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八年春某天五更头,十三岁少年朱红旗突然间醒了,裆中黏糊一片,这是他第一次“跑马”。那东西就这么默不吭声地来了,有一种骨头与肉马上就要分离的感觉。这使得朱红旗有点儿手足无措与惶恐,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罪恶感,连班里的女同学都不敢正眼看人家。就连他的同桌、对他非常亲近的女同学荷花他都远远地躲着,生怕身上的邪气会扑到人家似的。
屋外响起父亲朱地主的咳嗽声。
父亲是朱红旗喊的,朱地主是干部与革命群众叫的。父亲有名,大名叫朱德,去年在一次全大队的批斗会上,大队书记程久田当家作主给父亲改了名。程久田说他妈的你狗日的凭什么叫朱那个,朱那个也是你狗日的叫的?朱那个总司令是我们的大救星,而你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决定,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朱地主了,又顺口又贴(切)合实际。
西边天还有几颗星星没有隐去,留恋地在那里东张西望。家中唯一的一只老公鸡许是与人一样饥肠辘辘,鸣也不打了,当父亲放它出来的时候,两只翅膀无精打采地紧紧地夹在两肋,一下也不扇动;精神也不似往日那么抖擞了,懒懒地向外伸着脖子,爪子似中了风,一撩一撩地走出了院门。
朱红旗怕家中人看到他的丑事,用脸盆端着裤头去水缸边洗。父亲说你这么早起干什么?朱红旗将脸盆转移到身后,说睡不着。父亲走到墙拐角,摸起扫帚,然后扛在肩上,迈着被斗争落下来的残腿,一瘸一拐地向院门移动着脚步。朱红旗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在早上出工前扫完村里规定的那条二里多长的东大街的。有几次,朱红旗想替父亲“义务劳动”,又怕让同学们瞧见耻笑,所以只有想法,一直没有行动。每天早晨上学,朱红旗都绕过东大街那条路。他怕看见父亲和他的那把大扫帚。
裤头洗好晾在晾绳上,天已经大亮了。朱红旗拿着书包,正准备上学去,这时母亲来到院子里,塞给儿子一块菜饼子,说路上吃吧。朱红旗默默地将饼子又还给母亲,说姐姐活重,还是留给她吧。说罢提起书包出了门。
中心小学在镇子的南部,为了避开东大街,朱红旗要多走一二里路。多走这点儿路没什么,朱红旗这时候就会想到父亲,想到父亲的历史。听人说,父亲过去在镇子上是很辉煌的,一条东大街,都是父亲的店面,有油坊、槽坊、酱园店、丝绸店,哩哩啦啦几十间房子。懂事的时候,当朱红旗听到父亲讲他过去的那一页,他看见父亲的脸上堆满了自豪与骄傲。现在,父亲对谁都不敢讲了,因为那是变天账。
半路上,朱红旗被等在那里的荷花喊住了。荷花从兜里掏出巴掌大一块玉米饼子,塞进朱红旗的书包里。朱红旗好久没有吃到粮食做的饼子了,没走几步就经不住诱惑,将那块金黄金黄的饼子掏出来,掰一块塞进嘴里,那种香味使得他都不忍心咀嚼。
“香吗?”荷花问。
“香。”朱红旗说。
吃了一半儿,朱红旗将剩下的夹在书本里,他想留给母亲还有父亲尝尝。他们也好久没有沾到粮食了。在这个春荒里,也许只有干部家里有这种东西。荷花的爹是生产队长李保卫。一般人家,能有个菜饼子吃已经是很阔气了。
想起夜里事情,朱红旗不由偷看了一眼荷花的胸脯。荷花的胸脯比姐姐朱五星的还要丰硕。在班级里,诸多女孩子都没有荷花的胸脯高、壮。上课的时候,朱红旗有时止不住偷偷往那地方瞅一眼。荷花不觉,朱红旗自己反倒有些害臊红了脸。
“荷花。”
“嗯。”
朱红旗脑子一片混沌,却想不起要对荷花说什么了。半晌想起扫街的父亲。
“你能与你爸爸说说吗?”
“啥事情?”
“不要叫我父亲扫大街行吗?”
“老早我就猜到你的心思了。你天天不走东大街就是怕遇见你爹对不对?其实这事我早就和我爸讲过了。我爸说恐怕不行。‘五类分子扫大街,定这项规矩的是大队支书程久田,他不点头,别说我了,就连政治队长金大牙都不敢私自做主!”
“算了算了!”朱红旗有些不耐烦,一人头里走了。
学校响起了预备铃声。
荷花喊道:“嗨,红旗,红旗,你等等我。”
二
七月的天气死热,日毒,空气稀,稻田里的水都被晒得滚烫,打个鸡蛋在里面,不一会儿就能飘起蛋花儿。朱五星站在稻田里拔草,尽管草帽盖住了她的脸,汗水还是将她的后背啐湿了。她只顾躬身拔草,连一刻都不敢停歇。整劳力,每人一趟可以拔六垄,她个子与胳膊比不过男人,所以一趟只能拔四垄。她想赶上整劳力,就得超过他们。人家拔一趟,她得拔一趟半,才能做得和别人一样多。那样的话,今天就能挣十分工。有时别人歇歇她不歇,她还在稻田里拔,那样才与大人拔得差不多。
生产队长李保卫从身后过来了,他是来检查草拔得干净不干净的。前后左右视察了一遍,没有挑出什么毛病,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叉腰望着远处的天空。
“不错不错。拔得怪干净!”他向朱五星说道。
朱五星没有搭理他。只顾低头拔草。
李保卫感觉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别说是一个出身不好的小丫头,一个生产队里,哪个敢对他李保卫不理不睬的呢!
李保卫从远处收回目光:“五星,不要太拼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天天太热,还是上去歇歇吧,小心中暑了!”
