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之间

2013-04-29 05:03杨夏月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象征禅宗符号学

摘 要:王维是唐朝著名山水田园诗人,他的诗作深受禅宗思想影响,意境平和冲淡,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他的《辛夷坞》。若从符号学、摹仿论以及浪漫主义等多视角分析,即可发现诗中的辛夷花这一看似简单的意象不仅是诗人寄托情感的载体,更包含着诗人无念为宗的处世态度和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因而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

关键词:象征 符号学 摹仿论 浪漫主义 禅宗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首《辛夷坞》是王维隐居辋川别业时所作的五言绝句,全诗采用比的手法,形象优美生动,富有乐府民歌韵味,诗意极其含蓄。宋人方回认为此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瀛奎律髓》)。胡应麟《诗薮》则云此诗让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以上所引,多集中于王维诗“幽极”的特征,但《辛夷坞》之妙除此之外,更有着包罗万象的象征意味。

一、暧昧与多义的象征符号

如果把符号一词当做统称,其中就包括了象征,后者反过来也确定了符号的概念。在诗人创造的特殊语言环境下,辛夷花的开落不仅作为一个看似简单的意象,同时兼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象征理论源于符号学。黑格尔认为象征首先是一种符号,不过在单纯的符号里,象征和它的表现的联系是一种完全任意构成的拼凑……作为象征来用的符号是另一种……象征所要人意识到的却不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的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托多罗夫也认为,象征可以看做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在《辛夷坞》中,这一符号就是且开且落的辛夷花。

《辛夷坞》是王维在辋川别业悠闲的生活和宁静的气氛中展示辛夷花即开即落的景象,有一种宁静、淡泊、清白的意味。特别是“木末”一句,从娇艳盛开的花到朗然瘦劲的木,从花的红艳烂漫、生机勃勃到纷纷掉落,意蕴悠长隽永。辛夷花本是简单的个别事物,即我们所平常看到的那种形似莲花的落叶乔木,但它在特定的情境下让人联想到这种花朵所蕴含的禅意——此花形似莲花,莲花也叫水芙蓉,是佛花,它的超然出尘一直为佛家、禅宗推崇备至。除此之外,辛夷花作为象征意象,还具有多义性,即“象征的暧昧性”,它一般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在直接意义与象征意义之间游移不定,因而当我们看到不明来历的辛夷花时无法马上确定它是否具有象征意义;另一种是在若干象征意义中的犹豫,即《辛夷坞》也许通过优美的景色表达宁静的禅意,也许通过幽静的境界表现诗人安宁的内心世界,也许象征着诗人政治上的苦闷和内心的孤独无依。

《辛夷坞》以辛夷花“花开花落”为象征,含蓄地寓示了自然现象乃至社会现象的深层规律:在诗人的心目中这些世事正如花开花落般虚幻不实,人们生活中的烦恼,其实都由自己内心所造成。一旦拥有内心的平静,一切喧嚣都归于寂静,既无生之欢心,亦无死之悲哀,平静而自然,澄净而空灵,诗境与禅境就能浑化为一。

二、创造性摹仿的艺术境界

《辛夷坞》一诗,是诗人借助禅意的语言对自然界生长的辛夷花进行的创造性摹仿。这一摹仿理论与象征理论密切相关,还与中国古代诗学“神与物游”的创作理论和佛教物我合一的禅宗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按照哲学反映论的逻辑,文学创作一定程度上是对社会生活的再现,然而这一再现并非如小儿描红般简单。王维对辛夷花形象进行了独特的二次构造,使这首仅有二十字的五言绝句在历史的大浪淘沙之后依然熠熠生辉。启蒙时期德国的思想家莫里茨曾经提出:“天生的艺术家不能满足于观察自然,而应该摹仿自然,把它当做原型,同它一样进行构造和创作。”{1}即改变摹仿的主语,创造性地摹仿,这是艺术家拥有的一种特殊能力即构造能力。王维正是拥有了这种构造的能力才将生活中常见的辛夷花通过禅意的语言诠释,展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使人读之有“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之感。中国古代诗学也有同西方“摹仿论”类似的理论——神与物游——这是艺术创作的关键与核心问题。这一理论极为注重艺术想象,如陆机《文赋》:“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意思是要收回对事物的视觉和听觉感知,来进入沉思的状态,以一种发散性的思维找寻灵感。在构思阶段,艺术家创造性地展现美的事物。王维历经官场的跌宕起伏,终得尊位荣禄,但他没有留恋浮名奢华,而是隐居辋川别业,追求一种宁静淡泊的生活方式。他在《酬张少府》中写道:“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终南别业》又写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些诗都有超然独立于万物之外的意味,表现出诗人对于人生世相的了悟,拥有非常广阔的境界,耐人寻味。《辛夷坞》作为王维禅诗的经典代表,表现的是从一而终的闲静淡远。

