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的乌托邦构成、时间焦虑与情感动员

2013-04-29 05:53周冰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大跃进

摘 要:“大跃进”时期的文艺文本普遍存在着以“向前看”的想象姿态设置乌托邦,进而将之量化为现实中可以通过速度与效率丈量的物化目标的现象。这一文本织构创造出了量化的乌托邦,生成了文本内外人们的时间焦虑意识。但无论是量化乌托邦的设置,还是时间焦虑的生成都不是目的,在最终意义上,它是要实现文艺的情感动员。

关键词:“大跃进”时期文艺 量化乌托邦 时间焦虑 情感动员

在《苦难回忆与情感动员》一文中(《名作欣赏·中旬刊》2012年第10期),我们认为对苦难回忆的穿插与组合是“大跃进”时期文艺的一种重要文本织构方法,但随着对“大跃进”时期相关材料阅读的加深,我们发现设置量化的乌托邦,进而营构时间焦虑,构成了该时段文艺文本织构的另一翼。缘于此,我们将接续《苦难回忆与情感动员》一文的讨论,通过一定的文本细读,揭示该时段文艺中是如何设置量化乌托邦、达成群众愿望的满足,从而实现情感动员的。

讨论之始,我们首先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量化的乌托邦?乌托邦一词本由托马斯·莫尔提出,意为虚构中的完美岛国,有福地乐土和乌有之乡的意味,代表着人们对超越现实的渴望与追求。我们在此用量化的乌托邦,一方面指代“大跃进”运动的总体的乌托邦指向;另一方面则指代该乌托邦与现实的紧密联系,可以用量来衡量,“量化的观念意味着为某个事物设定标准量,并贴上标记。用这种方式表达抽象的概念(如长度),有可能为观察提供共同的参考”,“量化的重要性在于,一旦能够被量化,我们就有可能做更精确的测量”。①

早在1958年3月,面对“大跃进”运动的高潮形势,文化部就强调要有一个文化的高潮,“现在,全国处处是生产大跃进的壮丽图景,每时每刻都出现新人新事,新道德、新风尚正在广大人民群众中生根、成长。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正在要求出现一个与自己相适应的规模宏伟的社会主义文化高潮。”②“处处”是“壮丽图景”,反映出了运动的量化特征,而“高潮”的特征又往往是用数来衡量,这种“革命”和“建设”的“高潮”冲击到文化领域,就要求量化了的“规模宏伟”之“文化高潮”,文化部的这一通知实际上为“大跃进”的文艺文本量化的乌托邦营构埋下了合法的意识形态逻辑。1958年6月,柯庆施发表《劳动人民一定要做文化的主人》,运用了四个“到那时”将“共产主义社会”的样貌呈现在人们面前,而关于未来的文艺发展状况,柯氏畅想道:“到那时,新的文化艺术生活,将成为工人、农民生活中的家常便饭,不但有了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艺术,而且工人农民士兵自己也能更普遍、更高明地动手创造文化艺术。每个厂矿、每个合作社都有图书馆、文化馆、歌咏队、演剧队,都有自己的屈原、鲁迅和聂耳。所有城乡的人民不但可以经常看到电影,而且可以从电视机里学科学、学先进经验,同先进人物会见,看到整个地球以至宇宙中许许多多的新东西。整个文艺园地,处处‘百花齐放,时时‘推陈出新。”③

