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春秋》与公羊学的思想关联

2013-04-29 00:44曾淑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摘 要:兴于西汉武帝时的公羊学,不仅在西汉居于独尊的地位,对东汉儒生的影响也颇深。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在思想方面与公羊学有着多重关联。尤为突出的是《吴越春秋》“内吴外越”与公羊学“大一统”、“内外有别”思想的关联及《吴越春秋》与公羊学之复仇观的关联。

关键词:《吴越春秋》 公羊学 内吴外越 大一统 内外有别 复仇观

西汉武帝采纳大儒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是《春秋》公羊学派的大师,西汉所尊的儒术实际上是有别于先秦儒学的新儒学,即《春秋》公羊学。公羊学不仅在西汉居于独尊的地位,对东汉的影响也颇深。董仲舒公羊学对东汉的影响可分为官方的与民间的两个方面。对官方的影响反映在《白虎通》中,《白虎通》引《春秋》经传和其他经书时常采用董仲舒的说法。对民间的影响主要反映在《论衡》一书中。“被称为董仲舒的对立面的王充都受到了董学的深刻影响,其他人则无须多论了。” ① 《吴越春秋》的作者赵晔与王充生活在同一时代,《吴越春秋》与公羊学亦有着多重思想关联。

一、《吴越春秋》“内吴外越”与公羊学的“大一统”、“内外有别”思想

《吴越春秋》采用纪传体与编年体相结合的叙述方式,有内传与外传之分。现存卷帙内传分别为《阖闾内传》《夫差内传》;外传为《越王无余外传》《勾践入臣外传》《勾践归国外传》《勾践阴谋外传》《勾践伐吴外传》。另三卷未标明内外的为《吴太伯传》《吴王寿梦传》《王僚使公子光传》。两卷内传皆为吴国之传,越国则均是外传,吴与越内外有别,界线分明。赵晔为越人,为何“内吴而外越”。历代学者也屡次提出质疑。元代进士徐天祜指出:“元本《阖闾》《夫差》皆曰内传,下卷《无余》《勾践传》皆曰外传,内吴而外越,何也?况赵晔又越人乎?若以吴为内,则《太伯》《寿梦》《王僚》三传不曰内,而《阖闾》《夫差》二传独曰,则又何也?”明人钱福在其《重刊吴越春秋序》中,也曾指出:《吴越春秋》“其大旨夸越之多贤,以矜其故都,而所编乃内吴而外越,则又不可晓矣”。《吴越春秋》的“内吴外越”是长期困扰学术界的一个问题。

针对这一问题,金其桢先生先后写有《〈吴越春秋〉“内吴外越”探辩》②《试解〈吴越春秋〉的“不可晓”之谜》两篇文章进行了专门讨论。其主要结论为:“据《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吴国的创立者太伯,乃‘周太王之子,‘王季历之兄,系周文王的亲伯父,是正宗的周室。阖闾系太伯的第二十世孙,均是正宗的周室后裔。而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越王无余系‘禹之后裔,‘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勾践则系无余的二十余世孙,是夏的后裔,非周之后裔。故而很显然,从赵晔所持有的周室为正统这一儒家观点来看:阖闾、夫差无疑是周室的‘正处、‘亲密的‘内,阖闾之传和夫差之传理所当然地应该称为‘内传;而无余和勾践无疑是周室的‘别处、疏远的‘外,无余之传和勾践之传,理所当然地应该称为‘外传。”③金其桢先生的观点可以概括为:赵晔为儒者,儒家奉周室为正统,吴国为周室同姓、越国为别姓,故赵晔“内吴外越”。金其桢先生打破赵晔为越人,故应尊越的思维定势,从赵晔所接受的儒家思想观念着手解决这一问题,得出了言之成理的结论,值得肯定。

