刘致学
“祖母”这个词是我进城后方才好意思使用的,在乡下习惯于喊“奶奶”,长大后就只喊一个字:“奶”。感觉到“祖母”这个词庄严、崇高、有神圣感,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才配使用,而“奶奶”更平易、随和、透着亲切,是大众化的口语。想起我的奶奶时,我觉得她既有祖母般的威严,又有奶奶般的亲近,在她病逝10多年后,这两种情感依然混合着深存于我的心底。
奶奶出生于清末国弱民穷的时代,在一个豫南小村庄里李姓人家长大,只有小名,嫁到刘家后连小名也没有了,叫刘李氏。她裹着小脚,30多岁就守寡了,一个人拉扯着4个孩子,守着几亩薄地艰难度日。爷爷活着时,个性强、粗暴,对奶奶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奶奶常常是忍气吞声。爷爷去世后,小叔也因病无钱医治死去了,姑姑憨憨傻傻的,不精气。父亲和二叔尚小,人没有犁杖高。就这样,每到耕种的时候,他二人就在前面拉着犁,奶奶颠着小脚撒种,麦垅歪歪斜斜的,地又缺水和肥料,一亩地打不了200斤麦子,一家人常常要靠亲戚帮衬才能勉强过下去。
村里一些人盼着这孤儿寡母早些饿死病死,好霸占他们的家产。一位本家爷趁人不注意把家里的耕牛偷走,准备到集市上卖掉,好断了他们的生计。奶奶闻讯后,急急地颠着小脚撵到了集市,看到牛在树桩上栓着,冲过去搂住了牛头,牢牢地护着家里人赖以存活的牲灵。还有人在夜里往他们院子里歇凉的地方扔大石头,想把他们砸死,或者撵跑他们。面对着外人的欺侮,柔弱的奶奶生存的意志反而刚强起来,奶奶的性格变了,她敢吵、敢骂,敢撕打,不再低眉顺眼地忍受外人轻侮,而是敢于横眉冷对欺人的势力了,家人也更团结了,他们相依为命,这一家弱小的生命靠着要活下去的精神支撑下来。为了不吃睁眼瞎的亏,家里虽穷,奶奶还是把我父亲送到私塾读了几年书。等父亲长大后,又有了新的麻烦。一次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抓着了父亲,奶奶看见扑上去死死地抱着国民党兵的腿,使他动弹不得,父亲乘机脱身跑开,藏到了一个麦秸垛里。那兵恼怒地用枪托狠狠砸奶奶,把奶奶砸瘫在地上,她眼里含着泪却还带着笑。等到父亲参加革命,东躲西藏地掂着枪打国民党时,奶奶就为他们做饭、传递信息,掩护他们,把家变成了革命同志的小根据地。
奶奶的刚强支撑了我们这个家,同时,她也明白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的道理。她不识字,但对文化人很敬重,特别注重对儿孙辈的培养,谁爱学习,她恨不得把好吃的好穿的全给你,谁厌学,就常常免不了挨她的棍棒。我因为学习好,放学回家,奶奶总要单独给我端一盘洋葱炒鸡蛋,她和我妹妹则坐在另一边吃红薯喝稀粥。每每听到别人赞扬子孙的话,她总要不厌其烦地再转述给他人,比别人夸自己还要高兴。就在她高龄偏瘫卧床后,她还总会藏些小吃食给我留着,每当我从省城回家,她就会把别人看望她时送的苹果、梨桃等,摸摸索索地从枕头下、抽屉里拿出来,塞到我的手里,非要我当她的面吃下。看着这专门留给我的,不知放了多长时间、已经干瘪了的水果,我每每心疼地抓住她枯萎了的手,无语泪流。我知道,她在物质上已经不能给我什么了,这几个水果就是她能拥有能支配的财富,她把她认为的能给我的都给我了,她把我当作了她的衣钵的传承者,她的所有的心愿和深情都寄托在了这平平常常的无言的水果里了。
望着这干瘪的水果,奶奶干巴枯皱的面容,忆念着她80多年的多难经历,眼前幻化出一个穿着灰色对襟布褂,满头灰白,目光坚定的老人形象。一个没文化的老式农村妇女,平凡如乡间草木,在这黄淮土地上生存过,老人已经走完了人生,她是我生活中的奶奶,精神上的祖母,她的顽强、坚忍、慈爱,定格在了我的家族史上,也映射出一个农家、一片乡野的近代历程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