在对文艺乌托邦的遥想中,柯氏将之通俗形象化到现实生活中,并运用了一系列富含数量与程度的词语对之进行界定,如“家常便饭”、“普遍”、“每个”、“所有”、“都有”、“整个”、“许许多多”、“处处”、“时时”等。这些词连缀起来,将遥远的乌托邦化为现实中可以用数来衡量的指标,构成了文艺乌托邦指向的量化倾向,从而使之更具有亲和力和鼓动性。无疑,柯氏对未来共产主义文艺生活的畅想正是典型的乌托邦想象。但是,在“大跃进”文艺文本中如柯氏一样进行清晰想象的与描绘的并不多。“大跃进”时期采用的手段,更多的是用数字叠加的方式将乌托邦化为现实的目标,编织量化的“乌有之乡”。在1958年8月和10月,文化部在部署文化工作“大跃进”时,提出群众文化工作的口号:人人能唱歌,人人能绘画,人人能舞蹈,人人能表演,人人能创作。还要求文艺创作要“行行放卫星,处处放卫星,层层放卫星”④。在同一时期,作协通过了“文学工作大跃进三十二条”,《人民文学》专文刊载众多作家创作跃进心声与指标计划⑤,而全国各地都在“定指标”、“放卫星”,比如“呼和浩特市决定三年到五年内要增产五十万吨钢,搜集五十万首民歌,把搜集民歌和生产钢并列在一起。内蒙古全区要在五年内搜集一千万首民歌,旗(县)的同志认为一千万的指标还嫌保守”⑥。于是,“大跃进”文艺走向了“人人会写诗,人人会画画,人人会唱歌”,“全民闹写作,生产猛跃进”,“一县一个郭沫若、梅兰芳”⑦的泛量化普及之路。这些文本一方面制造出了“反右”之后文艺的繁荣景象,填补了文艺界缺少“兵力”的真空;另一方面也以简单明了的量化方式,将曾经的文化苦难演化为群众的创作现实,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群众的精神需求与愿望,从而实现了情感动员。

问题在于,在具体的文艺作品中是否同样存在这一情况?深入剖析“大跃进”的文艺作品,我们看到,现实中工业、农业、文化等领域所设定的量化乌托邦被导入到文艺作品中,成了高悬在文本内部的一面理想化“旗帜”。它们或者以现实的数字体现出来,或者以前所未有的跃进精神折射出来,更或者化身为可凭借时间、速度、效率等丈量的“隐身物”,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这些作品都燃烧着“战斗”的激情,劳动者被一种数字指标组织、凝聚和鼓动起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情感化势能。请读一首“大跃进”诗歌《乡长画图在高山》:“正是正月艳阳天,乡长画图在高山,一张图纸雪样白,一只铅笔尖又尖。又画河来又画山,又画山坡又画田,乡长画完仔细看,万朵鲜花开纸面。串串电灯放彩光,喷香果花开满山;健牛肥羊满坡跑,渠渠流水灌良田。幸福蓝图画完毕,笑容飞上乡长脸:‘咱们苦干两三年,管保这些都实现!”⑧这首诗先以“艳阳天”的象征起兴,将诗歌置入“光芒万丈”的背景之中,进而以画比喻未来幸福生活,描摹乡长绘制未来幸福蓝图的情况,最后在诗歌结尾“曲终奏雅”突出“苦干”之必要。该诗采用了“大跃进”时期通行的“两结合”创作手法,但是诗歌对未来的浪漫想象并没有过于远离现实,甚至可以说它是对现实进一步量化与提升的结果。“万朵鲜花开纸面”是喻“幸福”如花开之普遍性,而“串串”、“满山”、“满坡”、“渠渠”等则进一步将乌托邦具体化为极普遍的约数。然而,诗歌的重心并不在于对乌托邦的描绘,而在于其结尾处的“苦干两三年”。这即是说,乡长虽然在绘制一幅由数来衡量的乌托邦图画,但其意不在“画”,而在于以通俗形象的量化方式引出人们“苦干”精神之必要,用量化乌托邦的方式来召唤与组织情感可见一斑。而在小说《不!我要二十七副!》中,乌托邦演变为可以用数量、速度来衡量的“砂箱”。造型工段突击手小马为了超额完成任务,不断提出增加“砂箱”的要求,形成了和老刘“竞赛”的局面,而砂箱的数量也从“十二副”一跃而进到“二十七副”,实现了神话般的飞跃。⑨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简单,就是一个不断跃进的场面“特写”,但是这一场面却获得了“福地乐土”的效果,似乎成了建设的乐园,人物被“砂箱”的数目引导着,形成了向“幸福”跃进的动力,从而不断实现着对现有物之“秩序”的超越。如果说,每一次“砂箱”数目的更换都是一次乌托邦的实现,那么,小说就换得了一种隐喻性的结构。这是乌托邦的设置过程,也是乌托邦的实现过程,更是乌托邦的生产过程。在这种循环往复、以致无穷中,不仅人物将获得恒久的前进动力,而且小说也形成了情感性的召唤结构。类似的情况存在于“大跃进”时期的大多数作品中,可以说,通过量化乌托邦的设定,“大跃进”时期的作品生产出了“向前看”的斗争精神与乐观情怀,使得文本弥散着乌托邦式的情感动员力量,同时也统摄起了整个作品的叙述情感走向,成了作品的魂灵。

