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习
摘要:鲁迅的生命历程呈现出螺旋上升的整体轨迹,富含着复杂的心灵密码。舍弃中小城镇而选择大城市,摒弃传统城镇而选择现代都市,可谓鲁迅城市之行中的内在逻辑,其心态也呈现出规律性的变化。鲁迅的城乡之途实质上是一条生命跋涉和文化选择之路。鲁迅恰以走向城市为契机,以“新颢气”的现代文化精神为指针,永恒不懈地选择、探索,从而克服“脑力顿锢”的委顿心态,摒弃“村人”、“木偶人”、“人如机器”的角色,寻求“活”的生命状态,蜕变为现代社会充满“活”力的“捣乱”者,实现思想的自觉。
关键词:鲁迅;生命轨迹;城乡选择;精神裂变
中图分类号:11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604(2013)06—0082—06
鲁迅终其一生,曾先后辗转绍兴、南京、东京、仙台、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等地,这已广为人知。仅从表面上看,鲁迅经历的城乡数量有限,从时间角度而言,也显得较为分散,犹如一张由年份、地点组成的人生简谱。然而,如果仔细追溯鲁迅的行迹,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考察,则会发现,鲁迅的城乡之行并非是平面的,而是错综复杂却又有迹可循的人生地图,其中既充满了腾挪跌宕,又暗含着内在规律,呈现出螺旋上升的轨迹,伴随着主体心态的错落变化。这为我们解读鲁迅的生平与思想提供了别一视角。
若以城乡空间的角度观照,鲁迅1898—1936年的人生历程是多线交织的过程,可分解成若干支线,如绍兴→南京→东京(1898年至1902年)、东京→仙台(1902年至1904年)、仙台→东京(1904年至1909年)、东京一杭州一绍兴(1909年至1912年)、绍兴→南京→北京(1912年至1926年)、北京→厦门→广州(1926年至1927年)、广州→上海(1927年至1936年)。这些不同时间的各种路向,即是钱理群先生所言的鲁迅人生中“意义重大的‘空间的转移”,构成了鲁迅人生之行的复杂面向。
按照空间的差异,鲁迅所经历的地点可划分为多种类型。在城市文化理论中,城乡是现代社会重要的空间形态,“城市”的发展人口、规模、地域分布、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具体涵盖了市镇、中小型城市、都市、都市群、都市圈等类型,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说:“聚落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即从小自然村(hamlet)、村庄(village)、镇(town)到城市(city)、大都市(metropolis)、大都市区(metropolitan area)、集群城市或城市群(conurbation)和城市带或城市连绵区(megalopo-lis)”。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期,绍兴和仙台属于规模较小、发展落后、位置偏僻的市镇,构成鲁迅所处的社会低谷,同被称为“乡”、“乡间”。绍兴僻处东南,仍沉睡在传统的文化襁褓中,同样,日本本州岛的仙台当时也只是偏远小城。厦门、广州均为僻静封闭的边缘城市,作为闽文化中心地的厦门,体现了“边陲性的区域文化”,而坐落于南海之滨的广州,是与内陆城市相隔遥远的商埠,常被视为文化蛮荒地区。而东京、北京、上海则代表了古老或现代的都市,位置优越、人口集中、社会开放、发展水平首屈一指,多为政治、文化、工商业中心,是鲁迅一生中所到达的社会制高点。可见,鲁迅的生命世界是连结着传统与现代、小城与都市的网状空间。
