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晶柿子

2013-04-29 11:24:17陈忠实
档案天地 2013年6期
关键词:柿树柿子

陈忠实

近两年,每到金秋时节,偶尔会有核桃般大小、色泽朱红的小柿子卖。价格不贵,却也不菲,几年来,都是三块五一斤。每每遇到,我都会买上一些,然后与摊主搭讪。当问到柿子何名,摊主都会摇头;问及产自何处,摊主更是不知。摊主一问三不知,实在令人费解。

昨天去看望母亲,楼下的水果摊正有这样的小柿子卖,挑了十枚,一斤多一点儿。因经常在那里买水果,摊主只收了我三块五毛钱。是否有些熟悉的缘故,买完后,我告诉摊主:这是著名的“火晶柿子”,称得起柿子中的极品,原产地西安临潼。南方卖的火晶柿子显然是嫁接而来,无论果型、色泽、还是口感,较临潼火晶柿子都还有欠缺。仅从卖相就有明显区别。在临潼、在西安,叫卖火晶柿子只能平铺,不能叠压;比如,南京的水果摊,都是整箱的挤压一堆,甚至两三天卖不掉,正宗火晶柿子,早已皮破汁流,压成柿子饼了。

我国柿子栽培的历史已有三千多年,《诗经》等众多典籍里都有记载。长沙马王堆汉墓,就有柿饼、柿核出土。唐代,因皇宫大量栽种,进而外传日本、朝鲜。我国现在长城以南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都有大量栽种。惟有陕西柿子品种最多,品质也最好。我国柿子著名的六大品种品种分别是:盖柿子、牛心柿子、方柿子、陆柿子、镜柿子以及火晶柿子。

“盖柿子”因其形似磨盘,又称盘柿子、磨盘柿子。是柿子中果型最大的,也是目前栽种地区最广的柿子。盛产于陕西、山西、河北、河南。以北京附近、燕山山脉出产的个头儿最大。金秋季节,北京大街小巷的水果摊上,都会摆满盖柿子。其色泽金黄红润,一个足有半斤重,价格也不贵,两块钱一斤。久住北京,偶尔也买几个尝尝。“盖柿子”个头儿虽大,即使熟透的,吃起来却难免有些生涩,甜度不很够,口感一般。倒是北方人爱吃冻柿子,特别东北人。虽然东北不产柿子,可北京的盖柿子无论沈阳、哈尔滨都有的卖。每到严冬腊月之时,放几个柿子在屋外窗台冻上一夜,冻成个冰疙瘩。想吃时取回一个。也许是冻透了,单宁被破坏,这时的冻柿子只有冰冷、生甜、嘎嘣脆。试想坐在暖融融的屋里,望着天寒地冻的窗外,穿着衬衣,啃着“冰疙瘩”,那甜津津、脆生生、悠然惬意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

“牛心柿子”主产地山东,江苏徐州地区也有栽种。果型呈长椭圆型,因其形象牛心而得名。成熟的牛心柿子一般三两重一个。“牛心柿子”无核,口感较盖柿子稍好,是晾晒柿饼的上佳品种。儿时老家一来亲戚,必然会带上自家晾晒的柿饼。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家里姊妹又多,一块柿饼要切成多少块儿,再分给孩子们。就这样,一小片柿饼也足以招摇过市。身后往往会跟随成群结队的小伙伴,指尖的滋味,真正是吮指留香。

“方柿子”主要产于江浙一带,曾去玄武湖秋游,玄武湖就种植了许多这样的柿子树,呈扁方圆型的柿子,乍红还黄,间映在肥厚碧绿的柿叶中,宛如金钟吊挂。一队队的红领巾,聚集在柿树下,仰头瞻望。那时,守纪律的孩子尽管不停的咽口水,也没有一人会去摘一个下来。“方柿子”是柿子品种中“单宁”含量较高的一种,吃起来不是很甜,生涩感较重。

