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伦
一个人没有手脚,且半身瘫痪,仅剩一条残臂,他还能做什么?多数人会回答,那也就只能在别人的服侍下,活一天算一天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沂蒙山区有个叫朱彦夫的特等伤残军人,靠着仅有的一条能动弹的残臂,写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极限人生。
见识朱彦夫
盛夏的一天,我和山东电视台人员组成的一个摄制组,冒着高温,闻着蝉噪之声,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来到了素有沂水之源的沂源县城。见到朱彦夫时,他正端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书,两条仅剩半截大腿的下肢上放着一个枕头,枕头上放了一本杂志。朱彦夫面色红润,头发斑白稀疏,戴着一副老花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到左眼因没有眼球而形成的凹陷。
其实,朱彦夫的名字和他传奇般的故事,在新世纪曙光到来之前的那几年就已传遍大江南北。1947年,年仅14岁的朱彦夫报名参军,历经济南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等大小战役战斗近百次,3次立功,十多处负伤。1950年12月,他在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中身负重伤加冻伤,连续昏迷93天,大小手术动了47次,是国内多家医院的医生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没有四肢、没有左眼(右眼仅有0.3的视力)、近似“肉轱辘”的特等伤残军人。1956年冬,他主动放弃了到条件优越的荣军医院休养康复、安度终生的安排,毅然回到了故乡张家泉村,并在次年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在随后的25年间,他拄着双拐、戴着假肢、拖着伤残之躯,带领村民治理荒山,兴修水利,栽种果树,发展教育,在全乡率先通了电、修了路,把一个穷山村建成了富裕文明村。1982年,朱彦夫主动辞去党支部书记职务,之后这个一天学没上过的硬汉子,开始学文化、搞创作。草绿霜白,七度寒暑,他用嘴衔笔、双臂抱笔、单臂绑笔的办法,写出了33万字的自传体小说—— 《极限人生》。从那时起,他就被人们誉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成了与吴运铎、张海迪齐名的时代楷模。
十几年来,我一直想见见这位传奇式的人物,聆听他不向命运低头、超越生命极限的动人故事,特别想了解他在淡出人们视线之后的生活状况。说明来意后,朱彦夫异常兴奋,侃侃而谈,不时用他那唯一能动的左臂在空中打着“手势”。这个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火中幸存下来的老兵,身上依然保留着军人的气质,话语中不时会蹦出军事术语。朱彦夫说:“我一生就干了3件事,与‘三杆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具体说就是枪杆子、锄杆子、笔杆子。前两杆子已成为历史,我问心无愧地说,我完成了历史赋予我的任务。目前唯一打交道的就是这个笔杆子,只要我活一天,就决不放弃,与它为伍。”
倒在报告台上
朱彦夫的大女儿朱向华对我们说:“父亲是个意志特别坚强也特别要面子的人,1997年前后那阵子,报纸电视广播都宣传了他的事迹,打那之后,全国各地纷纷邀请他去作报告,有时一天要去两三个地方,我们打心眼里是不想让他去,主要是怕他身体受不了,有个什么闪失。”
当时人们并不知道,为了作好每一场报告,朱彦夫要花很多时间,用两个残臂翻书查资料做笔记写提纲,每场报告会前他都要控制饮水,嗓子哑了也忍住不多喝一口水,怕身体的不方便影响报告会的效果。1996年11月在淄博市临淄区举办的一场报告会上,面对台下近万名中小学生和职工群众,朱彦夫异常激动,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累得当场晕倒在主席台上,经抢救治疗后,虽然保住了生命,右半身却瘫痪没了知觉。
鲁迅说过: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而朱彦夫,无疑又是这所大学中灾难最为深重的人。面对四处作报告给身体增添的新残疾,朱彦夫打趣说,半边身瘫痪后,我成了六肢不全的人了(四肢、左眼和右臂),但我不后悔,我用我的经历教育了青少年,让他们懂得,今天的和平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无数先辈用鲜血和生命打下来的,我们要有感恩之心;同时,人不能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要有精神支柱,只要信念不倒,意志不垮,任何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杂志上的折角
在朱彦夫的床上、桌上以及床前的空地上,一摞摞摆放着各类杂志,翻开这些不知被朱彦夫看过多少遍的杂志,不仅一些字句下面有很多道道点点,四周空白处还写满很多常人几乎看不懂的眉批和心得。更令人惊奇的是,很多书页被折了角,有一层的、二层的,还有三层的。朱彦夫说,我就是靠看这些杂志吸收文学素养、寻找精神动力的。这些折角都是我做的记号,看到比较好的语句,为了增强记忆便于回过头来寻找,就创造了折角作记号的办法,重要一点的叠一折,再重要的叠两折,最重要的叠三折。看着我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他为我们作了折角演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一条没有手掌的残臂,会如此灵巧地在几秒钟内把一页杂志的一角连续折了三折。我们看着他那像木棍一样的前臂,顶端创面的皮肤已经收缩,长期用它翻书、写字、拉动电灯空调开关、伸进搪瓷茶缸把里端茶喝水等自理动作,已经把皮肤磨成了灰褐色,我们不由得感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他?
