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元代剧作家生平资料缺失,其文化心态难以用传统的“知人论世”方法探寻。元杂剧作品作为剧作家对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和艺术重构,是我们了解元代社会及文化心态第一等的材料渊薮。元代剧作家的文化心态是多元与复杂的,仕与隐之间的徘徊,儒家政治道德坚守与舍弃的迷茫,正是剧作家彷徨无依心态的表现。
关键词: 元杂剧 文人形象 文化心态 彷徨
元代“士失其业”的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使文人失去既定的“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道路,明经济世成为一种无望的信仰;地位低下,生存艰难,文人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儒家的传统价值观念面临巨大的冲击。在新的社会现实面前,仕与隐,进与退,传统与现实等等充满了矛盾冲突,元代文人充满了彷徨无依的心绪,通过元杂剧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剧作家内心的矛盾与徘徊。关汉卿散曲中放浪红尘的叛逆与杂剧中揭露现实的批判,马致远的神仙道化的幻梦与文人失意的悲叹,都是这种彷徨矛盾的一种表现。
一、仕与隐之间的徘徊
仕宦情结是文人很难摆脱的一个心结,文人的理想很大程度上要依附于此来实现。《孟子》曾云:“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1} 所以“中国传统文人对于‘明道救世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保持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迷狂情操。他们一方面从文献史鉴中拼命吸取政治知识,以便使自身具备‘通古今、‘决然否的宏才大略,一方面则以道德承担者自居、自持、自重,理所当然地参与其时代的社会政治……这就是元杂剧作家的汲汲于政治和功名的文化和心理内涵。这种内涵如此富有历史厚度,因而如此死死地困扰在他们的心中,以致使他们不能在任何一种人生哲学中获得解脱。无论是荡入红尘深处,还是遁出人世之外,他们都无法抗拒它的吸力”{2}。但因为元代的特殊文化背景,使文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挣扎于仕与隐之间。元杂剧中的包拯形象,可谓这类文人的代表。在《盆儿鬼》中包拯曾自言:“法正天心顺,伦清世俗淳……幼年间进士及第,累蒙擢用,皆因老夫秉性正直,有十分为国之心,无半点于家之念……专一体察滥官污吏,与百姓伸冤理枉”(第四折){3},《陈州粜米》中张千说:“你不知这位大人清廉正直,不爱民财,虽然钱物不要,你可吃些东西也好。他但是到的府州县道,下马升厅,那官人里老安排的东西,他看也不看。一日三顿,则吃那落解粥”(第三折)。《后庭花》中包拯自道说:“凭着我撇劣村沙,谁敢道侥幸奸猾?莫道百姓人家,便是官宦贤达,绰见了包龙图影儿也怕。”范仲淹赞道:“如今朝中似待制这等清正的,能有几人?”吕夷简赞道:“待制为官,尽忠报国,激浊杨清。如今朝里朝外,权豪势要之家,闻待制大名,谁不惊惧。诚哉所谓古之直臣也。”(《陈州粜米》第二折)从以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包拯是儒士出身,廉能清正,节操刚坚,不惧权贵,为百姓的利益勇于抗争。这样的清官良吏自然成为那个时代底层人民的救星以及百姓的希望。《救孝子》中杨婆婆说:“若是没清官,无良吏,教我对谁分诉?”“如今百姓每听的包待制大人到陈州粜米去,哪个不顶礼,都说俺有做主的来了。”(《陈州粜米》张千语)胡适在《三侠五义》序中说:“包龙图——包拯——也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古来有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或载在史书,或流传民间,一般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两个人身上。”{4}元代人常将正直官吏比作包拯,比如潘泽曾遇囚犯号于市曰:“此州之人神明公(潘泽),以为包拯复生,独不能相活邪”{5},因救其人,为其平冤。姚燧《南京路点管张公墓志铭》记张庭珍事曰:
河北大旱,民流徙就饶及河朔数万人。郡县畏损户罪,谩以逃闻。省部遣使分道邀之,许发仓,人给三月食,还所籍。民聚谋曰:“吾得食三月,负难归,重难胜,鬻将何,且各卖质田庐而南,至家何为?”愁欢无聊,若出一喙。公谓其使曰:“斯民非贼,河南非别界,皆圣上民社也。非不知奉命,不辄济,可以无罪,诚不忍老稚顿踣吾治,甘受祸以活此民。”则下令车津急济。果有以专行上告者。事下御史大夫,即治之境,民皆曰:“吾侯贤牧,其为开封断不阿,可当今代包拯。大夫察其无他,薄责而归,奏寝不下。{6}
这些事例可以看到元杂剧包拯形象的现实基础,清官廉吏诸如包拯和王然等,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展示的依然是元代的社会现实和文人心态。
元杂剧作者借包拯形象表达了自己官清法正的社会理想,但同时在当时“官吏每无心正法”的年代,做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必然“和那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陈州粜米》第二折)。元代吏治混乱,官场黑暗,陆文圭《送李良甫同知北上序》中云:
便文营私,侮法以为奸,怀利以自殖,是人也,盖十之九矣。拘职而弗敢以不勤,畏义而弗敢以不廉,惧法而弗敢以不谨,是人也,盖十之二三矣。若夫正大而不私,循良而有守,宽惠而能断,是人也,千百之一耳。{7}