鲁迅正是在乡镇、小城、都市等多种空间中穿行着,从路线上看,既有“城镇一中型城市一都市”的前行,又有“都市→小城→乡镇”的回退,前者包括绍兴→南京→东京、仙台→东京、绍兴→南京→北京、广州→上海等行程,后者指东京→仙台、东京→杭州→绍兴、北京→厦门→广州等。因此,如果暂不计时间较短的省亲,鲁迅城市漂流之路主要由两条主线构成:一是由乡土、边缘小城向大城市、都市转移,一是由大城市退向小城、城镇。这两条线索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起起落落的动态过程。
鲁迅向大城市行进,共有四个时期,其中两次以绍兴为起点。第一次是始于1898年的“绍兴→南京→东京”,第二次是始于1912年的“绍兴→南京→北京”,前后两次时隔14年,均是由小城镇向大城市行进的过程。此外,鲁迅还曾两次向大城市进发,即1906年“仙台→东京”和1927年“广州→上海”。
由此,可以窥见鲁迅行走的重要路向。绍兴、仙台、广州、厦门,一般是鲁迅的出发点,也是他急于告别的地方,停留时间均十分短暂。除了鲁迅少年时期在绍兴生活了18年外,1909年在绍兴暂居不足2年(1909年9月—1912年2月),而在其他小城的时间亦如此,厦门4个月(1926年9月—1927年1月)、广州9个月(1927年1月1927年9月)、仙台2年(1904年4月—1906年3月)。仅1926—1927年,鲁迅先后穿越南方三个城市。总之,鲁迅在乡间、小城镇、古城总是匆匆作别,走马灯似地穿梭而过,传递出一个重要信号,即鲁迅在绍兴、仙台、厦门等中小城市多有不适感。另一方面,东京、北京、上海等都市往往是鲁迅“逃”往的目的地,他在那里居住时间相对较久,如东京5年(1902年4月—1904年4月,1906年3月—1909年8月)、北京14年(1912年2月—1926年8月)、上海10年(1927年10月1936年10月),大大超过了他在小城度过的时间。从中不难看出鲁迅对城市的亲疏关系。
按照这一轨迹,鲁迅的人生之路处于现实选择中。从中,我们可以爬梳出一条比较清晰的线索:鲁迅有着强烈的城市认同,不断寻找城市。他总是选择由低点向高点跨越,从而多把东京、北京、上海等城市作为前进方向,在此居住时间也最久,而在仙台、绍兴、厦门停留时间较短;他不愿意久居古城,而向往社会开放、文化发达的现代城市,如东京、上海。不管在国内或是日本,鲁迅的道路都殊途同归。有西方学者曾指出乡土和城市的文化差异:“切默斯、艾曼和沃纳发现,在当代伊朗移居城市的人中一般对城市中的社会自由、妇女作用活动扩大和工作机会等方面持积极态度.而那些选择留在乡村的人则更重视生活的传统方面,如宗教团结与扩大的家庭的关系。……此外,那些对城市生活感到失望又回到乡村的人表示希望能有更多的传统价值观。”舍弃中小城镇而选择大城市,摒弃传统古城而选择现代都市,可谓鲁迅城市之行中的内在逻辑,或者说,他的人生行程是在社会文明空间中从低点向高处、由传统向现代不断探寻的过程,现代城市则成为鲁迅披荆斩棘、走向现代的重要路标。
然而也应看到,鲁迅的城市之行是曲折多变的过程,几经波折动荡,并非一帆风顺。除了1898年的第一次出行,其他三次都是在经历了“大城—中小城(城镇)”坠落之后发生的。1912年离绍赴京之前,鲁迅从东京节节退回到故乡。即1909年“东京→杭州→绍兴”,是由目标地向出发地撤退的过程,或者说现代都市向城镇降落的过程,“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使他1912年又一次突围,尽管前后两次时间不一,但结果相同,均以急迫离开绍兴而告终,其目的地全部为远方的城市。同样,1906年由仙台返回东京,是鲁迅对1904年“东京→仙台”的一次逆转,鲁迅在此期间“弃医从文”,共分两步,在两个城市中完成,首先在仙台“弃医”,尔后赴东京“从文”,鲁迅寄希望于后者,而不是前者。1927年鲁迅的“广州→上海”之行,也与以上两次一样,缘于1926年“北京→厦门→广州”的震荡,鲁迅从北方古都漂泊到南方边缘小城,正是在如临深渊的情形下从中摆脱,继而转赴上海。这是一个在小城(镇)与现代城市(都市)之间来回奔波的艰辛过程。