其实,“陆柿子”、“镜柿子”、“火晶柿子”都产于陕西。种植面积都不大,都是个别县区的特色产品。“陆柿子”产于华山脚下的华县,“镜柿子”产于泾河岸边的泾阳,“火晶柿子”则产于西安临潼骊山华清池。其中,“火晶柿子”果型最小,果肉最甜,名声也最大。“火晶柿子”始种于唐代,传说,唐初一个叫“火晶”的仙女,和一个叫“四子”的青年嫁接而成。人们为纪念他们,称之为“火晶柿子”。当然,传说终为传说,“火晶柿子”果型虽小,但其果实成熟时艳丽如火,晶莹通透,故曰“火晶”;每到霜降时节,柿叶纷纷坠落,只有一团团彤红的柿子在枝头紧抱簇拥,远望有如一派火景,又称之为“火景柿子”。在诸多柿子中,“火晶柿子”当中“单宁”含量最少,含糖量却最高;果型最小,果皮也最薄;果肉细腻且无核。别说挤压,果皮轻弹可破。取一枚柿子托手心,面对光亮,透过果皮,似乎看到里面果肉、果汁隐隐脉动。

我喜欢柿树。柿子好吃,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树不招虫害,任何害虫病菌都难以近身,大约是柿树特有的那种涩味,构成了内在的天然抗拒。于是,便省去了防虫治病的麻烦,也不担心农药残留的后患。柿树又很坚韧,几乎与榆槐等柴树无异,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护。庭院里可以栽植,水肥优良的平川地里可以茁壮,土瘠水缺的于旱的山坡上、硷畔上,同样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树,也畏怯的红石坡梁上,柿树仍可长到合抱粗。按照习惯,或者说传统,几乎没有给柿树施肥、浇水的说法。然而,果实柿子却不失其甘美。

在柿树家族里,种类颇多。最大个儿的叫“虎柿”,大到可称出半斤。虎柿必须用慢火温火浸泡,拔去涩味儿,才香甜可口。然而,慢火的火功和温水的温度,要随机变换,极难把握,稍有不当,就会温出一锅僵涩的“死柿子”,甭说上市卖钱,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说,这种“虎柿”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能存放,温熟之后即卖即食,隔三天两日尚可,再长就坏了,属于典型的时令性水果。

此外,还有一种民间称为“义生”的柿子,个头儿也比较大,果实变红时摘下,搁置月余,即软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烦的是,软化后便需尽快出手,或卖钱、或送亲友、或自家享受,稍长时间便皮儿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长途运送都是比较难以解决的问题。

再有一种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实较小,一般不超过半两,尽管味道与“火晶柿子”无甚差异,却多核儿,所以不被钟爱,几乎遭到淘汰而绝种,反正我已多年不见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树家族中逐渐显出优长来,已经成为独秀柿族的王牌品种了。

火晶,真是一个热烈而又令人富于想象的名字。火,是这种柿子的色彩,单一的红,红的程度真可以用“红彤彤”、“红艳艳”来形容来喻示。我在骊山南麓的岭坡上,见到过那种堪称红彤彤的景观,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掉净了,枝枝丫丫上挂满繁密的柿子,红溜溜或红彤彤的,蔚为壮观,像一片自燃的火树。“火晶”的名字中的“火”字,大约由此而自然产生,“晶”也就无需阐释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与晶字连结起来,便成为民间命名的高雅一种,恐怕只有民间的智者,才会创造出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柿子的名字来。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义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个重两余,无核。在树上长到通体变成澄黄时摘下来,存放月余便软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农户,甚至可以保存到春节以后,仍不失其新鲜甘美的原味。食时一手捏把儿,一手轻轻掐破薄皮儿,一撕一揭,那薄皮儿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现出鲜红鲜红的肉汁,软如蛋黄,却不流,吞到口里,无丝无核儿,有一缕蜂蜜的香味儿。乡间小贩摆卖火晶柿子的摊位上,常见蜜蜂“嗡嗡”地盘绕不去,可见这种果实的极大诱惑。