朱五星说:“我没事。”说着继续拔草。
李保卫望着朱五星撅起来的屁股愣了一会儿神,又蹚着水检查其他人去了。
朱五星正低头拔草,忽然听见前面有水响,抬头一看,高粱正迎头帮他拔草呢。
朱五星说:“高粱,你忙你的吧,我这就快拔到头了。”
高粱说:“我已经拔完了。”
朱五星不想让高粱帮忙,她知道高粱有心帮她,可她不想欠他过多的情。过去,她与高粱同在一个班级上学,读完完小,朱五星家经济负担重就停学了,一个家供不起两个学生,学费、书本费欠着学校一年多,学校几乎天天催,比催租子还要紧。没办法,朱家只有保重点,让弟弟朱红旗一人上。弟弟朱红旗除了是男孩子之外,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数一数二,所以只有丢卒保车。
高粱看朱五星退学了,也拎着书包回家不上了。因此挨了父亲十几鞋底。他向富农父亲发誓,说你再逼我,我就去上吊。富农父亲只好妥协,高家就这一个宝贝儿子,还是三代单传,他不敢铤而走险。
朱五星说:“你上去歇歇吧。”
高粱头也不抬:“我不累。”
朱五星明白高粱喜欢自己,可她有着自己的打算。她不能与高粱好,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那样的蠢事她朱五星不会做,要想翻身,要想幸福,要想过好日子、过不受人歧视的日子,将来就得嫁个成分好的家庭。他心中早已有了目标,那就是政治队长金大牙的儿子金援朝。金家是三代贫农,金援朝的父亲又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所以说,生产队里男孩子就属金援朝拔尖,家庭条件好不用说,金援朝长得也非常突出,个头挺拔,眉眼周正,神态顺溜,还是生产队的记工员,虽然也是完小毕业,字却写得十分漂亮,村里人都夸他有文化。
眼看朱五星就要与高粱拔顶头了,这时,田埂上走过来一个人,朱五星虽然低着头,却心有灵犀,心说别是金援朝吧?不由抬头一望,果然是他。
金援朝说:“五星,我说你今天怎么拔得这样快呢,原来是有人暗中帮衬。”
五星瞅一眼高粱:“哪个要他帮衬,是他自己觍着脸来的。其实,他不帮我,我也快拔完了!”
金援朝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她知道朱五星最怕蚂蝗,就吓唬她:“五星,我瞧见你的腿上好像有蚂蝗呢!”
五星当真了,三步两步跳上岸,吓得声音都变了,转着身子看自己的腿:“哪里?在哪里?”
金援朝弯下身,在朱五星的小腿上“啪”地拍了一下,然后从她的腿上拿下来一片残叶,嘻嘻笑道:“我看花眼了,原来是片草叶!”
朱五星并不生气,相反她喜欢金援朝这样与她开玩笑,她觉得金援朝心里有她才与自己这样耍笑的。这时候,她觉得浑身的疲劳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快乐的情绪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
三
生产队长李保卫一天当中最为得意、能体现他的人生价值、能证明他拥有权力的就是早上在村口大柳树下敲出工钟那个时辰。其实那钟不是钟,是耕地退下来的旧犁铧,不过李保卫有力气,将那犁铧敲得当当地响,能传出好几里地去。
今天农活是到南湖翻山芋秧子,李保卫站在树下的大青石上,做了一番干前动员及注意事项,就一挥胳膊——干活去。
李保卫没有随社员去南湖,他发现今天鲁四姑没有出工,就觉得有点儿蹊跷。
那年修公路,轧路磙子的钢丝绳一下断了,正好轧在鲁四姑男人平安的下半身上,双腿残废了不说,连男人为女人长的那个东西也给轧坏了。平安虽说卧床多少年,但鲁四姑很少不上工。每年都被公社评为干部标兵。
李保卫安排记工员金援朝先去布置农活,自己点燃一支烟,溜溜达达地向街里走去。
鲁四姑的家在西街,李保卫进门的时候,鲁四姑正将平车拉出院子。
鲁四姑说:“保卫你来得正好。”
李保卫就知有事,就问:“怎么啦?是不是平安哥哪儿不舒服?”
鲁四姑说:“发了一夜的烧,都说胡话了!”
李保卫边向屋里走边说:“怎不早一点儿去医院呢?”
鲁四姑说:“他那么大的个子我哪儿能弄动他呢!我正犯愁呢,真巧了你来了。”
李保卫到了床前,喊了声平安哥,见没有回应,急忙虾下腰,一只胳膊插在平安的腰下,一只胳膊插到他的腿弯,一努劲抱了起来,然后放到外头的平车上。鲁四姑拿来一床被单盖在男人的身上,李保卫拉起平车就向公社医院跑。
医院的人都认识李保卫与鲁四姑,忙将病人抬到了抢救室抢救。
不一会儿,医生出来说:“估计是受凉引起的,就是烧得时间长了一些,必须得打青霉素才能将热压下去。”
鲁四姑说:“那得不少钱一针吧?”
医生说:“贵是贵点儿,效果好。可是我们医院暂时还没有这种针。”
李保卫问:“那怎么办呢?”
医生说:“你们若愿意,我给你们写个条子,你去县医院跑一趟。”
李保卫说:“你写,我这就去。”
医生三下两下写好了条子。
鲁四姑问李保卫:“你怎么去?三四十里路呢!”
李保卫说:“你别管了,你在医院看着平安哥,我去公社找人借辆自行车。”
鲁四姑说:“刚才来得急,我身上带的钱不多。”
李保卫说:“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
医生叮嘱道:“越快越好,现在我们先给病人打一针退烧针。”
过午,李保卫才将药买回来,一针下去,一顿饭的工夫,病人的烧就退了,也能认清人了。
李保卫说:“外国药就是管事。”
接着李保卫又拉着平车将平安送到家里,他怕鲁四姑弄不了。
躺到了床上,平安一脸的不安。说:“谢谢你了保卫兄弟。”
李保卫说:“平安哥,别说客气话,应该的。别说四姑是队干部,你是我们队里的‘半五保社员,你的腿是因公残废的,就凭这我理应帮助的。”
鲁四姑问李保卫:“今天社员干啥活?”