陆文圭将元代官员分成三类,其中能称为正直清能者百中无一。从《武林旧事》载宋代官本杂剧段数和《南村辍耕录》记录金代院本名目都不见包公戏,但元杂剧中出现了很多包公戏。元代官府黑暗,权豪势要之家杀人可以不偿命,冤案太多,很多冤案得不到昭雪,证以史籍,《元史·成宗本纪四》载大德七年:
七道奉使宣抚所罢脏污官吏凡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三人;脏四万五千八百六十五锭;冤狱五千一百七十六事。是岁,断大辟十人。{8}
仅大德七年(1303)十二月,七道奉使宣抚所罢脏污官吏就有18473人,赃款45865锭,审冤狱5176件,这个数字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正如岳伯川在《铁拐李》中借岳孔目之口所言:“你那里知道俺这为吏的,若不贪赃,能有几人呵。”(第一折)《魔合罗》中张鼎也说:“我想这为吏的扭曲作直,舞文弄法,只这管笔上,送了多少人也呵。”(第三折)因此,处于官场中的正直官员常常进退两难。在同权豪势要为代表的社会恶势力斗争的时候,很多是难以正面解决问题的,如包公“智斩鲁斋郎”的情节体现了包公的智慧,同时也表现了包公的无奈,在元代不公正的法律前提和黑暗的社会现实下,根本没有办法正面处斩鲁斋郎。《陈州粜米》中包拯说:“紫袍拘束的我难抬手,我把那为官事都参透。”他在官场经常左右为难:“待不要钱呵,怕违了众情;待等要钱呵,又不是咱本谋。只这月俸钱做咱每人情不彀”,他与“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曾把个鲁斋郎斩市曹,曾把个葛监军下狱囚,剩吃了些众人每毒咒”,希望自己以后能做到“从今后不干己事休开口,我则索会尽人间只点头”,这不是市侩,只是无可奈何,因为“想前朝有几个贤臣,都皆屈死,似老夫这等粗直,终非保身之道”,他一心想为陈州百姓分忧,但同时也看到了黑暗官场中贤臣的下场:
[滚绣球]有一个楚屈原在江上死,有一个关龙逢刀下休,有一个纣比干曾将心剖,有一个未央宫屈斩了韩侯。(吕夷简云)待制,我想张良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高祖,定了天下。见韩信遭诛,彭越被醢,遂辞去侯爵愿从赤松子游,真有先见之明也。(正末唱)那张良呵若不是疾归去,(韩魏公云)那越国范蠡,扁舟五湖,却也不弱。(正末唱)那范蠡呵若不是暗奔走,这两个都落不的完全尸首。我是个漏网鱼,怎再敢吞钩?不如及早归山去,我则怕为官不到头,枉了也干求。(无名氏《陈州粜米》第二折)
屈原、龙逢(夏末贤臣)、比干、韩信都是前世贤臣,其结果都是死于非命。张良、范蠡及时抽身,才得以保全性命。自己就像漏网之鱼,只有及早归山退避,才能全身远祸。
元杂剧中,诸葛亮说道:“贫道想那求贤的,每一个用到头,那一个是有下梢的”(无名氏《博望烧屯》第一折),陈抟向赵匡胤极力推辞的为官说:“虽然道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唉,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阳市血染朝衣”(马致远《陈抟高卧》第三折),严光说:“禄重官高,阗是祸害,凤阁龙楼,包着成败”(宫大用《七里滩》第四折)。应该说他们既有传统的忠君爱国、建功立业的传统思想,又认识到了政治的黑暗和仕途的险恶,心生畏惧,产生退隐避祸之情。这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反映出来的是元代文人仕与隐之间进退两难的无奈。
二、儒家政治道德坚守与舍弃的迷茫
尽管“在大部分的中国人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9},大多数文人的灵魂深处有很复杂的信仰交杂,如龚自珍《最录李白集》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10},庄子的放达避世与屈原的忠君爱国;儒家的积极入世与道家的无为长生和游侠尚义都奇妙地统一于李白一身。但同时也应当看到,儒家的政治理想是大多数中国文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对于儒生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他们按照儒家设计的人生路线前行,即使李白也同样有“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11}的人生理想,希望“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12}。
元杂剧作家也同样有着执着的儒家政治理想,用儒家伦理去匡正天下的愿望。比如《裴度还带》之中,王员外和刘氏认为“你那读书的穷酸饿醋有甚么好处,几时能勾发迹也”, 劝他弃儒经商,裴度回答读书的价值时说:“正人伦,传道统,有尧之君大哉;理纲常,训典谟,是孔之贤圣哉;邦反坫,树塞门,敢管之器小哉。整风俗遗后人,立洪范承先代,养情性抱德怀才”,尽管吃不上一顿饱饭,却依旧“虽居贫贱,我身贫志不贫”(第一折)。最后作者关汉卿让裴度状元及第,扬眉吐气的裴度说道:
[新水令]想着我二十年埋没洛阳尘,今日个起蛰龙一声雷震。一来文章好立身,二来是天子重贤臣。好德亲仁,束带冠巾,演武修文,温故知新。咱人要修天爵正方寸。
……
[庆东原]居廊庙,当缙绅,习《诗》《书》,学《礼》《易》,从先进。君子务本,忘身发愤,能正其身。酬志了白玉带紫朝服,茶褐伞黄金印。(第四折)