关中盛产柿子,尤以骊山为代表的临潼的“火晶柿子”最负盛名:一种名果的品质决定于水土,这是无法改变的常识。我家居骊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间流着一条例淌河灞水,形成一条狭窄的川道,俗称“灞川”,逆水而上,经蓝田约五十里,进入王维的辋川。由我祖居的老屋,涉过灞水,走过平川,登上骊山南麓的坡道,大约也就半个小时。水土和气候无大差异,火晶柿子的品质也难分上下,然而,形成气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久负盛名的临潼。

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携妻引子到西安时,参观兵马俑往来的路上,王子发现,路边有农民摆的火晶柿子小摊,问及此果,陪随人员急忙告之。回到西安下榻处,有心的接待人员已经摆放好一盘经过精心挑选的“火晶柿子”,并特别说明怎么才能正常的食用。王子生长在热带,没有见过、更不曾吃过北方柿子,这并不足怪,恰是这种中国关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赞赏不绝,直到把一盘火晶柿子吃完,仍然还想多要,不管斯文且不说了,连陪随人员的劝告(食多伤胃)也任性不顾。果然,塞了满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居然闹起肚子来,引起各方紧张,直接报告北京的相关领导,弄出一场虚惊。柬埔寨的王子虽然经历了一个难受的夜晚,离开西安时,仍不忘要带走一篮“火晶柿子”。

这个真实的传闻流传颇广。在关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宾的果盘,而且,是高贵的王子,确实令当地人始料不及。想来也不足奇,向来都是“物以稀为贵”的。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到与临潼连界的蓝田县查阅县志时发现,清末某年,关中奇冷,柿树竟然死绝了。我得到一个基本常识,柿树原来耐不得严寒的。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样的程度,却是无法判断了。记忆中,那时怕是连一根温度计也没有。捱到上世纪90年代头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写作《白鹿原》的时候,这年冬天,冻死了一批柿树,我至今记得,这年冬天的最低温度为摄氏零下14度,持续了大约半月左右,这是几十年来西安最冷的一个冬天。村子里许多农户,刚刚挂果的葡萄统统冻死了,好多柿树到春末夏初还不发芽,人们才惊呼柿树被冻死了。我也就弄明白了,清末冻死柿树的那年冬天,天气已经“奇冷”到怎样的程度,不过是摄氏零下十几度而已。

编志人在叙述“奇冷”造成的灾害时,加了一句颇带怜悯情调的话,他说:柿可当食。我便推想,平素当作水果的柿子,到了饥馑的年月里,就成为养生活命的吃食了。确凿把柿子顶做粮食的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此后,又波及十年“文化大革命”之中,临潼山上的山民们,从生产队分回柿子,五斤顶算一斤粮食。想想吧,作为口福消遣的柿子,属于一种调节和品尝,而作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点残酷。然而,我又胡乱联想起来,被当地山民作为粮食充饥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里,却成为珍果,可见人的舌头原本是没有什么天生贵贱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得一点名堂的人,硬要作派出贵族状,硬要作派出龙种凤胎的不凡气象,我便担心这其中说不准,会潜伏着类似“火晶柿子”的滑稽行为吧。

我在祖居的屋院里,盖起了一幢新房,这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当时,真有点“李顺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围墙,立了小门楼,街门和新房之间,便有了一座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树,也就是一株可以收获“火晶柿子”的果树。

我的左邻右舍及至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棵两棵火晶柿树,或院里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绿色转为橙黄的柿子,便从墨绿的树叶中脱颖而出,十分耀眼。不说吃吧,单是在屋院里外撑起的这一方风景,就够惹眼的了。我找到内侄儿,让他给我移栽一棵火晶柿子树。内侄慷慨应允,他承包着半条沟的柿园。这样,一株棒槌粗的柿树,便植栽于小院东边的前墙根儿底下,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树时月里做成的事。

这株柿树栽下以后,整个前院便生动起来。走出屋门,一眼便瞅见高出院墙、沐着冬日阳光的树杆和树枝,我的心里便有了动感。新芽冒出来,树叶日渐长大了,金黄色的柿花开放了,从小草帽一样的花萼里,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缀满枝丫的红灯笼一样的火晶柿子,在墙头上显耀……期待和祈祷的心境,伴我进入漫长的冬天……