李保卫说:“全体去南湖翻山芋秧子。”
鲁四姑说:“我没有去,连你也给耽误了。”
李保卫说:“我安排金援朝看着去了。没有事我走了。去南湖看看去。
平安对鲁四姑说:“四姑,送送保卫兄弟。”
来到外间屋,鲁四姑说:“累你了。”
李保卫说:“不累。”
鲁四姑抓住李保卫的手,塞进自己衣服底下那块鼓起的地方。
李保卫向里屋喊道:“平安哥,我走啦,你好好养着,记得多喝点儿开水啊!
四
暑假还有半个多月就要结束了,小升初的学生陆续都接到了初中入学通知书。荷花早在几天前就收倒了,然而朱红旗却连二指宽的纸条也没有见到。开始他认为,寄送通知书总有先有后,所以朱红旗耐心在家等着消息。又过了几日,还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朱红旗有些心急了,心想不对啊,一个地方住着,相差一天两天是正常的,不会拖这么长时间的。难道学校通知的时候将他的名字给落了?又觉得不可能,期末升学考试,他在年级里考了个第一名,整个公社都轰动了,谁落了也不会落下他。没有理由的!朱红旗心中有些忐忑不安,那天早上去湖里割草,竟将自己的手割破了,流了很多血。不但朱红旗心急,连荷花都坐不住了。荷花找到朱红旗,说中学这么近,只有几里路,我们为啥不亲自去问问情况呢?一句话提醒了朱红旗。
这天下午,俩人结伴去了公社中学。
因为没有开学,加上农忙,学校冷清清的。通往各个教室砖铺的小径上,许久没有人践踏,小草都从砖缝中顽强地钻了出来。学校各个教室都关着门,只有一个教室门敞着。朱红旗抬头一看,是教务室,心想摸对了门。这事就归教务室管。
屋里坐着一个三十七八岁一脸雀斑的女人。
“你们干什么的?”雀斑女人问道。
朱红旗便将来意说了一遍。
雀斑女人在案头找出一个硬壳本子,稀里哗啦翻了半天,然后说道:“没有朱红旗这个名字啊?”
朱红旗说:“我在公社中心小学念的小学。”
雀斑女人说:“不错,我手上就是中心小学的花名册。”
朱红旗说:“怎么会没有我名字呢?”
雀斑女人说:“就是啊!”
荷花说:“奇怪了!朱红旗在我们年级考了个第一呢!老师你再仔细找找。”
雀斑女人说:“本子都快翻烂了,我又不是不认识字!”
朱红旗说:“老师,我的确是考了第一名,学校不会不录取我的。会不会弄错了呢?”
雀斑女人忽然想起什么,问朱红旗道:“你们家庭什么成分?”
朱红旗怯怯地说:“地主成分。”
雀斑女人说:“我知道了,可能是你的政审没有通过。”
朱红旗问道:“啥叫政审?”
雀斑女人说:“政审就是政治审查。”少时又说道,“这位同学,你抓紧去你们大队找找。估计你的政审表被大队给扣住了。”
俩人从中学回来,不知怎么办才好。
荷花说:“前些时,我影影绰绰听俺爸回家说,生产队里研究什么政审的事,估计是这个事,不如先回家问问俺爸再说。”
朱红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随荷花回她的家。
生产队长李保卫收工回家,正蹲在门口抠脚丫。妇女队长鲁四姑抱着膀子站在一旁。俩人正在说话。荷花本想等一下再与爸说红旗的事,因为她知道鲁四姑和父亲的关系不一般,也许他们正谈他们的正事呢。
荷花说:“四姑来啦?”
鲁四姑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你俩去哪儿啦?”
荷花说:“我陪红旗去中学了。”接着将和朱红旗一起去中学问通知书的事情讲了一遍。
鲁四姑说:“怎会收不到呢?快开学了呢!”稍停又说,“这事得抓紧问一问大队。”
生产队长李保卫抽一支烟吸着,半晌说道:“问也没有用。”
荷花问:“为啥?”
李保卫说:“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红旗家成分高。”
朱红旗说:“队长,我父亲是地主,管我什么事?”
李保卫将香烟叼在嘴上,继续抠他的脚丫:“怎么不管你的事?你还糊涂着,不但你这一辈,你下一辈,你下下一辈都得受连累!”
朱红旗说:“我又没有过过地主生活,凭什么啊!我一定去上面找!”
李保卫说:“红旗,我与你说,现在找谁都没有用,干脆回来干农活算了。”
荷花说:“红旗这么小,还没有锄把高呢,他能干什么农活?再说,他的成绩这么好,下学不是太可惜了!”
李保卫说:“我的乖乖嘞,他就是这个命,谁叫他生在朱家呢!”
荷花说:“爸,你无论如何得给红旗想想办法。”
李保卫说:“我是没办法了,政治队长金大牙也作不了主。不然你去找找大队程书记,只要他点头,这事也许还有希望。”
鲁四姑说:“红旗,要去你现在就去,我刚从大队部出来,程书记正在他自个儿屋里呢!”
陪朱红旗去大队是他的父亲。大队书记程久田一眼就猜到这对父子来的目的。
朱地主说:“书记,孩子学习成绩这么好,不上学实在是可惜了!”
程久田说:“谁筐里有烂桃?你家红旗能上小学就已经不错了,能会写自己的名字还孬吗?”
朱地主说:“程书记,求你行行好。我知道孩子是受我的拖累,我今后一定会好好改造的,可孩子的前程耽误不得啊!”
程久田嘿嘿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朱地主,你还想你的孩子将来出人头地吗?我告诉你朱地主,这个算盘你打错了,贫下中农的孩子都培养不过来,共产党怎么会培养一个地主阶级的子女呢!你别做白日梦了!”
朱地主说:“程书记……”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程书记,求你无论如何给想想办法。你不答应,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自始至终,朱红旗没说一句话,当他看到父亲给程久田跪下时,心里真的好痛,他恨不得拉起父亲立即回家。可父亲跪的是那么虔诚与沉重,朱红旗试图将父亲拉起来,拉了几下却未拉动。父亲像一块岩石,岿然不动。
也许是朱地主的执着感染了大队书记程久田,他欠了欠屁股,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有空去公社给你反映反映,看看能不能要一个农中的指标,朱红旗的成绩这么好,没有学上,的确是可惜了!”
朱地主使劲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谢谢书记,谢谢书记,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一定牢牢记住、牢牢记住!”
