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畅
暮色困顿,牛头骨悬挂在高耸的门楼顶,高傲的牛角像一把铁叉戳进天空,黑马河乡到了,我在湖边的帐篷旅馆住下。
深夜,帐篷外有黑影晃动,还能听到清晰的蹄音。来西宁的火车上,我听说青海湖西岸有郊狼出没,黑马河乡正处在湖的西南角,况且旅馆的帐篷都是分散在湖边,没有任何特殊的保护。我壮着胆子打开手电,黑影窜到帐篷后面,我全身打着寒颤,仿佛被人扒光衣服塞进了冰箱。我推开帐篷的挂帘悄悄摸到帐篷后面,一只离群的小羊“咩咩”地哼叫着从我脚旁溜走了。
凌晨五点,我赤脚站在湖水里,湖面舔舐着岸边堆垒起的巨型鹅卵石,卵石罅隙里夹着数以万计的纸风马。可以想见盛大的祭海日。黑暗中,青海湖是安静的。
老板扎西准备的早饭是一小碗叫糌粑的面团。说是一小碗,其实顶多茶托大小,一碗十块。扎西说这是青稞麦炒熟磨成面拌上酥油茶,所以价格高一些。扎西今年才十七岁,没有读完初中就帮哥哥们经营家里的旅馆。小的时候,他每天去山上放羊,只要带一块糌粑就足够吃上一天。他又端来羊肉,我想起三个月前在乌苏拉沙漠吃的手抓羊肉,扎西搓一把黝黑的脸说,羊是昨晚刚杀的,肉的颜色还很鲜艳。我当着他的面抓起羊肋骨撕咬上面的肉,肉质鲜嫩、有嚼劲。
临时时,扎西紧紧拥抱了我,并告诉我沿湖边徒步,晚上就能到达鸟岛,鸟岛每天都有去西宁方向的班车。
我沿湖走着,两只棕头鸥俯冲下来,在水面打着滚,又拍打着对方高飞起来。湖岸边三三两两地散落着黑牦牛,它们呆望着湖面,时而转身轻蔑地看我。它们硕大的眼眸里能倒映出我的身影。行走了半小时,远处一只毛茸茸的生物闪着金光,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坡,原来是一只狐狸,它全身金黄色,只有腹部是泛白的,它立起前爪,像在祈求似的望着我。阳光滤过疏松的毛发反射出光芒。我是多么幸运,竟能遇上这样神奇的动物。金狐狸与我对视了半分钟,跳进草丛消失了。
躺在湖边休息,阳光晃眼,我把头枕在草丛里,手指碰触着柔软、湿润的土壤。我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毕业的烦恼、考研的压力像呼气一般消散殆尽。我想起三年前和表弟在坟地里吃西瓜,也是在河边,也有铺面的水腥气、湿气。对岸的工人在往货船上抬沙子,我们并不害怕。表弟问我屁股下面的土堆里埋着什么。
“死人。”我说。
“他们都死了吗?”他问。
“都死了,每个人都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那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他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
直到今天我愈发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它的无意义,正是因为它的无意义才能填充其他的意义。我人生的“其他意义”就是在河边盖一个小木屋,饲养各种动物,过着风轻云淡的生活,这也是我来青海湖的主要原因。但我也非常清醒,最先来拆我小木屋的不会是国家土地管理局的人,而是我的女朋友。
同时我没有在河边盖小木屋还因为我没有强烈的决心。一次喝醉酒时,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也喝醉了的朋友。他睁着惺忪的醉眼说:“我只能给你一个方法:如果多少年后,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你经历了很多事情、体验了人生的悲喜、走过了许多地方,那个时候,你还有这个想法,那你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去做。别的什么都不要管,人只能活那么一回。”
我吃点切片面包准备继续上路,朋友的话还在耳膜颤动。环湖公路上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我快速跑到路边竖起拇指,司机不知道这是搭车的手势还以为是打劫的,他猛踩油门逃命奔走。不久,身后又传来鸣笛声,我头也不回地伸出拇指,一阵紧急的刹车声,一辆挂戴白花的黑色灵车停在我旁边,司机推开门说:“小哥,我载你一程,后面有座位。”我踮着脚仰望后面阴森的空位。他明白了我的心思说:“刚干完活。”我蹑手蹑脚地爬上车,行驶了十公里,车顶“哗哗”作响,像撒上一大把螺丝钉。车靠近鸟岛时雨愈发肆无忌惮,雨点摔打车顶,像谁抡起铁棍一阵乱捶。好心的司机把我送到鸟岛宾馆门口,我连连鞠躬感谢。
住进旅馆是下午三点,天阴沉得像傍晚。窗口正对着鸟岛,岛上上千只鸟无精打采地躲进窝棚里,风送来鸟粪的闷臭味,白雨混着风闹腾着。你从不知道雨是从何时何地开始下起,当你听到有人说“下雨了”,雨早已落下,我们只能在过程中等待着。等待着雨落在曾经落过的地方。我看着窗外发起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吱呀”的床板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就好比,你正看着心爱的电视剧却叫人调了台,但是等到深夜快要熟睡时,我才明白,我的电视不仅被人调了台,而是直接断了电源、扔出了窗户。似乎住进世界上所有的旅店,隔壁都会传出床板节奏均匀的响声。我塞上耳机听起了Brazzaville 乐队的《Peach Tree》:
“The world they knew has drifted away,
Like little puffs of smoke,
We are here and then we are gone.”
我熟睡过去,希望明天醒来,能化作一口喷出的香烟,消逝在阴冷的白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