可见,鲁迅在城乡之间并非是直线行走,而是留下错综复杂的轨迹。他在由小城镇走向大城市的途中,历经崎岖坎坷,有时顺利行进,迈入城市的门槛,有时不进而退,跌回原来的乡土和小城镇,然后再继续向前追索,一生中充满了这样反反复复、曲曲折折的螺旋式过程。“逃离—跃升—退回—再逃离”,鲁迅永远都在做着“攀升—下滑—再攀升”的动作。这种动态的前行,也成为鲁迅生命之路的内在特征。
在鲁迅穿行于城乡的过程中,其心态也发生着规律性的变化,尤其是在都市与小城镇之间,往往产生巨大的心理反差,寂寞失落、激情洋溢,构成了他心灵世界的两个半球。这是他长期城市体验的表现。
在乡间和边缘小城,鲁迅总因缺少“新颢气”而饱受煎熬。对于故乡绍兴,鲁迅有着复杂的态度,真正置身其中时,深恐“遽为村人”。这种焦虑在厦门时重复出现,鲁迅运用大量言语表达内心无限的失落寂寥,包括“死海”,“深山中”,“很单调”,“交通不便,消息不灵”,“我到此未及两月,似乎住了一年了,文字是一点也写不出”等。初到广州,鲁迅不乏新鲜之感,但不久便因当地的文化滞后焦灼万分,他认为“言论界之暗,实在过于北京”“这里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在域外,鲁迅也产生相同的感受。在仙台时,鲁迅不仅因为“漏题事件”、“幻灯片事件”大受刺激,“咀嚼着屈辱”,而且面临着“脑力顿锢”的精神危机,在他眼里,仙台是一个故步自封的“市镇”“乡间”。总之,在闭塞的中小城市,鲁迅仿佛跌入精神炼狱,往往被紧张感、不适感所困,并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一些大城市,流露出向往之情。
与之相比,鲁迅在大城市的心态要从容得多,这与小城镇形成鲜明对照。他认为北京“人才多于鲫鱼”“遍地是古董”,而上海“别有活力”“较便当”。与仙台相比,东京更是开放发达的现代乐园,为鲁迅等留学生打开了心灵窗口,让他们体尝到了“急于寻求”“新知识”的快感,过着“一起来就看报”的现代生活。总体而言,从小城镇到现代城市,鲁迅如同从荒漠进入绿洲,产生了巨大的心理波动,他感到了周围“热闹”的迹象,而生命激情得到释放,思想也迅速活跃起来。
对鲁迅而言,大城市和小城市截然不同。前者代表了文化中心,是报刊、商业等现代文化的集中地,富于“活力”、“新颢气”;而乡间和边缘小城,则是社会的低谷,是“宁静”、“单调”、“顿锢”、“什么也不知道”的地方。绍兴、北京等古城,是“鱼龙曼衍之戏”、“皇帝气之积习”,是传统落后的;而东京、上海则是充满“新知识”、“较便当”的地方,呈现出自由开放的氛围。
由此可见,鲁迅的城市之路同时是他的心灵寻觅之途,其中充满了兴奋与麻痹、充实与寂寥、绝望与希望。在现代城市中,鲁迅的心理基本上处于常态,而到了乡间小城、古城,则经常发生失衡。鲁迅心态就是在两极中摇摆、挣扎,无时不在发生激烈碰撞,他在乡间和小城积下的精神封闭、阻滞、焦虑,只有到了大城市才得到纾解。从中可知,鲁迅辗转城市的过程亦是他与“单调”、“脑力顿锢”、“人如机器”的绝望感交战的过程,是他不断追寻“新颢气”、“活力”、“热闹”的过程。其间历经着长期的脱胎换骨的变化,从“精神顿锢”、“什么也不知道”的阴霾中复活,穿越守旧、闭锁、寂寥、孤独、绝望,不断寻求一种热力喷张、意志饱满的生命状态。这是鲁迅城市之行所展现的奇妙的心灵地图。