笔者认为,金先生的思路是正确的,但仅以吴越是否为周室后裔这一点作为赵晔别其内外的依据未免草率,因为吴虽为周室后裔,但在春秋时期正统的儒家观念中被视为夷狄,赵晔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推尊作为夷狄的吴国。儒家经典中“内吴”的原因也决不仅因为吴国为鲁国同姓(同为周室后裔)。当吴国有夷狄之行时,得到的是“殊会”④的待遇。另外,金先生文章既然称阖闾、夫差为周室后裔,故应为“内传”,那么太伯、寿梦、王僚岂非周室后裔,何不曰“内”。为解决这一矛盾,金文又从文体学的角度将“传”与“内传”加以区别,言“传”就是“传说古往之事”,而“内传”则是“一种传记小说体,以载传主的遗闻逸事为主”。并认为吴国前三传(太伯、寿梦、王僚传)重史实,后二传多演绎,故有“传”与“内传”之区别。我们且不论金文所称《吴越春秋》吴国前三传重史实的前提不能成立(《王僚使公子光传》中笔增犹多,如渔父救渡、击绵女沉江等事)。这种以双重标准——其一是赵晔尊抑的态度,其二是“传”与“内传”文体上的差别——来解决同一问题的方法就不很科学。而且金文也没有具体指出赵晔“内外有别”思想的根源(文章无一处涉及《公羊传》或公羊学)。金先生的两篇文章是迄今为止学术界对《吴越春秋》“内吴外越”问题进行专门、系统探讨的代表性论著,笔者认为这些问题尚有进行更深入研究的必要与可能。因此本文试图从赵晔所处时代儒家思想的主流——《春秋》公羊学入手剖析问题的根源。

纵观《吴越春秋》之前的著述,并没有以国为别,分出内外的例子。《越绝书》虽有内外传之分,但非以国别,吴越二国均有内外传。赵晔以国为界,内外有别的思想当源自公羊学的“大一统”观念。《公羊传》突出“大一统”观念,开宗明义提出“大一统”说。《公羊传·鲁隐公元年》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文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⑤《公羊传》流传于战国,其“大一统”主张,反映了战国时代人们的愿望。到了汉代,维护和加强国家的统一成为时代的迫切需要,董仲舒的公羊学说集中地反映了这一时代要求,“大一统”成为董仲舒公羊学理论的三大基本命题之一,其《天人三策》言:“《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⑥“内外有别”是《公羊传》大一统观在民族问题上的反映,具体主张是:“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其国(鲁国)、诸夏、夷狄分为三个等级,两相比较时,遵循“内外有别”的原则。

赵晔著《吴越春秋》“内吴”而“外越”的做法,正是对公羊学“内外有别”原则的遵守。然而吴国与越国同属夷狄,应属同一等级,《吴越春秋》何以把二者区分出高下呢?这个问题同样能在公羊学中找到答案。按照《公羊传》的解释,“诸夏”高出“夷狄”一等,《春秋》经传中可以称诸夏国君及王室重要成员为“子”,“夷狄”一般而言是不可以称“子”的。尽管吴、越均属夷狄,但《公羊传》对待两国的态度很不相同,对越国始终以夷狄视之,了无褒奖;对吴国,则抓住《春秋》经中两次称其为“子”的事例(称“子”,即以其为“内”的表现形式),大加褒扬。其一为《公羊传》定公四年:“冬,十有一月庚午,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伯莒。吴何以称子?夷狄也而忧中国。”⑦《春秋繁露》言:“先忧我者见尊。”⑧吴因忧中国,即可以称“子”。其二,《公羊传》哀公十二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吴何以称子?吴主会也。吴主会则曷为先言晋侯?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其言及子何?会两伯之辞也。不与夷狄之主中国则曷为会两伯之辞言之?重吴也。曷为重吴?吴在是,则诸侯莫敢不至也。”⑨《公羊传》于《春秋》经文的行文顺序及称谓上发掘微言大义,言《春秋》虽不赞许吴以夷狄而主中国,但以“子”称之,则体现了“重吴”的思想。黄池之会,吴国取得了中原盟主的地位,有利于“诸夏”局面的稳定,因此被重视、被褒扬。要之,吴国由于心向中国,并为“诸夏”局面的稳定做出了贡献,因此,《公羊传》赋予其高于其他夷狄之国(如越国)的地位,几以诸夏视之。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发展了《公羊传》“内外有别”的思想。《春秋》经中还有一次称吴为“子”的例子,哀公二十九年经文“吴使季子来聘。”《公羊传》对此解释为“贤季子让国”,故称吴季札为“子”。董仲舒则认为,称“子”非但为贤季札,实因作为夷狄的吴国能幕王化,率先来聘于鲁,“吴、楚国先聘我者见贤。”⑩另外按董氏“德等也,先亲亲”之区别内外亲疏的标准(《春秋繁露·观德》),吴、鲁同为姬姓,越国则为他姓,“内吴外越”也是应有之义。综上,以公羊学的思想观念为准,吴与越并举时,当然要“内吴”。

