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小戏中特定群体“矮化”现象刍议

2013-04-29 00:44徐冰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矮化群体

摘 要:民间小戏中被矮化者基本上属于以下几类:帝王、官员和政府公职人员;僧尼等宗教人士;下层知识分子;商人、手工业者。因为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觉得社会分配对自己所属的群体不公平,又很难改变现状,只有在虚拟的剧情里为自己设计快意人生。商人和手工业者虽也同样受到欺压和剥削,但他们居于城市,逃避追查相对困难,而且行会戏、堂会戏必须追求喜庆和睦。对高阶层、高收入人群矮化的剧目只能集中于农村的民间小戏。

关键词:民间小戏 群体 矮化

文艺作品中的世间众生百态,由于创作者和接受者的视野、思想倾向等原因,和现实相比总有侧重和偏差。作为民间文艺的重要类别,民间小戏表现的内容虽然不是绝对符合实际、客观全面的,但还是较为真实地反映了特定的年代和环境下,社会的一些侧面和当时人们的思想认识水平。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作品中,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一些固定的群体弱化、丑化乃至妖魔化(本文统一称为“矮化”)。而一些社会地位或者生活水准相对较高的人群,在民间小戏中经常以反面的,比如恶毒、猥琐、愚蠢或狼狈的形象出现,基本上集中在以下几类:

一、帝王、官员和政府公职人员

《打窑》《小王打鸟》《南冲耕种》《戏凤》等剧目,情节上的共同特点都是民女偶遇微服私访的皇帝或宫廷祸乱中逃命的太子,因为各种原因(多半情况下为施舍饭食),而得到极大的好处。

河北丝弦戏《打鸟》,齐闵王之子田法章化名古存,因打鸟误入告老兵部司马园中,与司马之女妙梅相遇,妙梅愿意帮助小王夺回王位,小王则允诺成功后封妙梅为后。这个戏在哈哈腔、二人转等剧种中叫《王小打鸟》,男主人公从走国的太子变成普通的农村青年,自然也就没有封女方为国母的优厚条件,有的只是小儿女的两情相悦。在民间小戏中,皇帝原本就不比农民高明、高尚;尤其在饥饿时,更顾不上半点国主人王的风度。《打窑》的刘秀,向殷翠花讨饭不得,转而追赶、抢夺:“小丫头你会跑来我会跟,你会腾云我驾空。不怕你跑到东洋海,小子赶到水晶宫。将丫头打落在尘埃地,(刘抢饭吃介、磨场)吃饭罗……(花跌哭介)(白)饭也吃完了,罐子底还有一点吃不着,打碎了舐舐。”

也有平民百姓给予这些“贵人”帮助,却惹祸上身的。开国皇帝如果出身平凡,在夺取天下的路途上更免不了做些心黑手狠之事。京剧小戏《打刀》中,此时尚未称帝的赵匡胤完全是一个无赖的形象。杀了勾栏女子全家,流亡江湖,需要兵刃。因无钱付刀价,于是将忙碌通宵打出刀来的铁匠夫妻杀害(还美其名曰“试刀”)后逃窜。但作为小戏,不能直接地表现这一血淋淋事件本身的恐怖和悲哀,最后用丈夫不知自己“已死”,经妻子提示后,二“鬼”在“出殃”先后顺序上发生争执,以制造科诨,冲淡已成“死鬼”的悲剧气氛。

不管是人们认为真龙天子必然也应该拥有超越常人的福分,还是百姓们企图得到巨大好处的愿望所致,皇帝即使落难也总会有人相助而遇难呈祥,而政府下层的供职者就没那么幸运了。湖北越调《赶驴子》,衙役张三失手将骑驴闯公堂的人从驴上打落跌死,包公限他三日找到本主,不然就要铡死。张三万分沮丧,认定自己逃不过此劫,嘱咐妻子如果再嫁,就嫁给农民。在张三一桩桩一件件地将两种人生的对比中,透露出官差们看似威风、实际清苦的尴尬境况。于是就有一些人利用仅有的一点职权,压榨欺辱百姓,寻求经济补偿和心理平衡。柳子戏《狗腿催粮》,县衙差役苟头儿和乡约王包头前往农妇李二娘家催讨钱粮,苟头儿本来还想占二娘便宜,最终却落得认二娘为干娘,衣物被剥狼狈逃窜的下场。