但是,鲁迅对都市的好感不是绝对的,只是与乡间、小城镇相对而言。鲁迅心目中的“都市”,并非完全指的是北京、上海等城市,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成为他的理想选择。北京“人才多于鲫鱼”,但也是“皇帝气之积习”的“沙漠”。20世纪30年代的都市上海“别有活力”,在他看来也危机四伏,存在各种弊端,是“势利之区”、“秽区”。东京是充满新知识的世界都市,但“也不过如此”。可见,鲁迅从正反两个方面看待城市,把现代想象寄托于城市,对城市怀有“幻梦”,但真正体验之后又不无失望,“幻梦”终究“醒了不少”。在厦门、上海等地,每逢一个十字路口,鲁迅都因为将来的去向而感踌躇;在上海,鲁迅常常陷入“无处可去”的境地,正反映了他城市之行中的虚妄心理。似乎永无止境,没有一个城市可以作为永恒的家园,使他形成了“漂流”、“混”的流荡心态,正如萨义德所说:“永远处于不能完全适应的状态,总是觉得仿佛处于当地人居住的亲切、熟悉的世界之外,……无法回到某个更早,也许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更可悲的是,永远无法完全抵达,永远无法与新家或新情境合而为一。可以说,鲁迅的城市之途也是一条生命跋涉之路,充满着不懈的选择、探索,其路向永远是以“新颢气”、“活力”的现代文化精神为指针的。
鲁迅的城市历程不仅是心理波动的过程,也是文化身份转换、调整的过程。有西方学者指出:“只要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着冲突和不对称,文化身份问题就会出现。在相对孤立、繁荣和稳定的环境里,通常不会产生文化身份的问题。身份要成为问题,需要有个动荡和危机的时期,既有的方式受到威胁。”浮沉于城乡之间,鲁迅经历了身份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过程,城乡之行,实质上是鲁迅对不同文化身份的选择,亦是精神裂变的过程。
鲁迅在大城市与小城镇、现代城市与传统城市之间,经历了身份错位、归位,形成了两个对立的自我,一是“村人”、“木偶人”、“人如机器”一般形容枯槁的自我,一是向往“热闹”、焕发“活力”的生命力旺盛的自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身份,在鲁迅身上无休止地噬咬、纠缠着。其中,东京→仙台、东京→绍兴、北京→厦门等几个时期,均是他心理失衡、身份错位的阶段,在低微的现实身份中挣扎,比如,在传统风气浓厚的绍兴,鲁迅作为“假洋鬼子”格格不入,内心以“村人”自喻。1926年流徙南国后,鲁迅再次从社会之巅跌入低谷,产生“人如机器”的身份焦虑。相反,从绍兴→南京→东京、仙台→东京、绍兴→北京、广州→上海,是他重塑自我的时期。鲁迅更换不同地点,实际上恰是他两重身份之间不断调适的过程,这种身份的变化,蕴含着紧张的生命抉择。最终鲁迅通过“市镇、小城——大城”之间的摇摆,摒弃了“麻醉”的自我,摆脱了穷乡僻壤中“村人”、“乡间”的“木偶人”的命运,自觉地回归到一个富有精神活力的战斗者位置上,逐步形成一个富有“活力”的新我。
同时,摒弃“幻梦者”身份,蜕变为“现实”的战斗者,亦是鲁迅在城市奔走中实现的。鲁迅作为理想者的身份,在早期的都市之行中初步形成,周作人、增田涉、李欧梵等人曾指出,青年鲁迅“幻梦者”气质很大程度上是受梁启超的影响所致,实际上还与都市的文化环境密切相关。东京浓厚的文化氛围、密集的知识群体、巨大的都市影响力.使青年鲁迅产生身份幻觉,无形中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超人式的启蒙者,“为救国而去学习真理”,这从他投考较冷门的医学专业和位置偏远的仙台医专中可见一斑。