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2013-04-29 04:47席越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黄州东坡苏轼

摘 要:纵观苏轼一生漂流不定的生活轨迹,从嘉祐元年与父弟出眉山,陆行入京,举进士试及第,先后在凤翔、杭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又因党争之故,先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最终卒于常州。苏轼的词作今存三百五十首,作为其漂泊起伏的人生路途与心境的真实写照,其中多次出现了“家”这个意象,与他的居无定所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照和矛盾。本文拟以苏轼词为蓝本,从“真正故乡”、“四处为家”、“心理状态”三个方面梳理苏轼词作中“家”的意象。

关键词:苏轼 “家” 意象

一、对真正故乡的眷恋

苏轼在熙宁元年冬,也即他三十三岁、生命的一半时最后一次离蜀北上,从此再没能踏上故乡的土地。但对于故乡,苏轼始终难以真正忘怀。

刚开始填词,他便时常在词作中直接点明故乡:“峨眉”或“西南”。《河满子·湖州寄南守冯当世》一词中出现了故乡挥之不去的身影:“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但觉秋来归梦好,西南自有长城。”①他甚至已经预感到了以后的路途多舛:“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②(《醉落魄·离京口作》)这时苏轼从杭州到达京口赈饥,四五月间离开京口。然而这才刚刚是苏轼一生飘荡的开始。辛酉作《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③其时苏轼已贬黄州,按一般人来看,眉山与黄州相差千里,自然没有什么联系。但苏轼却让滚滚江水结成纽带,将故乡与自己紧紧连接。这虽说是艺术上的表现手法,但何尝不说明这是一种固有的敏感,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寻找到栖息之所的慰藉。更多时候,故乡作为一种隐喻,借送别友人来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是一种双层次的立体写作。最典型的是《菩萨蛮·润州和元素》:“莫唱短姻缘,长安远似天。”④杨元素即杨绘,也是四川人。苏轼有很多送别他或者是唱和的诗。此年苏轼杭州任期满,以弟辙在济南,求为东州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秋末离杭,十一月到任。⑤同是西南至东南为官之人,想必两人在思念故乡这一点上也是心有灵犀。这也许是一种地缘,从生命初始就紧紧相连,似是一种宿命,又似是一种盟约。每个人都甘愿被烙着一个家乡,甘愿背负着摆脱不了,亦不想摆脱的缘。不论走到哪里,心里总有一个位置,那里放着家乡。

二、四处为家的情怀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尽管苏轼始终对蜀地在内心深处怀有最强烈的感情,但一来由于他多年在四处漂泊,不能回到故乡;二来旷达洒脱、随遇而安的性格使然,苏轼几乎每到一处,稍事整顿,便对周边环境进行改造,或是开垦新地,或是建造亭堂。每当离开旧地,便会把那里当做第二、第三故乡,充满不舍之情。但是到了新的地方,又会进行改造和建筑。如此不断进行。于是在苏轼留下的诸多遗址和与这些遗址有关的诗词散文中,一个饱满立体的居士形象树立起来了:他既不以他者的眼光来审视当地的民俗民风黎民百姓,而是充满同情地融入其中,但又不会拘泥于这样的感情之中;尽管有“命运不由己”的感叹,但是终究会放达,有充分的智慧使自己不至于纠结其中。正如他自己所说:“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田以足繵粥耳,而所至访问,终不可得。岂吾道方艰难,无适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⑥从熙宁七年十一月移知密州,至九年十二月离密,苏轼在这里新凿了雩泉,为了勉吏,更是自勉:要关心民间疾苦;修建了盖公堂,希望出现像盖公一样提倡清净无为的人,以反对立法更制。更有名的是“超然台”。“超然台”名字是苏辙所取,取自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苏轼多次在词中写到“超然台”及其所代表的“超然”之意,如:“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⑦(《望江南·超然台作》)熙宁十年苏轼在徐州任,七八月间黄河决口,徐州大水,苏轼戮力疏治,十月水退,城赖以全。⑧苏轼在这里可谓倾尽自己的力气来治理保全。因此,在己未三月告下,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军州事时,苏轼免不了会发出如下感叹:“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⑨(《江城子·别徐州》)不过,苏轼对“家”的认识,也许已经成为了一种哲学上的认知。正像他之前《浣溪沙》中所说“仲卿终不忘桐乡”{10},苏轼由于自身的漂泊,他的“家”的概念也许并不简简单单是实际意义上的田地、房产,而更重要的是一种心理归属感,即“家”是建立在一种网络联系上,在这个网络关系里,每个地方的人是一个个基础的点,他们原本是孤立存在的;但是经过一些共同的事件,比如一起治理洪水,一起抵御蝗灾,这些孤立的人与人之间逐渐建立起了联系,成为了一条条或平行或交错的线。在这之中有苏轼这么一个点,他以他长官的身份和独特的性格生存着,不停地与这些点之间画出一道道炫目的线,结成了属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充满眷恋和依赖的情感网络。当后来一个曾经在政坛上叱咤一时的文人流落到“敲门都不应”的境地时,他可以反过身来回归到这个情感网络中,从中汲取养分、温情、动力,并在其他方面厚积薄发。

