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
近年我常去天津,每年少说也要跑个四五趟。有时当天打来回,有时住一宿。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过“二瘾”。一是耳瘾,作为曲艺迷,曲艺之乡对我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俗话说“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凡好这口儿的,隔几个月要是不足听一场,心里那个痒痒就别提了。这几年,北京的鼓曲演出时有时无,最惨时一年也就一两场;而天津从周一到周日,每天都有鼓曲演出。国营、民间团体加在一起光演出队伍就有六七支,园子(剧场)也有好几个,实在是爱曲人的天堂。二是嘴瘾,这些年慕名而去也好,误打误撞也罢,我心里有了张天津美食地图。每次去,基本上都要按流程吃一遍。吃完心里才踏实,才觉得这趟没白来。
这天周日,我一大早起来先登录铁道部网站。这网站虽然春运、暑运时被骂得体无完肤,但在非高峰时段还是很方便的。不到2分钟,我就买好了往返车票。相比北京,天津的生活成本不高,人也活得更闲适些。为了符合城市性格,我去天津向来都秉承“节俭听曲”的原则。去程,在北京站坐绿皮车4419,只要11块钱;返程,买了最晚一班和谐号。
4419次车起点是北京站,终点在唐山。10:16开车,12:26到天津。有年头儿没坐过绿皮火车了,如今它作为文青标配交通工具,透着一股“旅行的意义”的小清新范儿。这不,文青必听之盲人歌手周云蓬刚出了本书,书名就叫《绿皮火车》。别说,那绿色革质“大座儿”和吊在车顶的摇头电扇,是比沙发座椅和空调更具“生活的质感”。车厢里坐了六成人,并不拥挤。我坐在窗边,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把窗户抬了起来。风呼呼地往里灌,凉快极了。可没几分钟就受不住了,赶紧合起只留下一道缝儿。慢车自有慢的滋味,两个多小时的旅程,时而看看外面的风景,时而捧起小说看几页,时而拍照发微博。火车开起来网络很不稳定,一条微博要发好几遍才能成功。想起去年曾经赴天津听刘立福先生评书《聊斋》之《念秧儿》,我在火车上先把原文看了一遍,感动得眼眶湿润,这也是沾慢车时间充裕的光。
下火车刚出站,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掏出钱包把检完的票放进去,不意公交卡滑落地面。我的卡正反两面都贴着北京国安的卡贴,印着队徽和“国安是冠军”的字样。在足球领域,京津德比双方是互掐的冤家对头。我赶紧捡起来,看看四下无人注意才放心。心说:这要是让天津球迷看见打一顿,忒冤了可就!幸喜无事,先喂饱肚子。
南市食品街是本人天津美食地图的第一站。我早就盘算好了,石头门坎素包子、满天红的锅巴菜和煎饼果子——一个也不能少!因为常来天津,轻车熟路地找到公交站。能坐公交绝不打车,这是“节俭听曲”的重要内容。從天津站坐824,四站就到了南市食品街。它并非真有一条街,而是一座大房子,规模相当一个中型超市,里面全是饭馆和卖零食的。我打算先去满天红,它类似于北京的护国寺小吃店,国营老字号专卖各种天津小吃,只有那儿能吃到锅巴菜。可下车没走几步,迎面就是石头门坎素包店。也好,先吃包子吧。一进门我惊了,这儿居然也添了锅巴菜和煎饼果子!甚喜,看来一事不烦二主。锅巴菜念出来是“嘎巴菜”,薄薄的锅巴切成细条,浇上麻酱、酱豆腐和的卤,再撒上香菜,味道浓厚。煎饼里一定要夹果子,别夹果蓖儿。果子和果蓖儿都是天津话,翻译成北京话就是油条和薄脆。在北京吃煎饼,薄脆是标配,出去二百里地还不换个花样儿?要了一碗锅巴菜一套煎饼果子,还有四个素包子。石头门坎素包子的名头虽没狗不理大,但味道更胜,传说受过乾隆的封赏,就连匾上“石头门坎”四个大字,也是乾隆爷御笔亲题呢。我第一次吃时是四年前无意遇到,一吃惊艳非常。豆芽菜、山野菜、茴香、香椿、一品、素三鲜……共有七八种馅儿,皮暄馅美咬一口唇齿留香。它在外地没有分店,所以后来有好几次我都一下买数斤,带回家放进冰箱冷冻室慢慢儿享用。饭罢,又坐公交到大胡同,赶着14:00到同悦兴看青年队。
青年队全称是天津市曲艺团鼓曲青年队,队员均是三四十岁的演员。此外另有一老幼队,由几位濒临退休的老演员与刚刚从北方曲艺学校毕业的年轻演员组成。每队每周业务演出两场,周日下午在同悦兴茶社驻场的正是青年队。同悦兴藏在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楼里,仿古戏园子装修,地方不大,坐满了能盛一百来人。鼓曲、相声、京剧、评戏、梆子……每天安排得满满当当。门口买票,分为12元、20元、30元三档,天津的物价低可见一斑。这还是国营团体,民营团体是普通票5块,10块就是贵宾票!买了30元的票在前排落座,发现邻桌全是熟人,也都是特地从北京赶来的曲艺迷。鼓曲的受众主要只在京津两地,欣赏鼓曲的门槛高,需要机缘也需要熏陶,听得懂相声的未必听得懂鼓曲, 80、90后的鼓曲粉丝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无论在哪儿看演出,总是这帮人。