至于赵晔为何在吴国五位君主之间,还要加以区别,并不笼统作“内传”,而是仅《阖闾》《夫差》二传为内传。这是因为《公羊传》所嘉许的《春秋》经中称吴为“子”的事例都发生在阖闾与夫差在位时期。这一时期正是吴国渐幕王化,“变而反道”,由夷狄向诸夏渐进的时期。前三君当政时,《公羊传》中并无“内之”之言,甚而钟离之会与鸡父之战时,有“外吴”、“不与”吴之载。故赵晔的做法正是严格遵守了公羊学的褒贬标准,于“微言”中寓以“大义”。综上所述,赵晔“内吴外越”思想源自于《公羊传》及董仲舒公羊学“大一统”、“内外有别”的主张。这也是赵晔作为一位今文经学家的必然选择。

二、《吴越春秋》之复仇与公羊学阐扬的“九世复仇”观

杨义《中国小说史论》称“《燕丹子》以及《吴越春秋》《越绝书》,是汉代杂史小说中的三部复仇书。”{11}《吴越春秋》以伍子胥和越王勾践的复仇活动为主线,辅之以白喜、白公胜等一系列的复仇故事,展开了一幅生动的历史画卷。勾践灭吴为雪国耻,子胥助吴覆楚则为报父仇。

复仇是一个古老的主题,马克思言:“(在氏族社会)同氏族人必须相互救助、保护,特别是受到外族人伤害时,要帮助复仇……所绝对承认的是血亲复仇的义务。”{12}中国的先秦儒家也重视复仇,复仇的主张屡见于先秦儒家经典。《礼记·檀弓》∶“子夏问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对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工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兄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曰:‘请问居从父母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13}这种血亲复仇理念,是根系于宗法伦理制度的,自然会在以孝悌本的儒家思想体系中传承下去,如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之重。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14}

《公羊传》更是把血亲复仇理念发展到了极致,提出了“九世复仇”的观点。《公羊传》庄公四年传:“纪侯大去其国。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庄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何仇尔?远祖也……远祖者,几世乎?九世也。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可也。”{15}孔子提倡的复仇,复仇对象仅限于仇敌本身,孟子认可的复仇也仅限个人范围内。如齐襄公为复九世祖之仇而灭纪的做法孟子是不会赞同的,其言“春秋无义战”。所有的战争都是不义的,当然也应包括齐襄公灭纪战。但在《公羊传》中,为复仇而挑起战争的行为也是可以谅解的,甚而明确提出了虽百世犹可复仇的观点。如果说《公羊传》所赞同的只是复仇而非战争,那么董仲舒对复仇战争的态度则十分明朗,他认为复仇战争应为义战。《春秋繁露·竹林》言“《春秋》之书战伐也,有恶有善也。恶诈击而善偏战,耻伐丧而荣复仇。奈何以《春秋》为无义战而尽恶之。”{16}董仲舒还认为《春秋》中述有两次复仇大战:“今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争侵伐不可胜数,而复仇者有二焉。”{17}其中上文提到的齐襄公为其九世祖复仇伐纪洗雪国耻家恨的举措,犹被董仲舒看重。