上世纪50年代初,我读小学时,后屋和厦房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有一株火晶柿树,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树红亮亮的柿子,撑在厦房房瓦上空。我于大人不在家时,便用竹竿偷偷打下两三个来,已经变成橙黄的柿子,口味仍然涩涩的,涩味里却有不易舍弃的甜香。母亲总是会发现我的行为,总是一次又一次斥责,她说:“你就等不到摘下搁软了,熟了吗?”

直到某一年,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院里的光线有点异样,抬头一看,罩在过道上空的柿树的伞盖没有了,院子里一下子豁亮了。柿树被齐根锯断了,断茬上敷着一层细土。从断茬处渗出的树汁,浸湿了那一层细土,像树的泪,也似树的血。我气呼呼地追问母亲。母亲也阴郁着脸,告诉我,是一位神汉告诫的。

那几年,我家灾祸连连,我的一个小妹夭折了,一个小弟也在长到四五岁时夭亡了,又死过一头牛。父亲便请来一位神汉,从前院到后院,观察审视一番,最终,瞅住过道里的柿树说:“把这树去掉吧。”父亲读过许多演义类的小说,对于这类事比较敏感,不用神汉阐释,便悟出其中玄机,“柿”即“事”。父亲便以一种泰然的口吻对我说:“柿树栽在家院里,容易生‘事、惹‘事,趁早还是连根刨树吧。”据说,去掉柿树,也就不会出“事”了。我没有经验,一听父亲这番话,心里便怯怯的了。看那锯断的柿树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气妖氛的恐惧。

没有什么人现在还相信神汉巫师装神弄鬼的事了,起码在“柿”与“事”的咒符是如此。因为我的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院里门外都有一株或几株柿树。人在灾变连连、各种各样的打击下,便联想到神的惩罚和鬼的作祟,这种心理趋势由来已久,也并非只是科学滞后的中国乡村人独有。许多民族,包括科学已很发达的民族也颇类同,神与鬼是人性软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

我在前院栽下这棵柿树,早已驱除了“柿”与“事”的文字游戏式的咒语,而要欣赏红柿出墙的景致了。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风日渐一日温暖起来。我栽的柿树迟迟不肯发芽。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终于努出绿芽来。看到这一切,我立刻兴奋不已,证明果树还坚强地活着呢。

只要活着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约两月之后,进入伏天,我终于发觉不妙,那仅仅长到三四寸长的幼芽开始萎缩。无论我怎样浇水,疏松土壤,果树还是无可挽回地枯死了。

这是很少有的现象,我喜欢栽树,不敢说百分之百成活,这样的情况确实极少发生。这株火晶柿子树,是我尤为用心栽植的一棵树,它却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树根并无大伤害,树的阴阳面,也按原来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时适度浇过,怎么竟死了呢?后来,我亲自问过内侄儿,他居然淡淡地说,柿树是很难移栽的,成活率极低。我原是知道这个常识的,却自信“土命”的我,能轻而易举地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轻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于想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树。于是,便只好回归到最老实之点,先栽软枣苗子,然后,嫁接火晶柿子。

一种被当地人称作软枣的苗子,是各种柿树嫁接的唯一的砧木。软枣生长十分泼势,随便甚至可以说马马虎虎栽下就活了。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了一株软枣,一年便长到齐墙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请来一位嫁接果树的巧手,用俗称“热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当年冒出的正儿八经的火晶柿子新枝,同样蹿起了一人多高。叶子大得超过我的巴掌,新出的绿色的杆儿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劲头儿,真正让我时时感知初生生命的旺盛活力。为了防止暴风折断它尚为绿色的嫩杆儿,我为它立了一根木杆,绑扶在一起,一旦这嫩杆变成褐黑色,显示它已完全木质化了,就尽可放心了。我于兴奋鼓舞里独自兴叹,看来,想栽成树,试图走捷径还是不行的。这棵火晶柿子树的起根发苗的全过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树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难以忘怀。