据周作人回忆,当时大多数留学生青睐名牌公立大学的热门专业,原因是“可以领到中国官费,毕业后回国来,说起资格也很响朗,并且容易找到较好的职业”。但青年鲁迅笃信文艺的救国功能,尚未充分考虑个人立足与救国救民、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而且无人为鲁迅那一代青年提供答案,所以鲁迅为了这个渺远的理想冒险,并从《新生》失利等事件上遭受重创,直接导致了1909—1912年鲁迅“东京→杭州→绍兴”的接连受挫,这是鲁迅身份产生内省的开端。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述,“现在经过了十年的反省,鲁迅又打破了自我的神话。在他打破了外在和内在的神话以后,他就真正从缥缈的天国回了现实当中,回到日常生活中来,真正成为了中国这块真实土地上的普通的一员。——后来他说到知识分子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是他打破自我神话以后最终必然达到的结论”。实际上,此后的城市经历,一次又一次改变着鲁迅。来到梦寐以求的北京,却最终“逃”离,1926、1927年南国流徙和1927—1936年上海定居,其问的系列打击是鲁迅思想觉醒与身份转变的又一重要阶段,厦门和广州之行则使鲁迅从“幻梦”中醒来,而上海的势利、流氓、浮躁的空气,让鲁迅深陷“无处可去”的厄境。在城乡行程中,理想光环一层层地被现实所湮没,四处皆是粗陋不堪的现实行状、“正人君子”的嘴脸,这使鲁迅“越来越失望起来”,其理想逐步化为“幻梦”。从中,他意识到庸众的强大、个体力量的微弱,看到了一个赤裸裸的现实本相和惨淡的人生。这是对外部环境和自我的双重绝望,不仅精神冠冕破碎,而且寻找理想之地的热情也日益冷却。城乡历程促使鲁迅发生心灵变轨,不再坚持渺不可及的抗争,而是回到现实漩涡中,与之作殊死对抗、绝境求生。鲁迅不仅以这样的姿态,而且劝诫青年人不要盲目追求文学梦想:“先生进学校去,自然甚好,但先行辞去职业,我以为是失策的。看中国现在情形,几乎要陷于无教育状态.此后如何,实在是在不可知之数”。通过城乡之行,鲁迅在“经验的丰实”之中由“幻梦者”变为觉醒者,拒绝空洞的战叫,牢牢地踩着现实大地,不是跟随理想火炬冲锋陷阵,而更像浩渺暗夜中的骑士,自觉地摸索前行,探求中国的现代之路。这可谓鲁迅历经城乡浮沉后得出的实际经验,也是对现代知识分子角色的深刻认知。
鲁迅的城乡之行中还经历了“漂流”者、“侨寓”者向“捣乱”者的角色位移和精神跨越。鲁迅常具有“放逐者”的身份认同,在精神层面里却又和城市存在休戚与共的关系。一方面,鲁迅对城市具有疏离的倾向,扮演着城市屋檐下的“客子”角色,除了北京的八道湾,长年过着居无定所的租赁生活,如东京时期租住的伏见馆、中越馆、伍舍以及北京的“S会馆”、上海租界的石库门等,犹如波西米亚人,由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城市。不同于许多城市的职业作家,鲁迅一贯以朴素的生活方式示人,除了北京十年的部员生涯外,几乎没有固定的事业,李欧梵对此曾指出:“鲁迅可以说是‘自聘的”,“通常都在家写作而不必去任何办公室报到”。即使在内心深处,鲁迅绝少对任何城市产生归属感,而甘以“陌生人”、“侨寓”者自居:“但这样的社会里,怎么生根呢,除非和他们一同腐败”。他深怀流浪情结,把城市视作“堕落”之地而有意识地疏离城市,自称:“作者都是生活不能安定的人,为了衣食,奔走四方”。这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鲁迅悬浮的身份。另一方面,鲁迅却从未远离城市,在与城市保持游离而又黏合的关系,其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方面都受到城市文明的影响,乘坐汽车、光顾夜市、喝咖啡、看电影、买报阅报都成为他生活的内容。