禅宗的主要经典《金刚经》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即名诸佛。”禅宗六祖慧能也宣扬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禅宗思想:“众生之心本无所住,因境来触,遂生其心,不知触境是空,将谓世法是实,便于境上住心。正同猴捉月,病眼见花”。(《六祖金刚经注》)王维深受禅宗影响,从他的《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其二“空虚花聚散,烦恼树稀稠。灭想成无记,生心坐有求”{2}中可见一斑。《辛夷坞》所描写的花开花落,就像空幻的世事,若对此执著不已,便会生出无穷烦恼,而一旦悟道,灭除妄想,便可进入宁静高远的境界。基于这种认识,当王维“以物观物”以一种不粘不滞之心去看待外物时,外物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被注入强烈的主观色彩,幻化成作者心中的净土:优美宁静,与世隔绝。

三、浪漫主义的情感超越

艺术表达的东西是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言明的。浪漫派关于艺术的这一断言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审美观念是艺术表达的东西,任何语言方式都无法表达同样的东西——艺术表达语言未说出的内容,这种最初的不可能性导致了一种补偿性的活动,即用表达无数外围的联想来代替无法言传的核心。康德也认为,语言具有不可言传性,但是诗的语言具有审美属性,从而可以传达不可言传的内容。正因艺术表达的内容不可言传,所以对它的解释也是永无止境的。谢林认为:“对一切真正的艺术作品……可做无止境的解释,我们无法知道这种无限性究竟来自艺术家本人,还是仅仅存在于作品之中。”{3}因此可以说,诗的定义就是意义的多样性。如前所述,《辛夷坞》表达的是在宁静柔和的氛围中辛夷花“纷纷开且落”的景象。而略微出人意料的是,诗的前两句先写辛夷花红艳盛开,生机勃勃,紧接着就描写它的纷纷摇落。写到落花,诗人常有着伤春惜花的情怀:有孟浩然慨叹“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陈子昂感遇“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还有杜甫“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的伤感和李清照“应是绿肥红瘦”的怜惜。但在深谙禅宗思想的王维眼中,这些花只是安静地开放,又安静地凋零。文学表现深受禅学思维的影响,从而在诗中呈现出一种机锋和理趣,《辛夷坞》所创造的清静虚空之境就是典型代表,它消除了言辞的束缚,诗境因此澄明而清澈,既宁静淡远又生机盎然,仿佛在一片虚静空无之中,镜像自身无任何依托而冉冉升起,幻化弥漫,自在安详。得之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体现了王维艺术创造超越自然的大智慧。当然,《辛夷坞》之外,王维也表达了一些人生寄慨,因为紧接着《辛夷坞》之后的《漆园》一诗,“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就流露出明显的伤感情怀。我们可以推断,《辛夷坞》与《漆园》诗意互有联系,前者以花在无人的山涧自开自落的可悲命运,寄托诗人才能被压抑埋没的感伤情绪,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仕宦不得意,抱负难以施展,《辛夷坞》这种外在的空寂闲静并不代表心灰意冷,心境的淡远安宁也不代表死寂如枯木。诗中字里行间既展现了一种不得意的情怀,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对于逆境淡然处之的情感超越。“山中发红萼”和“纷纷开且落”正是象征着富有生机、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禅宗有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辛夷坞》的艺术水准,显然已经达到了第三种境界,认为“物本如此”,得以借助佛性的语言使存在自由自在地呈露本真状态。难怪海德格尔把语言的本质看做“诗”,把诗视为“存在的寓所”。凭借“语言”(即诗),通过“思”沿着语言所展示的本真进入存在,人才会达到诗意的栖居,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感受诗意语言的神秘性,体会诗中浓郁的禅学意味。

“诗是人生世相的反照”,这是中国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为诗下的定义。他还说:“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无论是作者或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显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勾摄,若惊若喜,霎时无暇旁顾。”王维的诗,正是对这种雅致闲静淋漓尽致的表达,同时还渗透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浑融气象,他笔下的《鸟鸣涧》《鹿柴》《竹里馆》等等,均是形与意的完美结合。毋庸置疑,王维的诗总有着浓厚的禅宗象征意味,含蓄蕴藉,平和冲淡,为中国诗歌意境平添了独特的色彩与风尚。

{1}{3} 茨维坦·托多罗夫:《象征理论》,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96页,第238页。

{2} 叶华:《妙悟禅理,一片化机》,《安徽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 陈文新.禅宗的人生哲学——顿悟人生[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

[3] 朱光潜.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作 者:杨夏月,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2011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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