鼓曲只是统称,它是由单弦、京韵大鼓、梅花大鼓、西河大鼓、铁片大鼓、京东大鼓、天津时调、北京琴书、河南坠子……共同组成的(指北方曲艺,南方的评弹等未在其内)。其中,单弦、京韵无疑占据统帅地位。打个比方,单弦、京韵相当于京剧,雅俗共赏,受众面最广;梅花以雅著称,就如同昆曲,爱听的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曲艺迷里接受不了它的也大有人在;剩下的西河、铁片等,就好比梆子等地方戏,下里巴人别有风味。这场演出共8段节目,包含了西河大鼓、单弦、天津时调、河南坠子、梅花大鼓和京韵大鼓。14:00开场,17:20结束。3个小时是天津鼓曲园子演出长度的底限,低于仨钟头观众不答应。
天津鼓曲园子里的氛围可谓冰火两重天。天津观众的“眼毒”“嘴刁”是出了名的。历来就有“学在北京,红在天津”的说法,意思就是北京观众宽容,天津观众刁钻。唱得好,能把你捧到天上;唱不好,当年马连良都被台下飞过茶壶。能在天津立住,去哪儿都不怕了。开场头三段,台下总是闹闹哄哄,聊天、互相让吃喝,就是没人正经听节目。坐在三排往后,保准听不清演员的唱。天津人讲话“听嘛?头三出没好戏!”但随着演出进行,角儿开始依次登台,场内温度逐渐升高。天津观众懂曲艺,每个段子都熟稔,唱到高潮处跟着节奏一齐拍巴掌,击节之音声震屋瓦,演员受到气氛感染,更加卖力气。也许本来当天状态不佳,但受到台下的刺激,高音就上去了。天津观众的叫好也有特色,纯正天津口音不说,每句的头一个字念得很重、末字必拉长音——“好啊!”“介(这)回可来凿(着)啦!”“就等你啦!”“就冲你来哒!”不光给演员喊好,也给别的观众喊好——“篮儿啊!”篮儿指花篮,这是鼓曲园子的一种特殊规矩,叫“见篮儿返场”。观众给喜欢的演员、乐手献花篮,只要花篮不断,演员就必须连续返场不能下台。所以还有一种喊好方式——“走不了啦!”上篮儿(献花篮)并不是真的抱个花篮上台去献,而是一种给小费的方式。剧场方面准备一些很简易的花篮摆在台侧,派专人负责盯着观众。有人想要上篮儿,只要一招手,工作人员就走过去,观众掏钱,工作人员记下观众的姓氏(近年在年轻观众当中也流行网名),将花篮从台侧摆到台口。惯例最少是2个,多则4个、5个、10个、20个……都可以,但除了5,一般都是双数。没预备那么多花篮不要紧,往花篮上搭个写着相应数字的布条就可以了。演员一曲唱罢,接过工作人员递来写着“X先生 X只花篮”的纸条,先“感谢大家的掌声鼓励”,再“感谢X先生的花篮鼓励”,然后继续演唱。疯狂起来,一位演员连返十余次场绝不新鲜。所以有的观众看见有人上篮儿,马上高喊“篮儿啊!”意思是:您花钱了,我也跟着多听,喊一嗓子感谢您。演出结束后,花篮钱由演员、乐队、园子按比例分。各团体花篮价格不同,市曲艺团的最贵,100块钱1个;民营团体则10块、20块。演员唱罢下台,往往还要特意找到“金主”握手寒暄表示感谢。
这场演出当中,我最喜欢的节目是骆派京韵大鼓《剑阁闻铃》,演员是骆玉笙老太太的学生冯欣蕊。当年让我迷上鼓曲的就是这个段子,至今百听不厌。京韵大鼓分为刘(刘宝全)、白(白云鹏)、骆(骆玉笙)三派:刘派铿锵激越,多演《三国》《水浒》的武段子,通俗来讲就是重金属;白派是细致抒情的民谣,《红楼梦》里的段子居多;骆派则是小清新,浅吟低唱间撩拨心弦。京韵大鼓一般都是唱故事,但这段与众不同,全篇抒情。唱的是杨贵妃殒命马嵬坡后,唐明皇夜宿剑阁,听雨打檐铃竟不能寐,思念亡妻以致肝肠碎断泪浸枕衾。此段脱胎于子弟书,词作者是清代文人韩小窗。启功曾说“唐诗、宋词、元曲、明传奇,在韵文方面,久已具有公认的评价,成为它们各自时代的一‘绝。有人谈起清代有哪一种作品可以和以上四种杰出的文艺相媲美?我的回答是‘子弟书。”其唱词之清丽可见一斑。《剑阁闻铃》词句工整缠绵,曲调婉转凄切,骆派的演唱更是讲究无论高低、缓急、强弱,吐字始终清晰,字字音音都完整圆满。那一声“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呀……”细若游丝却撩人心弦;唱到痛心处,大段铺陈如水银泻地,沉郁顿错字字千钧,有着说不尽的悔恨与悲凉。记得我第一次听到《剑阁闻铃》,心竟像被揪住般一下下疼,那种感觉与失恋时听李宗盛《领悟》时一模一样,浑身汗毛孔竖起。任何文艺作品,无论年代无论体裁,感人之处都在于关照接受者的内心。任凭时代怎样发展,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是永恒的,伟大的文艺作品永远不会过时。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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