二、僧尼等宗教人士

小戏中对于和尚的思凡,通常持讽刺态度;尤其当他们觊觎民女时,更是极力刻画其丑态。汉剧《王氏跑庙》中,寡妇王氏躲雨,遇到三个追求者,其中一千竟然还是和尚。和尚心念凡尘却又满口弥陀,不稼不穑却还堂而皇之地向王氏炫耀自己并非劳动得来的优越经济条件。而对于尼姑,则在揶揄中又寄予几分同情。滩簧类剧种经常演的《卖草囤》,尼姑产下私生子,需要买草囤,但又不敢声张。最后卖主卖出草囤,哂笑着挑担离开。而苏滩的版本,结尾更令人瞠目结舌:是尼姑和卖主谈妥后,让小尼姑将其领到后堂,竟然早有许多急需购买的尼姑等在那里,把草囤抢购一空。

三、下层知识分子

以乡村塾师为主角的最具代表性的剧目,有多个剧种都演出的《讨学钱》。学东陈大娘固然吝啬刻薄,不过对于她所雇用的这位胸无点墨、误人子弟的张先生,不出学钱也确实在情理之中。此剧最有特色的地方便是二人斗嘴基本上都用《三字经》的句子开头:“张先生:‘上大人,孔乙己,说话还要从头起。人之初,性本善,我教书为地把钱赚。苟不教,性乃迁,来到你陈府上要学钱……陈大娘:‘书上本是孟子见梁惠王,你教我的伢读孟子见梁惠玉,”并非是为了突出出身书香门第的陈大娘的文化水准不低于张,更显得靠书本吃饭的先生百无一用。

还有在闹市中挂牌营业的代书人:《何叶保写状》中两个告状娘子中的金氏,即《水浒传》中鲁达为之打抱不平、导致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金翠莲,但整个情节与原著没有关联。这个戏最大的价值就是通过代书先生的迂腐无知,不断地给观众带来欢笑。何叶保常写讼状,也不由自主地设想自己作为写状先生的权威。但又不具备任何实际权力,只能跟爬过自己脖子的跳蚤较真,认为它打扰了自己工作,逮住后放到笔管里并塞住,“权当监狱”。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真遇到语言如何定位、剪裁的问题,却要靠目不识丁的告状人金氏拿主意。

以上两类,无论如何还是自食其力的。另有一些人肚中无才,也不屑于去做塾师、代笔先生,一心只想考取功名来改变生活。皖南花鼓戏《求功名》(又名《当茶园》)的主要剧情就是七十多岁的老童生敖文秀想要再次赶考,但无盘费,准备当掉家里唯一值钱的一亩茶园,遭到老妻反对。关于这个剧的结尾,一直存在争议。新中国成立后,专业编导又为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新旧版本加起来至少有四种:有让敖文秀一脚踢倒老妻,出门赶考的;有妻子无法阻止,只好为夫饯行的;有二人先后昏倒在台上的;有听妻劝说放弃赶考的。但没有一个能让创作人员和观众都感到满意的结局。但是无论持哪种意见,都没有人对这位老童生的行为表示肯定和支持。

另外如《三拉房》《小姑贤》等剧目,男性角色知识分子的身份在剧中并不具有任何影响情节的作用。《三拉房》的夫赶考、妻送别,也可置换成《走西口》《下桃棚》的外出务工、参军:男方(丈夫、情人等)因为各种原因出远门或与女方长久分别,女方总要叮嘱一番,大致内容总不脱乘舟住店要多加小心,远离青楼赌馆之类。《小姑贤》中的婆媳矛盾主要是由小姑拆解,男性角色在其中十分被动,置换为其他职业从业者也一样。所以本文不再讨论。

四、商人、手工业者

民间小戏中,这些人经常作为农民的参照,如果和农民之间展开竞争,胜利的总是后者。农民与权势、富贵、威风等词汇不沾边,但总体来说属于低风险的行业。像上文《赶驴子》中的衙役,面临的危险不止罚俸、失业,还有工作性质本身带来的人身威胁。放弃务农、转而经商,更被视作冒险、不务正业的行为。小商人由于天气变化、货物损耗、市场行情变动、沿途强人打劫等原因,血本无归的事情并不鲜见。人在异乡,没有钱财,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点大麦》中的翟小就是吃了只看到高额利润、不了解其背后高风险的亏:“兴庄稼兴够了,看人家跑行庄生意怪好,人又快活,生意又混钱。”结果他做生意样样亏本。最终拿了朋友送的麦籽,仍回家种田。