五
朱五星从来不知自己的嗓子怎么样,她几乎没唱过歌,所以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文艺细胞。不过她常在没人的时候瞎哼哼。就那,也只限于在外头,或是干活歇工的时候。在家中,别说是唱歌了,即便是大声说笑也很少,父亲的脸色常常冷若冰霜,话也特别稀,一天难得说上三句话。点头摇头成了他生活中的标点符号。再说母亲,天天除了唉声就是叹气,不然就站在院子里惆怅地望着天边发愣。弟弟红旗,也难得与她交流,这么一种氛围,朱五星怎么能有心情唱得出来呢!
发现朱五星有音乐天赋的是知青小安,一天晚上,小安叫五星教她纳鞋底,当时小安不由轻声唱起了《道路越走越宽广》那支歌,这首歌朱五星也会唱,就随口跟着小声哼唱起来。小安有些吃惊,说哎呦五星,原来你的嗓子这么好呀!
农闲的时候,小安会和许多知青一起去文化站的宣传队里排演节目。小安就说五星,有机会我介绍你到公社宣传队唱歌好不好?五星虽然没说好还是不好,不过脸上激动得红扑扑的。从那,五星晚上常到知青屋里闲玩。她教小安纳鞋底,小安教她唱当时城里流行的歌曲。
这天晚上,朱五星从知青屋里出来,天空正下着小雨。她家与知青屋相隔不太远,就没接小安的雨具,出了门飞快地向家中快跑。突然,一个黑影从墙拐角出来,吓得五星险些喊出声来。等看清是高粱时,心里还是怦怦直跳!
“干嘛呢高粱,我的心快被你吓出来了呢!”
“我看天下雨了,我来是给你送雨伞的。”
这时,五星才发现高粱手中握着把油布伞。
“这么近的路,雨又这么小,用得着你这样献殷勤吗?”
高粱低头傻笑。
朱五星没接高粱手中的雨伞,连招呼都没有与高粱打,两只手捂着脑袋,头也不回地跑了。
家中一片漆黑。
朱五星摸索着进屋。时间还早,不知弟弟红旗屋里的灯怎么也熄了。平常这个时候,红旗正挑灯夜读呢。为了节省煤油,家中晚上只有弟弟红旗的灯油是保障供应。今天红旗怎么睡得这么早呢!五星想起来了,红旗为了上学的事情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一个人整天关在自己的屋里,连话也很少说。五星就多了个心眼,路过红旗屋门的时候,就停住了脚步,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细听动静。屋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静得出奇,只有屋外的细雨击窗低吟。五星想起来了,红旗与荷花关系不错,是不是去找荷花玩去了呢?又觉得不可能,弟弟心情不好,不会出门瞎逛的。五星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门,果不其然,屋门从里面插上了。
猛然有一种刺鼻的味道使得正准备离开的五星又不由止住脚步,这个味道非常熟悉,好像是“一零五九”农药……哎呀天哪!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五星的肝肠乱晃悠。五星喊叫起来,喊着红旗的名字,嗓音都有些变了,一边喊叫一边用手砸门,然而,屋内一点儿回应都没有,五星更加慌乱,嗓音更高,将门砸得山响。
朱地主与她的女人一前一后过来了,三个人齐心合力,一起喊叫,一起砸门,还是没有人应声。
朱地主走出去几步远,用身体向门撞去。体弱多病的房门被他撞倒在地。
朱地主用最快的速度摸到了火柴,不太敏捷的手好不容易才将油灯点亮。
朱红旗安静地躺在床上,嘴边布满白云一般的白沫。
朱地主将儿子的双手搭在肩膀,不知哪来的邪力,一努劲站起身来,像拖死狗似的,跌跌撞撞向公社医院奔去。
六
秋不高气不爽的夜晚,月亮斜着身子挂在柳梢头,有风也不入皮;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坐在街头,手中摇着芭蕉扇子,一边驱赶蚊虫,一边将攒了一天的或者好几日的呱抖搂出来,无论是新鲜的还是陈旧的,你说我接,我说他衬,津津有味地在那儿胡侃。管他是编的还是杜撰的,你权当是听放屁,不然寂寞的长夜怎么消磨呢?这就是六十年代末农民的晚间节目。
这几日,街头议的最多的还是朱红旗的事情。
这个说,朱红旗命大,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那个说,朱红旗气性高,将来必成大事;这个说,大队干部说了,过几日要拉朱红旗游街;那个说,为啥?
这个说,说是朱红旗对党对社会不满;那个说,红旗裤裆的毛还没有扎齐全,不满个鸡巴!这个说,哎哎哎哎,路旁说话草窠有人;那个说,这话对,别有狗日的添腚官学给金大牙……
队屋西边有片小树林,种的全是钻天杨。看树的是拿整劳力工分的徐罗锅。按理说像徐罗锅这样的没有根基的人捞不到这样的好处,可是,徐罗锅的老婆苦桃漂亮,政治队长金大牙照顾徐罗锅,徐罗锅不是憨人,将水葱样的女人回报给金大牙,两下里就扯平了。文中交代,凭徐罗锅那个熊样怎么能说到这么讨人喜欢的女人呢?一句话,徐罗锅出身好,又有党员招牌挂着。他老婆可就惨了,不但成分高,她父解放后还是被镇压的,所以,徐罗锅有憨福就没有疑问了。
吃完晚饭,朱五星直奔小树林,来之前,她专门洗了澡,还在脸上抹了一手指头她平时舍不得搽的雪花膏。走起步来,喷香一路。
徐罗锅见朱五星过来,早溜没影了,他知道一会儿金援朝准来,所以他早早将地方让出来。好给他们说话方便。
等了一顿饭的工夫金援朝才来。金援朝一见面就说吃饭晚了。接着就将朱五星往窝棚拉。说外头月亮太照眼。上回他们来这儿约会,朱五星说里面太闷,事后,金援朝就与徐罗锅耳语。今晚一来,发现窝棚后面开了一个洞,所以俩人一进去就觉得十分凉快。
金援朝将朱五星抱在怀里,一口气亲了十几口,然后将她的怀解开,借着月光欣赏着乳房,接着用手摩挲一番之后,再用嘴轮流叼住她奶头吸吮,直将朱五星吸得浑身软得像块发面。接下来,金援朝开始摸朱五星的下身,然后再叫朱五星摸他的下身。朱五星始终闹不明白,金援朝为啥不直接要她的身子。许多次她都想张口问金援朝,又不好意思问。
“援朝,你若是想要我的话,我就给你。”
“那不行,要是怀孕那怎么办?”