由此可见,《吴越春秋》选取伍子胥为复仇而灭楚,勾践为复仇而灭吴两大战争为全书故事的主要蓝本,实是吸纳了《公羊传》“九世复仇”的血亲复仇观与董仲舒“《春秋》……荣复仇”的战争观。但伍子胥的复仇不同于平常人之间的私人恩怨,亦不同于齐襄公那样“君国一体”的复仇。其情况很特殊:一、伍子胥的仇敌是国君,子胥应不应当复仇,这其间存在着忠与孝的矛盾。二、由于仇敌是万乘之君,伍子胥仅凭个人之力是难以复仇的,他依凭了新投靠的君主——吴王阖闾为其出师复仇,其间又夹杂着能否亏君之义复己私仇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历代学人多有讨论,所持观点也不尽相同。赵晔的时代,主流思想中针对伍子胥应不应该复仇,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评价体系。一为以《左传》为中坚的古文经学之否定派,一为奉《公羊传》为正宗的今文经学之肯定派。吕思勉指出,“凡君非理杀臣,《公羊》说:子可复仇,故子胥伐楚,《春秋》贤之。《左氏》说:君命天也,是不可复仇。”{18}《公羊传》言“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19}。对于不报父仇之子,倒是大加谴责“不复仇,非子也”{20}。董仲舒也继承了《公羊传》宣扬的子必须复父仇的思想,他指出:“《春秋》之义……子不复仇,非子也。”(《春秋繁露·王道》)针对伍子胥复仇有无“亏君之义”,《公羊传》做出了合理解释:阖闾慨叹于伍子胥的孝勇而主动提出愿为其出师复仇,但却遭到了伍子胥的婉拒:“臣闻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且臣闻之,事君犹事父也。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伍子胥在主观上是不愿“亏君之义的”。评价一个人的行为是否符合道义时,公羊学提倡“原心”、重志,即更看重行为人的主观动机而非行为的客观结果。因此,在公羊学的评价体系中,伍子胥的复仇天经地义,无可指责。既然《公羊传》及公羊学派肯定伍子胥之复仇,那么作为今文经师,赵晔对伍子胥复仇的大肆渲染有其深刻的思想渊源。

《吴越春秋》对公羊学“内外有别”思想、复仇理念的吸纳,足证《吴越春秋》与公羊学思想有着多重的思想关联。究其原因:一方面,如本节开头所述,东汉时期公羊学的影响仍然很大,如许多作品一样,《吴越春秋》也难免会打上时代思想的烙印。另一方面,《公羊》长于治人,公羊学在汉代的很长一个时期也确实发挥了它的这一效用,赵晔《吴越春秋》中流露的公羊学思想应也寄托着他经国济世的理想。

{1} 周桂钿:《董学探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81—382页。

{2} 金其桢:《〈吴越春秋〉“内吴外越”探辩》,《赣南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

{3} 金其桢:《试解〈吴越春秋〉的“不可晓”之谜》,《史学月刊》2000年第6期。

{4}{5}{7}{9}{15}{19}{20}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7页,第2页,第157—158页,第32页,第143页,第143页,第144页。

{6}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918页。

{8}{10}{16}{17} 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75页,第275页,第49页,第49页。

{11} 杨义:《中国小说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页。

{12}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3页。

{13} (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00页。

{14} (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54页。

{18} 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5页。

参考文献:

[1]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 周桂钿.董学探微[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4] 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 金其桢.试解《吴越春秋》的“不可晓”之谜[J].史学月刊,2000(6).

作 者:曾淑珍,文学硕士,现为汝南幼儿师范学校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