不管是男入行还是女嫁郎,农民以其生活、收入的稳定性都成为首选。《癞子招亲》中农民丁大癞和裁缝、屠户在婚姻的竞争中,得到年轻貌美的苏二姐的青睐。理由是裁缝不愁穿,屠户不愁吃,而只要好好种田则吃穿都不会愁。最后媒人王干娘问丁大癞要谢媒礼时,丁利用谐音,使先前的许诺变得几乎一文不值。王干娘气恼,要喊刚才的两个落败者来抢亲,丁大癞丝毫不惧:“抢我的亲哪!我回去把我的徒弟都邀到来。[内白:种田的人哪有徒弟?]丁大癞:么没得徒弟!所有种田的都是我的徒弟。徒弟们!帮着我抢亲啊!(下)”可以想见,当农民观众看到如此喜感、利落的结尾时,整个戏场该有多么欢乐火暴。而昆明花灯的同题材剧目《三讨亲》中,在对三个求亲者都没有事先了解的情况下,苏二姐一口回绝了长相标致的布商、屠户之后,又一眼相中了罗锅的农民。连媒人王妈妈都感到不可思议:“你硬是背时倒灶啦。多标的子弟不给,给个瘸子背锅。”

许多民间传说和小戏版本的《刘海砍樵》中,刘海虽是大罗仙人被贬下凡尘,但此时的他起点更低:既没有手工业者的一技之长,又没有可以耕作的土地,就只能依靠纯粹的体力劳动换取生活所需。狐狸追求他,本来是为了快速成仙,到了长沙花鼓戏1952年参加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的版本中,她却对刘海解释自己尚未婚配是“不爱富豪爱穷汉,因此耽误到如今”。这类说法广泛存在于民间文艺作品中。如果不涉及其他条件,仅是贫和富的二选其一,嫌富爱贫是与人本性相违的;所以只有把贫民的品行说成是各色人等当中最好的,这才显得合乎逻辑。汉剧《王氏跑庙》,相对富裕的秀才、和尚被寡妇王氏定义为“胡作非为”、“丧心病狂”,她最后选择嫁的是勤劳耕作、“换来丰衣足食,解除万人之忧”的农夫。

每个群体都有讽刺其他群体、维护自身的倾向。在中国戏剧雏形产生的唐宋时期,就有唐文宗殿上“杂戏人弄孔子”,北宋时的东京还流行名为“杂扮”的表演:“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叟,以资笑端。今士庶多以从者。”宋金杂剧中又有不少《普天乐打三教》《满皇州打三教》《狗皮酸》《谒食酸》《风流药院》之类剧目。而民间小戏的创作表演基本都靠乡村的底层劳动者,所以讥讽调笑的对象都是掌握特权、特殊技能和较多社会资源的人群。土地可以使最基本的“食”得到相对稳固的保障;而且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候,官方都提倡重农,“农”在社会流品中总是排名靠前,这使得农民们会产生一些自豪感。另一方面所谓重农,重视的都是农业而不是农民。农民的地位、社会保障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落实。而帝王官员、读书人、商人甚至包括手艺人不耕不织却也可以自给,尤其有些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活得滋润光鲜。习惯了将产品自产自销的农民,当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变成他人的利润,多少会产生不平衡、排斥的心理。这不是农民精神境界高下、眼界宽窄的问题,而是自然经济以其生产单位单一化和自给自足、自产自销的固有特征排斥社会分工,排斥除它之外其他经济形态发展的天性。

不仅仅是农民,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觉得自己的付出要大于所得,社会分配对自己、或者说对自己所属的群体是不公平的。在现实中提高自己的收入和地位很难,降低其他人群的收入平均线则更难,只有在虚拟的剧情里为自己设计快意人生。如汉光武帝离《打窑》等小戏产生年代的民众较远,如果不较多接触这个历史人物的相关信息,人们会把他和其他“太子走国”类故事的主角归为一类。这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当权者不一定有过剧中的经历,他们在民间文艺作品中的被矮化,是被当做和民间故事“箭垛式人物”类似的“靶子”。普通民众觉得平日所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源头就是他们,另一方面又觉得结识攀附上这些人,是改善生活境况的绝好机会。帝王只有在落难、私访的情况下,才可能与乡村百姓产生交集。一餐饭是人们都能支付得起的成本,得到可观的回报则归结为世人公认的珍贵品质——“善良”的巨大附加作用。事实上在农民受到层层盘剥的同时,商人和手工业者也同样受到各种形式的欺压和剥削。和农村相比,城市人口密集,居住地点又离政治中心和各级政府所在地较近,逃避追查相对困难。而且行会戏、堂会戏追求喜庆和睦,商人要和气生财,点的大部分都是思想平正的吉庆戏或者历史戏等。对高阶层、高收入人群矮化的剧目只能集中于农村的民间小戏,成为中国戏剧的一道独特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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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徐冰,上海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俗文学。

编 辑: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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