“憨子,快那个时候,你别射进去不就行啦。”
“你怎么懂得那么多呢?是不是你过去和别的男人有过这事?”
“你冤枉死我了援朝,我长这么大,除了你,没有任何男人碰过我。我若是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哎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何必赌咒呢!”
朱五星哀叹一声。
“对了,咱们说正事,你今晚找我啥事情?”
“还不是我弟弟的事情。”
“怎么啦?”
“大队说红旗喝药是自绝于人民,说是要游街,你与你爸说说,能不能放过我弟弟?”
金援朝想了想:“我试试吧,你也知道我爸那个人,左得很。”
朱五星说:“红旗那么小,真要是被游街,你叫他以后怎么办?”
金援朝说:“这倒是。不过你那个弟弟也真是的,大好的日子不过,寻哪门子死呢?”
朱五星说:“红旗成绩那么好,却没有学上,摊谁谁都会想不开,你说是吧?”
金援朝说:“上学有啥用?即便上到高中,还不是回来种地!”
朱五星“唉”了一声。
“天不早了。”金援朝说。
“再坐一会儿吧。”朱五星说。
金援朝站起身说道:“我爸怕我出去瞎混,一会儿不见就四处找我。”
“援朝。”朱五星欲言又止。
金援朝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那句话,目前坚决不能公开我们的关系,我爸若是知道了与你谈对象,绝对不会同意的。”
“那怎么办呢?”朱五星小心问道。
金援朝说:“我也不知道,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五星说:“到永远我都等着你。”
金援朝说:“我先走你再走。”走两步又回头道,“我们在一起这个事情,你千万千万别对外人讲,就是你的父母也不行。假如我爸晓得咱们的关系,不打死我才怪呢!”
朱五星说:“红旗的事情你别忘记了!”
金援朝没有回答。朱五星想,金援朝肯定是听见了。
月亮高悬在头顶,朱五星呆呆地望一会儿星空,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小树林。
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朱五星不用想也猜得到,一定是讨人嫌的高粱。因为走路不像是徐罗锅那个样子。
七
九月一日这天,小学没有开学,中学也没有开学,地里的稻子刚割,晚玉米还没有掰,晚山芋也没有起,所以学校推迟开学时间。过去农忙时节都这么做。
荷花在地里给生产队里拾稻穗,荷花并不想挣这个工分,它主要想陪陪朱红旗散散心。从打喝农药之后,朱红旗再没有迈出过自家的门槛,天天躺在床上数房梁。荷花怕他再憋出好歹来,所以向她爹请缨拾稻穗这个活儿。可朱红旗死活不出门,荷花急得都要翻脸了,朱红旗就是不领情。没有办法,荷花只有一人走了。
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只剩下朱红旗一人。人说,死过一回的人,更会珍惜以后的生活,可朱红旗没有这种体验,他既看不到以前,也看不到以后。因为以前他还有希望与梦想,现在希望与梦想已经破灭了。他活在这世上,只能给人带来不幸与灾难。为了他升学,父亲给大队书记下跪,为了他不受凌辱游街示众,姐姐不惜一切去求金援朝。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不能再让家人为他受罪了,他要承担他应该承担的一切。
不就是挂牌子游街示众吗?我连死都不惧的人,难道还怕这个吗?
父亲过去长挂的游街牌子就在门后头,他将那块四五斤重的木板找出来,将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连铁条上的污垢他也很细心地一并擦了,然后找出毛笔与砚台,研墨挥笔写道:打倒对党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的自绝于人民的大地主的儿子朱红旗。然后在朱红旗的名字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一切做好之后,朱红旗将多日不洗的脸清洗干净,用姐姐五星的梳子对着镜子拢拢头发,又将身上的衣服拽整齐了,然后将那块牌子挂在脖颈上,从容不迫地走出家门。
路线不用设计,这条路是父亲过去走过的。朱红旗就沿着父亲走过的路开始游街。先走东大街,绕一圈,然后上西大街,游完西大街,再登北圩门。
北圩门有个戏台,据说很古老了。具体什么时候建的,谁也说不清楚。两年前闹革命,将戏台两边的龙凤柱给砸倒了,为此还牺牲一名红卫兵战士。本想将戏台全部拆掉的,因为那是封资修、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绝不能存留。因为死了个人,加上戏台全部是青石垒的,非常坚固,不太好对付,最后只将戏台四周那些不文明的图案全部刮了去。后来,戏台就成了批斗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场地。
朱红旗左手提锣,右手抡槌,敲一下锣,嘴里就喊上一声:“打倒对党不满、对社会不满的自绝于人民的大地主的儿子朱红旗。”再敲一下锣,再喊一声那句话。
有力气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这些人,没有分辨能力,也没有过多的同情心,只是一个劲地跟在朱红旗屁股后嘻嘻哈哈地看热闹。觉得十分有趣,十分快活,十分有意思,十分好玩儿。
东西大街游完,朱红旗爬上戏台,将铜锣放在一旁,然后在那儿垂首呆立,受台下的老弱病残的群体检阅、指戳。
除了那些弱势群体,最早发现朱红旗的是徐罗锅的女人苦桃。当时苦桃没有下地,她被政治队长金大牙安排在场屋里干杂活。其实场屋里没有啥杂活,场早已经轧好了,就等稻子登场。金大牙摊派苦桃的杂活是叫苦桃叉开双腿。场屋里有一张烂床,上面就一张光腚席。是看场的张瞎子住的。张瞎子不瞎,就是鸡宿眼,青红蓝紫不分。就是现在说的色盲。金大牙将张瞎子打发走了之后,在苦桃身上进行了艰苦的精耕细作。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苦桃就挣了十分工。
再说苦桃瞧见朱红旗那个样子,同命相怜,泪水立即下来了,他不敢回去告诉金大牙,大步小步往稻田跑,见到鲁四姑,如此这般讲了一遍。荷花当时正在鲁四姑身后拾稻穗,一听说此事 撒腿就向村里跑。鲁四姑喊上生产队长李保卫,也撵着荷花脚步一路小跑过来。
虽说是初秋的天气,秋老虎还是不依不饶地发着淫威。没等荷花到戏台那儿,朱红旗已经中暑倒地了。荷花不顾一切地将昏迷不醒的朱红旗抱在怀里,嘴里连连喊着,红旗红旗你醒醒,红旗红旗你醒醒!