朱彦夫对我们讲,毛泽东早就说过,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当年抗美援朝战争,美军一个军拥有坦克430辆,我们最初入朝的6个军,一辆坦克也没有;美军参战1100架作战飞机,志愿军当时一架没有;它一个陆军师的师属炮兵有432门榴弹炮和加农炮,我们志愿军一个师的师属炮兵仅有12门山炮;它一个军拥有汽车约7000辆,我们志愿军入朝之初,主力三十八军只有汽车100辆,二十七军则只有45辆;它一个步兵师拥有电台1600部,我军入朝时从各部队多方抽调器材,才使每个军的电台达到数十部。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我们那些在零下40℃严寒中单衣单裤作战冻死在长津湖畔的英雄们,那些连一把炒面一把雪都吃不上依然冲锋不止的志愿军战士们,靠什么把敌人打回到谈判桌前?靠的就是战胜敌人的牺牲精神和顽强毅力。朱彦夫话锋一转,当今世界仍不太平,中国军人要勇于担当,要有不怕任何强敌战胜任何挑战的精神风貌,才能实现强军梦和中华民族的强国梦。
活到老写到老
朱彦夫晚年最大爱好就是写作,他说一天不写点东西,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写作面临最大的障碍是无法握笔,用嘴衔不住笔、用牙咬不住笔、用单臂更抱不住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非常痛苦,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无法变成文字。儿女和孙子孙女们看他着急的样子,提出由朱老口述他们记录下来,他不同意,说总觉得那样少了一些思索的空间,表达不出内心的真情实感,也失去了创作的乐趣。更重要的是,他把写作作为一个特残军人磨砺意志、挑战生命极限的重要途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左前臂上做文章,为了早日“拿”起笔,他让家人做了许多“试验”,有时用绳子捆绑笔,有时用胶布缠绕笔,效果都不理想,不是紧了勒得皮肉受不了,就是松了根本固定不住笔。
朱彦夫的女婿刘春国,在一个企业做技术人员,他最了解朱老的心思,所以就格外用心。经过他反复琢磨和多次改进,终于做成了一个便于在手臂上拆装的护套,又与固定调节自来水笔支架融为一体的书写装置。我们看到,朱老在家人的帮助下,轻松地套上这个装置,一会儿在杂志上圈圈点点,一会儿又在硬板夹子的白纸上书写着他的所思所想。朱老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出去作报告了,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写一本书,要把这些年对青少年进行光荣传统教育的思考,把自己对实现中国梦强军梦的感悟,把对我们党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看法都写进去。
听着朱老的话,我沉思良久。
从朱彦夫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共产党员坚定的理想信念;看到了一个军人身残志坚自强不息,向自我挑战、向人生挑战的不屈精神;看到了一个老革命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
几天的采访结束了,我们虽然离开了沂蒙山区这块红色的热土,但朱彦夫慈祥又和善的面容仍在紧紧牵绊着我们离去的脚步,他向我们挥别时举起的那条残臂,犹如一支巨笔,在蓝天上书写夕阳的辉煌绚丽。
标题手书 王经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