当量化的乌托邦成了文艺作品的一种追求,它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文本内外人们对时间的焦虑。时间本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它内在于人的生命躯体,衡量着生命的长度。时间的消逝,往往意味着生命的渐进式陨落。但显然,“大跃进”的时间焦虑并不存在生命的玄思,它的焦虑是由于把量化的乌托邦当做一种“政治”追求,在实现的过程中,因为时间有限,而速度与效率却无限,于是,有限的时间与无限的追求之间就产生了碰撞,其结果也就表现为时间的焦虑。然而,“大跃进”的时间焦虑往往并不表现为对焦虑的直接书写,而主要是通过对时间的强调,或单位时间内对速度、效率等的追求从侧面体现出来。因此,在诸如文艺批评、经验介绍等文本的叙述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人们将叙述的背景对单位时间内培养作家、创作作品数量等的强调,并由此形成了指标、数量攀比、竞赛、打擂台等程式化的叙述方式。试举一例:“下午的大会发言里,就开始转入地区和地区挑战了。……首先发言的是部队代表组的领队,他们今年的指标是:‘电影文学剧本十个,大型舞台剧五个,小型剧本一千五百个,战士快板诗十万首。接着发言的是天水代表组的领队,他们要:‘一年培养作家五百个,年底二百个;一年培养文艺理论家一百个,年底四十个;一年创作大小作品十五万件,年底六万件;电影剧本半年三十个,全年七十五个。平凉专区领队,在他们的挑战书里提出:‘要把董志塬唱成水晶宫,要把关山唱成聚宝盆,要把英雄全唱尽,要把蓝天全唱红……挑战和应战的发言,一个指标比一个高,一个劲头比一个大,越讲会场的气氛越热烈,代表的情绪越兴奋,一个农民作家,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走来。”⑩这一材料包含起始、高潮和结尾三部分,重点则在三支代表队伍“打擂台”、“树雄心”的过程。部队的代表组定制了量化的乌托邦任务,天水代表组则超越了这一指标,而平凉专区则进一步把数字形象化,以“唱成”的结果“水晶宫”、“聚宝盆”、“全唱尽”、“全唱红”等将量化的乌托邦推向了极致,而面对时间所流露出的不安也在这种“攀比”与“打擂”的过程中产生,“没有内在的不安,时间便并不真正存在;时间对完全没有焦虑的动物是根本不存在的。”{11}因为时间有限,而量化无限,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创作更多的文艺产品,实际上是关乎“先进”与“落后”、“跃进”与“保守”的重大“政治问题”,这就如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指出的,“建设社会主义文化也有两条不同的路线、两套不同的方法。一条路线、一套方法是:多、快、好、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是依靠群众,轰轰烈烈,势如破竹。另一条路线、另一套方法是:少、慢、差、费,右倾保守,是冷冷清清,脱离群众,前怕狼后怕虎。”{12}在这种情况下,“多快好省”、“力争上游”就成了发言者必须考虑的内容,而时间与量化的物主宰了发言者的情感意志也就颇为正常;相应的,互相“挑战”、“应战”、“比指标”、“比干劲”也就获得了值得玩味的意义,它不仅意味着一种情感动员,同时也意味着人对内在于自身的时间焦虑与不安的释放。因此,与其说这些量化的乌托邦指标反映了发言者的冲天豪情,不如说是内在的时间焦虑对人物情感组织化的一种结果,而“手舞足蹈”正是在释放焦虑过程中所引起的情感狂欢效应。