这时,鲁四姑与李保卫也赶到了。鲁四姑一见面,就知道朱红旗是热晕了,叫李保卫赶快去打一桶井水来。不多时,李保卫拎来一桶井水,鲁四姑从脖子上拽下白毛巾,在井水里一闷,而后拧干净,放在朱红旗的脑袋上冰着。不一会儿,朱红旗就苏醒过来了,接着爬起来,拿起牌子就往自己的脖颈上挂。鲁四姑一下来气了,说你这个熊东西真犟!又对李保卫道,往后谁在提朱红旗游街的事,我跟他没完!
李保卫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道:“红旗,头午大队叫我去,说你被县农中录取了,这是录取通知书。”
荷花一听喜坏了,慌忙从父亲的手中抢过录取通知书,交到朱红旗的手中:“红旗这下你高兴了吧?”
朱红旗看也没看,一把扯碎那张纸,苦笑道:“上农中有啥出息,末了还不是种地?若是种地的话,还不如现在就下学了!”说罢,跳下戏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八
公社要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里几个知青都去报名了,后来只录取小安一个人。当小安将这个消息告诉朱五星时,发现她的眼睛里噙了一眶的泪水。小安就问朱五星,你是不是想参加宣传队?朱五星摇摇头。少时说道,我条件不够。小安认为朱五星谦虚,说五星你的嗓音不错呢?我陪你去试试好吗?朱五星知道小安理解错了,就说,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公社是不会收的。小安方才明白。稍停想起什么,说五星,公社文化站那个丁站长是省歌舞团下来的,据说是个右派才被下放到这儿改造来的,只要你唱得好,我想丁站长不会唯成分论的!朱五星一下被说动了。
第二天一早,小安领着朱五星去了公社文化站,当着丁站长的面唱了他最熟悉的《道路越走越宽广》那首歌。
还没有唱完,丁站长就带头鼓起掌来,说好:“唱得太好了!”
朱五星有点儿受宠若惊,半晌说道:“丁站长,我家是地主成分。”
丁站长愤然道:“地主成分又不是地主分子,谁也没有剥夺你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权力。再说,你一天没有过过地主生活,何罪之有!”略顿又说道,“你俩不要走远了,等我的消息,我这就去和公社革委会卜主任汇报,他若是不同意的话,我这个站长也不当了,让他另请高明吧!”
那天天气不错,虽然是冬天,太阳仍然是友善地放着光芒,有风也不冷。
朱五星与小安在街上几家商店遛了一上午,二人再次赶到文化站时,丁站长已笑眯眯等在那里。
丁站长对朱五星说道:“你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来报到。”
朱五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弯下腰给丁站长深鞠一躬,连招呼也忘记与小安打,撒腿就往家中跑,她想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父亲与母亲知道。
晚饭后,朱五星去找小安玩儿,顺便问问她带些什么东西,因为宣传队要集中一段时间排练。
小安找出几块大白兔奶糖,招待朱五星,说是庆祝她俩成为战友。朱五星很少吃糖,没听说更没见过大白兔奶糖,剥一块含在口中,那滋味惹得她连舌头都不敢随便乱动了。
等小安收拾完了,俩人就在灯下拉呱。
几乎天天在一起,她们却不知对方的年龄。
小安说:“你今年多大?”“十八。你呢?”“我十九。大你一岁。你得喊我姐。”
“小安姐。”朱五星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安美美地答应着。
“谢谢你不嫌弃我的出身。”“出身不是人选择的,你何必在意这个呢?”
朱五星“唉”了一声:“不是我在意,是社会在意,不说我弟弟朱红旗上学的事情了,就说我吧,要不是丁站长帮忙,死那辈子也不能进宣传队呢!”
小安点点头。
“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长这么大,朱五星认为今天是她最最幸福的一天。
小安说:“你先说。”朱五星说:“小安姐,你有婆家了吗?”
“什么婆家?”
“就是对象。”
“这么小,还没有考虑。你呢?”朱五星低头不语。
“不说,肯定是有!本队的?”朱五星点点头。
“谁?”
“金援朝。”
“是他啊!”
“怎么了?”
“那人我不喜欢。”
“他哪一点不好?”
“我说不出来。总之我对他没有好印象。”
“像我这样的出身,能找到这样的革命家庭我这辈子就满足了!”
“你与他进展到哪一步了?”半晌小安问道。“亲嘴了吗?”
朱五星支吾道:“我身子让他摸了。”
“哎呀我的妹子啊,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怎么就将……哎呀!”
“我觉得他对我很好。”
“他答应娶你了吗?”
“他还没与家中说呢!”
“这就更不能轻易相信他了,是吧?”
“我觉得他不会骗我的。”
“你拿什么做保证!”
“甜言蜜语,还是海誓山盟!”
…… ……
“和你说,吃亏永远是女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家庭出身不好又非常痴情的女人!”