终于在元丰三年苏轼四十五岁的时候,经历过“乌台诗案”牢狱之苦的苏轼终不见弃,被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在黄州的东坡可以说在心理状态上是复杂的。刚刚死里逃生,前途未卜,心有余悸。但是也正因有了这么一场经历,东坡反而释然了很多。“苏子得废园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閞,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11}《临江仙·夜归临皋》便体现出这种状态的过渡:“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12}东坡在黄州时写黄州的词并不多,但是真正要离开时,东坡却意识到黄州、东坡、临皋、雪堂,对于自己有多重要。也许是因为东坡在黄州时并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出世的一天,于是便平生第一次真正将自己看做是这些农夫村民中的一员,以戴罪之身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而越是这样,越能真正体会这些日常生活的味道,越能把这些琐碎无章的点滴感悟深深印在内心。如《临江仙》:“应念雪堂坡下老,昔年共采芸香。功成名遂早还乡。回车来过我,乔木拥千章。”{13}他早已把黄州当做了自己的另一个故乡。《满庭芳》中对于人事与世事、理想与现实的感慨尤其动人“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落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14}纷繁的思绪和感情流泻而出,浩叹兼着厚意,伤感兼着温润,都融入了深挚的别离之情和强烈的漂泊之感中。

直至再往后的惠州、儋州,还是真正买了田地终老于此的常州,东坡的“家”的意识里,很大一部分都可以用《定风波》中这句来概括:“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5}

三、 “何处是吾乡”的心理状态

苏轼词中“家”的意象是多层次的,一方面,他将自己的感情放置于人事之内,以获得包容理解;另一方面,他又跳出家的束缚,在这两者形成的张力之间,他产生了对人类生存状态更深入的思考与观照。在东坡不平的一生中,与“家”对应,“客”的意象也是经常出现的,如“天涯倦客”{16}(《永遇乐》)、“与君同是江南客”{17}(《归朝欢·和苏监伯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18}(《临江仙》)等等。人生的矛盾正在于此:在外漂泊的人,能够四处为家,固然是旷达的;但同时也时常会不经意间勾起心底的一丝凄凉: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处处为家,但处处不能长久,到底何处才是自己真正的皈依之所?这种悲凉无定感又不同于一个单纯在外的游子,因为游子是知道自己家乡在何处的,即使思念极苦,也有思念的方向;然而一个无根的人的悲凉,抑或可以上升为悲壮,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痛感,是一种阅历无数之后生发出的苍茫之感和超越一切感性尺度的心灵能力。

东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他太想安稳下来,“虽欲买田而老焉,然竟不遂”{19},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注入自己的感情去生活,因而每当离开一个地方都会有如离乡之感。这样的次数多了,纵然旷达乐观如东坡,也仍会发出对身世之飘零、心境之渺茫的感叹。特别是与故友相别或偶然相逢时更会激起他的悲凉之感:“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20}(《临江仙·送王缄》)末一句尤其动人,东坡此时此刻也真切地感觉到了那种无以名状的零余感。这种对于生存状态本身的深刻思考,也成为了人类历史中亘古不灭的永恒话题。

{1}{2}{3}{4}{7}{9}{10}{12}{13}{14}{15}{16}{17}{18}{20} (宋)苏轼撰,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81页,第58页,第335页,第116页,第164页,第262页,第130页,第467页,第490页,第506页,第579页,第247页,第737页,第665页,第221页。

{5}{8} 李一冰:《苏东坡大传》,九州出版社2006年版,第527页,第528页。

{6}{11}{19} (宋)苏轼著,刘文忠评注:《东坡志林》,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5页,第162页,第50页。

参考文献:

[1] (宋)苏轼.苏轼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 (宋)苏轼撰,薛瑞生笺证.东坡词编年笺证[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3] 王水照,朱刚.苏轼诗词文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 林语堂.苏东坡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 曾枣庄.苏轼图传[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

作 者:席越,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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