在该时段的文艺作品中,人们似乎获得了一种共识,“大跃进”是前所未有的一个“春天”{13}。“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此好的时节自然会催促着人们进行更好的“播种”、“大干”、“苦干”,进行劳动“竞赛”,实现“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量化目标。《不!我要二十七副!》的主人公小马,因为确立了“二十五”个“砂箱”的高指标,于是产生了时间焦虑:“晚上全宿舍的同志都睡了,小马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有个‘二十五。他在琢磨着:做的活最费工时的是落泥芯,要是把泥芯头放大一些,四边就有了‘靠山,落泥芯时不是就不会歪了吗?拉泥芯的时间也可省去。‘对,就是这么办!他突然一轱辘爬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着,看看正熟睡的同志们,感到自己有点冒失。便轻轻地又睡了下去。”{14}

“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有个‘二十五”、“费工时”等显示的正是人物面对量化乌托邦指标所流露出的时间焦虑,这种焦虑促使人物无法安睡,彻夜思考解决问题的途径。在这里,时间的焦虑导致了对时间的征服,而通过技术革新,人物不仅征服了时间,也消解了因时间而生的焦虑意识。主人公“轻轻地又睡了下去”的过程传达出的正是其征服时间之后的情感与神经放松效应,它在本质上等同于以“放卫星”进行乌托邦指标呼唤来净化内心的焦虑。通过焦虑的产生与消解,人物的情感指向在紧张与舒缓中获得了张力,而文本所要宣扬的以“冲天干劲”完成不可能之任务也就有的放矢,其情感组织化的功用同时也就显出来了。

可以看到,在“大跃进”文艺文本中,量化的乌托邦目标成了人们的“福地乐土”,人们普遍相信,通过对这些不可能实现之量的积累,一个更加宏大的共产主义乌托邦就会近在眼前。这一乌托邦的设置虽然给人们带来了信心和希望,产生了极强的情感动员效果,但同时也将之拖入了时间的焦虑中,促使他们被时间所鼓胀,与时间赛跑。然而,时间焦虑不是量化乌托邦所带来的副产品,而是其极力要达到的效果,因为面对时间焦虑,人们所要思索与进行的正是对之进行消解的方法。于是,文本的张力产生,人们的情感被有效地统摄与组织起来,时间焦虑演变为对时间的征服,“不是时间的胜利,而是控制时间的结果,因为快速是在时间上控制时间的唯一办法”{15},文本内外量化的乌托邦目标也就得到了实现,这即是“大跃进”文本中量化乌托邦及其时间焦虑情感组织化的奥秘所在。

① [美]肯尼斯·赫文、托德·多纳:《社会科学研究的思维要素》,李涤非、潘磊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14页。

② 《文化工作文件资料汇编》(一),文化部办公厅编印,1982年版,第220页。

③ 柯庆施:《劳动人民一定要做文化的主人》,《红旗》1958年第1期,第29页。

④ 徐继梅、吴继金:《1958年的文艺“大跃进”运动》,《文史精华》2008年第4期,第33页。

⑤ 《希望更多更好作品出世》,《人民文学》1958年第4期,第1页。

⑥ 《东风得意诗万篇——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大会发言集锦》,《文艺报》1958年第15期,第39页。

⑦ 黎之:《文坛风云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页。

⑧ 郭沫若、周扬主编:《红旗歌谣》,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70—71页。

⑨{14} 丘化顺:《不!我要二十七副!》,《人民文学》1958年8月号,第25页,第25页。

⑩ 李笑忝:《红旗高举 百花怒放》,《文艺报》1958年第16期,第25页。

{11} 转引自N.布朗:《生与死的对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8页。

{12} 《生产大跃进,文化艺术紧紧跟——记全国农村群众文化艺术工作会议》,《美术》1958年第5期,第20页。

{13} 仅从当时一些作品的标题就可发现此点,如《跨进这个灿烂的春天》《大跃进的春天》《山村的春天》等,而更多的作品将背景置于春天这一时节,其数量更是多得不可计数。

{15} [苏]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5页。

基金项目:本文是西南科技大学博士基金项目“大跃进文艺研究:以群众中心的考察”(项目批准号11sx7102)、四川省“十二五”规划基金项目“1958-1960年群众写作的文学-文化研究”(项目批准号SC12XK023)、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大跃进时期的文艺研究:基于群众中心的考察”(项目批准号12YJC751111)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周冰,文学博士,西南科技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文学与美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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