朱五星像是寒冬腊月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不由打了个激灵。
九
下学以后,与其他农村青年一样,朱红旗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这时候,朱红旗还是一个少年。
在队里,朱红旗虽然个头还可以,但毕竟年龄小,只能干一些轻微杂活,比如拔草、放牲口、赶场等等。开学前,荷花找父亲李保卫谈了,要父亲照顾朱红旗。否则,绝不会与他拉倒。荷花是李保卫的掌上明珠,只有这个女儿,家中啥事情,荷花说一就是一。其实,荷花喜欢朱红旗,生产队长李保卫眼睛雪亮,早已心知肚明。除了出身关系,李保卫也喜欢朱红旗,但是若是将来将女儿托付给这个地主羔子,李保卫死活也不会同意的。反正年龄还小,再说朱红旗如今也不上学了,慢慢地也就疏远了,所以李保卫并不担心什么。但是荷花的要求,必须照办。所以李保卫安排朱红旗看水。
看水这个活儿,既轻快,又很简单。水将这块地浇透了,挖两锹土堵上,再在另一块地头挖开个口子就行了。生产队里没有比这更轻的活儿了。别说是家庭出身不好的朱红旗,即便是贫下中农子女,这样的活儿,也是数得着的不能再惬意的了。为此,政治队长金大牙专门找到李保卫,问他的屁股坐到哪边去了。李保卫装糊涂,说老金,我的屁股不是与你一样坐在板凳子上吗?金大牙说你姨个B,你别给我胡屌扯,你为啥将朱红旗安排看水?李保卫心想,我是生产队长,生产上的事我有权决定,你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嘴上却说老金,红旗这个孩子,上回喝农药差点儿丧了命,年龄又这么小,权当是照顾他一下吧。金大牙不依不饶,要照顾也得照顾个贫下中农。你不说我倒忘了,上次那个小狗日的自己挂牌游街向党示威我还没找他算账呢!李保卫说老金,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那么极端呢!金大牙说李保卫你这个狗日的,你的阶级立场呢!一直站在一旁的鲁四姑帮着腔,朱红旗的爹是地主不错,可朱红旗不是地主,他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好,咱们总得讲点儿人味对不对?鲁四姑也是老党员了,队里一些事情,只要鲁四姑表态了,金大牙是瞎子害眼没治!再说,金大牙明知这个“活寡妇”与李保卫穿一条裤子,也只有见好就收。
过去朱红旗很少与苦桃讲话,迎头遇见最多是点点头。他看不起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与金大牙那种不正当的关系。从那次游街苦桃报信之后,朱红旗对苦桃另眼相看,他觉得苦桃与他一样可怜,都是受人歧视的人,所以再见到苦桃,朱红旗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并喊她声桃姐。第一次喊,苦桃一阵惶惑,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苦桃在娘家也有个像朱红旗这么大的弟弟,她觉得朱红旗仿佛就是她的亲弟弟。俩人非常投缘,干活时,她总想和他在一起劳动,抬筐子,苦桃就给她吃肩,将筐系子拉到自己跟前。朱红旗干不动的或者不会干的她就帮他教他。朱红旗也十分喜欢与苦桃在一起干活,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尽的话,拉不完的呱。
朱红旗就喊:“桃姐,桃姐。”
苦桃回头见是朱红旗,答应一声,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朱红旗。
“干嘛去?”朱红旗问。
苦桃说:“家中没有猪草了。”
朱红旗说:“是不是去玉米地那边?”
苦桃故意问:“你怎么知道?”
朱红旗说:“沟边那片草挺嫩的。”
俩人说着话走进了那片玉米地,接着到了沟边。苦桃蹲下身,拿起镰刀割起草来。朱红旗就蹲在那里拔草。不一会儿工夫,苦桃就割了一大堆。
“哎呦!”朱红旗叫了一声。
苦桃丢下镰刀:“怎么啦?怎么啦?”
朱红旗说:“我的手指不小心被草叶子拉破了。”
苦桃急忙走过去,抱起朱红旗的手指就吸吮起来。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
苦桃说:“天可能还要下雨。”
朱红旗说:“我们快些走吧,不然的话,就挨淋了!”
苦桃将草装进粪箕里,站起身刚准备走,风就来了,接着头顶上就炸了个响雷。
朱红旗说:“桃姐,快一点儿吧!”
苦桃望一眼天空:“怕是不行呢,天上的云已经布开了,怕是出不了玉米地这雨就得下。”
朱红旗说:“那怎么办呢?”
苦桃想想说:“有办法了。穿过这片玉米地,前面不远有个看瓜的棚子,我们去那儿躲一躲吧。”
苦桃拉着朱红旗的手,一头钻进了玉米地。
这时雨来到了,雨点打得黍叶哗哗地响。
俩人到了瓜棚里,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干地方了。
苦桃将朱红旗的衣服脱下来,拧干,让他重新穿上,说:“这样就不容易着凉了。”
朱红旗说:“桃姐,你也将衣服脱下来拧拧吧……不然我到外面去。”
苦桃说:“外头雨大,再说你刚刚拧干衣服。”
朱红旗说:“那怎么办呢?”
苦桃说:“不怕的,俺是你姐。”说着背过身去,将上衣脱下来,一下下拧着。
朱红旗还是第一次看一个女人光溜溜的后背,禁不住身体一阵燥热,他的裤裆被什么东西撑了起来,能放下只皮球。他只觉得浑身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了,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苦桃:“桃姐,桃姐……”
苦桃被朱红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住了,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将朱红旗抱在胸前:“弟弟,我怕我这样会害了你啊!”
朱红旗说:“我不怕,桃姐……”
苦桃说:“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是干净的了你知道吗!”
朱红旗气喘如牛,将舌头伸进苦桃的嘴中:“桃姐,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最干净最干净的女人……”
十二
冬闲的日子,也是宣传队集中的日子。朱五星与小安一起又到文化站集中排练。这时的朱五星已经很出名了,全公社都知道文艺宣传队有一个长得好看、嗓子响亮、名叫朱五星的女孩子。
丁站长也喜欢朱五星,他说朱五星嗓子本钱好,能培养出来。一有时间,丁站长就教朱五星用正规方法唱歌。朱五星学习很认真,她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家庭出身不行,自己又没有多少文化,想出人头地就得能吃苦。吃苦她不怕,怕就怕没有苦吃。况且有丁站长这样的行家教他,她如果不认真学,不是太对不起人家了吗!
丁站长是孤单一人从省城下放到这儿来的,听他们说,丁站长被打成右派不久,他的老婆就与他离婚了。在心里面,朱五星不知多少次恨过那个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留恋呢,难道真像有人说的那样,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对于丁站长的帮助,朱五星无从回报,也没有力量回报。朱五星一时三刻都在想,我怎么能报答一下丁站长呢?