这株火晶柿树后来就没有故事了。没有虫害病菌侵害,在院里也避免了牛马猪羊的骚扰,对水呀、肥呀也不讲究,“忽忽喇喇”的,就长起来了,分枝分杈了,长过墙头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树了。这年冬天到来时,我离开久居的祖屋老院,迁进城里去,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有一年,回来正遇着果树开花,四方卷沿的米黄色小花,着实令人心动。当时,我忍不住摘下两朵在嘴里嚼着咽下,一股带涩的甜味儿,竟然回味起背着父母用竹竿,最终偷打下来很多生柿子的感觉。

今年春节一过,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归老家,争取获得一个安静吃草、安静回嚼的环境。我的屋檐上,时有一对追逐着求偶“咕咕咕”乱叫着的斑鸠。小院里的树枝和花丛中,常常栖息着一群、或一对色彩各异的鸟儿。隔墙能听到乡友们,议论天气和庄稼施肥浇水的农声。也有小牛或羊羔,蹿进我忘了关闭的大门。看着一个个忙着农事、忙着赶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饰的衣着,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级宾馆、车水马龙、衣冠楚楚、口红眼影的热闹景象。这是传统的乡村,那是现代的城市。大家都忙着,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树已经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开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过程。十月初,柿子日渐一日变得黄亮了,从浓密的柿树叶子里显现出来,在我的墙头上方,形成一幅美丽的风景。我此时去了一趟滇西,回来时,妻子已经让人摘卸了柿子。

装在纸箱里的火晶柿子,终于开始软化了,眼见得,柿子的颜色正缓慢地变化着,由橙黄日渐一日地转变为红亮。有朋自城里来,我便用竹篮盛上,忍不住说明:“这是自家树上的产物。”多路客人,无论长幼无论男女,无不惊叹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着一种自家种植收获的乡韵。看着客人吃得快活,我就想起一件有关“火晶柿子”的轶趣。

某年,我到一场笔会,与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说,某年到陕西参观兵马俑的路上,品尝了“火晶柿子”,那滋味尤感甘美,临走时又特意买了一小篮,带回去,给尚未尝过此物的南方籍夫人。

其实,我很清楚,客人谈到的这种软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当地农民用剥去了粗皮的柳条编织的小篮儿装着,一层一层倒是避免了挤压。他一路汽车火车,此物不能装箱,就那么拎着进了家门,便满怀爱心献给了亲爱的夫人。揭开柳条小篮,取出上边一层红亮亮的柿子,情况顿觉不妙,下边两层却变成了石头。可以想象,这位朋友的懊丧和生气之状了。

事过多年,这位朋友和我再次相遇,又聊起当年这回事,他仍然大气难抑,末了竟冲我说:“人说你们陕西人老实,怎么这样恶劣作假?几个柿子倒不值多少钱,关键是,让我几千里路拎着它,却拎回去一篮子石头,你说气人不气人?”当然,谁碰上这种事,都可能懊丧气恼的,然而,我却调侃道:“假导弹、假飞船没准儿都弄出来了,陕西农民给柿篮子里塞几块石头,在中国蓬蓬勃勃的造假行业里,只能算是启蒙生或初级水平,你应该为我的乡党的开化而庆祝。”听完这话,那位朋友也就笑了。我随之自我调侃道:“你知道我们陕西人总结经济发展滞后的原因是什么吗”很简单,那就是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闹,不叫不到,不给不要。也就是所谓关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说,一个兵马俑式的农民,用当地称作‘料僵石(此石特轻)的石头,冒充火晶柿子,把诸如我所钦敬的大城市里的名作家哄了、骗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几枚铜子,真应该庆祝他们脑瓜里,开始安上了一根转轴儿,已经开始极为灵动起来了……”

玩笑说过,也就风吹雨打散了。我却总想着,那些往柳条编的小篮里塞进冒充“火晶柿子”的石头的农民乡党,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小小的得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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