鲁迅与城市难以分离,主要表现在精神层面。所到之处,他表现出强烈的主人翁姿态,对时局动向、社会百态、文坛现象保持关注和介入的热情,“女师大”事件、“青年必读书”讨论、上海的秦理斋夫人自杀等公共事件,都因鲁迅的参与而变得炙手可热。他坚持不懈地清理城市社会的渣滓,针砭各种积弊,抨击了华人被洋人殴打身亡、“争穿”孝服、广告征父母等弊病。鲁迅不仅近距离透视城市万象,还站在城市之巅,环视偌大的中国:北京时期,鲁迅对上海的“灵学会”活动、河南开封士兵“铁塔奸污女生”案颇为关注;到上海后,把东北战事、浙江余姚旱灾、四川的“短衣运动”、南京的“萧女士被强奸案”、浙江乡间的“迎神”和“咬人”等事态纳入视野;身在厦门、广州时,鲁迅仍注视着京、沪的社会动态。鲁迅通过城市开展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鞭笞城市的乱象,触及中国社会的神经末梢,“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而且,鲁迅适应城市的文化特点,为城市植入新的基因,激活文化空气。史学家谢国桢认为,党、社的出现代表了“人民自觉的现象”。近代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中国城市思想渐趋活跃,成为各类政治、文艺团体的集结地。对此,鲁迅也有深切的体验,认为在城市中“没有一伙,是不行的”。他在各个城市不断寻找同道,早期接触光复会、南社、越社,“五四”后与众多文艺团体过从甚密,参与创办语丝社、莽原社、未名社和厦门的泱泱社等团体。在广州曾拟与创造社结成战线;抵沪后,除了创办朝华社,参加济难会、左联、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自由运动大同盟等一系列社会组织。鲁迅之所以亲近各类团体,存在复杂的动因,如王宏志断言:“原因在于他真正相信这样的一个文学团体会对中国的文坛,甚至中国将来带来好处”。陈思和认为:“鲁迅从来不是一个习惯于孤军作战的独行侠,他在反抗黑暗环境的一生中,始终在寻找自己的同盟军。他的一生是寻找结盟的一生。”从城市的角度看,其做法与城市的特点密切相关。城市社会是以陌生人为主的大舞台,通过接近各类团体,鲁迅能够走近青年知识者,为之提供成长的“梯子”,通过多方联袂,超越一己之力,筑起知识分子的长城。鲁迅“总是处于孤寂与结盟之间”,在城市中建立阵线,补充自身能量。所以,作为“漂泊者”的鲁迅,始终与城市保持着黏合关系,即使面对艰难险阻,仍寸步不移,“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其苦痛之总量,与本在都市者略同”。而鲁迅自觉地以城市守望者的姿态,时刻触摸着现实脉搏,与中国现代社会命运相依。
综而观之,鲁迅的城乡之行潜藏着显形和隐形的线索,从中可以捕捉鲁迅生命的动态轨迹与内在逻辑。他在乡间与城市、小城与大城、理想与现实之间浮沉,经历着市镇—小城—都市的跌宕与考验。在此期间,努力克服“脑力顿锢”的委顿心态,向“新颢气”、“热闹”的生命空间挺进,奋力改变“村人”、“木偶人”、“人如机器”的身份,摒弃“幻梦者”、“漂流者”的角色,而选择成为现代社会中充满“活”气的“捣乱”者。这些蜕变,无疑显示了鲁迅人生中极为复杂的向度,以及在内外部的挑战与风险中决然迈向现代的生命伟力,同时也昭示出城市文化环境对一个现代知识者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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