“文章立身”“君子务本”说得十分清楚,这是以儒家的政治道德作为人生的归宿,为安身立命之本。《陈母教子》中陈母也同样教导儿子:“才能谦让祖先贤,承教化,立三纲,禀‘仁义礼智,习‘恭俭温良。定万代规模遵孔圣,论一生学业好文章……学儒业,守灯窗,望一举,把名扬。袍袖惹,桂花香,琼林实,饮霞觞。亲夺的,状元郎,威凛凛,志昂昂。则他那一身荣显可便万人知,抵多少五陵豪气三千丈!有一日腰金衣紫,孩儿每也,休忘了那琴剑书箱。”(第一折)《窦娥冤》中的窦天章一贫如洗,不得已把女儿端云(窦娥)卖于蔡婆婆,只身上朝考取功名。后为官两淮肃政廉访使,清廉刚正。剧末说:“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第四折),这都是儒家的政治道德,也可以看出外表放浪红尘的关汉卿内心深处依然潜藏着一份儒家情怀,对于“明道救世”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保持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迷狂情操。其他如《破窑记》中寇准说:“曾读前书笑古今,耻随流俗共浮沉。终期直道扶元化,敢为虚名役片心”(第一折),“世间人休把儒相弃,守寒窗终有峥嵘日”(第四折);《举案齐眉》中孟光说:“(梁鸿)这的是时命乖,非是他文学疏。须知道天不负诗书”(第一折),“你道是儒人今世不如人,只合齑盐岁月自甘贫。直等待凤凰池上听丝纶,宫袍赐出绿罗新。青也波云,男儿一致身,父亲呵,那些时你可便休来认”(第二折)等等,都流露出一种对传统儒家政治理想的坚持。
但是,元朝的强权政治显然有别于儒家的仁政理想,而且这是一个“士失其业”的年代,传统的儒家政治道德也经受着巨大的考验,甚至颠覆。剧作家同时也看到了在黑暗的社会中“士大夫尚风节,恰便似寸草将来撞巨钟,枉自摧折”(宫天挺《范张鸡黍》第二折),认为“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今人都为名利引”(宫天挺《范张鸡黍》第一折),悲愤地说:“人道是文章好济贫,偏我被儒冠误此身,到今日越无求进,我本待学儒人倒不如人……道不得个地无松柏非为贵,腹隐诗书未是贫,则着我何处飘沦”(高文秀《须贾大夫谇范叔》第三折),“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他们赞美范蠡、张良、严光、陶渊明、陈抟等避世之人,“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13},“只恐范蠡张良笑人痴”{14}。但是却“笑豫让、叹,待图个甚的……常言道才广妨身,官高害己”{15},认为“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16},甚至一直被当作儒家道德典范人物的伯夷、叔齐、屈原等人也被大加奚落: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17}
采蕨薇,洗是非;夷齐等,巢由辈。这两个谁人似得?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18}
这看似矛盾的坚持与怀疑,是有其现实根源的。现实政治的残酷导致政治理想的破灭,政治前途的渺茫丧失了坚持信仰的决心,这其中展现的正是元代剧作家乃至元代文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苦苦挣扎的矛盾心理。
英国的丹纳曾说:“如果一部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并且人们知道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这作品中所找到的,会是一种人的心理,时常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有时更是一种种族的心理。”{19}元杂剧作品中文人形象内心的彷徨与迷茫,可以让我们看到剧作家的抗争与失望,听到那个绝望时代剧作家悲愤的心曲。
{1}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42页。
{2} 刘彦君:《栏杆拍遍——古代剧作家心路》,文化艺术出版社1995年版,第21页。
{3} 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96页。(文中杂剧原文皆引自此书,不再累注)
{4} 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实业印书馆1934年版,第394页。
{5}⑥⑦ 李修生主编:《全元文》(九),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89页,第750页,第514页。
{8} (明)宋濂等著:《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 456页。
{9} 此语出自韦尔斯《人类的命运》,闻一多《关于儒道匪》一文中转引,参见《闻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8页。
{10} (清)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55页。
{11}{12} 瞿蜕园、朱金城撰:《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26页,第547页。
{13}{14}{15}{16}{17}{18} 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94页,第418页,第736页,第418页,第253页,第189页。
{19} 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5—116页。
作 者:汤天生,文学硕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典戏曲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