丁站长就住在文化站里,那天上午练完歌,朱五星看见盆里有几件丁站长换下来的衣服,就准备拿到井边洗了,哪知被丁站长发现了,说什么也不愿意。两个人争夺了好半天,脸都急红了,脸盆险些掉在了地上,最后丁站长只好作了让步。他看见朱五星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不过,丁站长让朱五星答应他一个要求。朱五星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说行。丁站长的要求就是让朱五星在他那里吃晚饭。朱五星有些疑迟了,长这么大,还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丁站长非常兴奋,等五朱星出门,他挎只篮子也出了门。
朱五星洗完衣服回来,丁站长的四样菜也上桌子了。一盘土豆片炒肉片,一盘韭菜鸡蛋,一盘小草鱼,还一盘素炒豆腐。最后还烧了一碗菠菜蛋汤。朱站长显然很兴奋,趴在床底下,还将一瓶落满灰尘的葡萄酒找了出来。朱五星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呢?即便是逢年过节,家中饭菜也没有这么丰盛。特别是那瓶红葡萄酒,别说是没喝过,长这么大,连见也没有见过呢!激动得她有些手足无措。丁站长望着朱五星,我很久没有沾过酒了,今天你就陪我喝几盅吧?朱五星本想说我不会喝酒的话,哪知丁站长已将她面前的酒杯斟上了。
“谢谢你五星。”
“谢我什么?”
“你帮我洗了那么多的衣服。”
“比起你教我唱歌,给你洗几件衣服算得了什么呢!”略顿又说,“要说谢,应该我谢谢你才对。不是你,我也进不了宣传队,也学不到这么多的歌唱知识。”
“那是我应该做的。”
“难道说给老师洗几件衣服不应该吗?”
丁站长端起酒杯:“来,五星,我们干一杯,为了我们的友谊!”
朱五星说:“丁老师,未喝之前,我有个要求,今后你教我唱歌,我给你洗衣服成吗?”
丁站长笑笑:“好吧。”
朱五星说:“一言为定!”
俩人的酒杯碰在一处,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又喝了几杯,朱五星觉得有话要说,这句话憋在自己心里好长时间了。
“丁老师,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丁站长半开玩笑地说道:“该说不该说你不都说了吗?”
没料到一向不苟言笑的丁站长也会幽默,朱五星的胆子不由壮了起来。
“我想不明白,你家原来那个师母为啥要与你离婚?”
丁站长的脑袋一下低了下来。
“难道说是因为你被打成右派吗?”
丁站长不语。
“不是我说她,她这样的女人,在我们农村,会被人戳烂脊梁骨的!”
丁站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俗话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这样做难道不怕别人耻笑吗?”
“不不!”丁站长痛苦地摇了摇头,“她是有苦衷的。”
“有啥苦衷也不能离婚啊!有句话不是说吗,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丁站长摇摇头:“小朱,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啊!”
“有啥情况?”朱五星没好气地问道,“难道说,有人拿着枪逼她离婚不成!”
“当时……”
“当时怎么了?”
“当时,假如你师母不与我离婚,我的儿子与女儿就要受到我的牵连,全家都要与我一起下放农村你知道吗!”
朱五星看到丁站长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对自己冤枉了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师母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天暗了下来,窗户上有雪花在飞舞,无声无息;屋内俩人明显觉得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寒气侵袭他们的身心……
十三
麦子割完了,水稻也插下去了,接下来,有许多空闲的时间。朱红旗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他一直想完成的事业。
夏日天长,太阳老赖在西天不走,使得天空格外明亮。
朱红旗出门,父亲扛着大扫帚正好进门。爷儿俩打了个照面,却没有多少话说。彼此望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门口是一条沟渠,也是一条灌溉渠。每次朱红旗出门,总要习惯地向沟渠上望望。沟渠的堤岸上始终站着一个人,朱红旗不用看也知道是高粱。高粱明知五星在公社文化站排节目,可每天傍晚还是在沟渠上转悠。朱红旗很同情高粱的痴情。高粱不敢去文化站找姐姐,因为姐姐不允许他去哪儿找她。姐姐对谁都好,唯独对高粱不行。而高粱对于姐姐的霸道向来是逆来顺受。朱红旗一直想不明白,姐姐为啥会对高粱那样,就因为他是富农分子的儿子吗?我的亲姐姐啊,你不是地主朱德的女儿吗?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为啥歧视人家呢?你没有这个权力,你歧视别人就等于歧视你自己!你懂吗?
黄昏终于来临,朱红旗每次去政治队长金大牙家,都是这个时辰。他自己也不明白,为啥专挑这个时候去。
金大牙家住西街,西街是条新街,不像东街是青石板路面,比较好走。
一般金家吃饭比较晚,红旗这时间来,正好他们在吃饭。金大牙喜欢喝两盅,说是伤腿的需要。老远的,就闻见酒香。
“狗日的,又来干什么?金大牙好喝却上脸,面若关公,正拿着火柴棒剔牙。
朱红旗说:“金队长,我叫朱红旗,不叫狗日的!”
金大牙被朱红旗这句话给惹笑了,连他的女人也跟着笑了。
金大牙说:“你不提我倒忘了,当初大队程书记给你爹改了名,为啥不给你和你的姐姐改名?”向地上吐一口饭渣,继续说道,“一个叫五星,一个叫红旗,连革命群众想臭骂你们一顿都张不开口。可见你爹朱地主是多么的别有用心!”
朱红旗说:“队长,我与我姐姐朱五星虽然出身不好,可我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也想生在你这样高贵的革命家庭,可阎王爷乱点鸳鸯谱,叫我们有啥法子呢?”
金大牙点燃一支烟:“你爹为啥给你们起这个名字呢?是不是对党、对社会不满?”
朱红旗说:“队长,你老人家说错了……”
金大牙一拍桌子:“你放屁!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称之为老人家,你拿我比毛主席,狼子野心哪!”
朱红旗说:“我那是尊重你,没有其他意思。就算我放屁,放的是狗臭屁得了!”继而说道,“队长,刚才你说到我与我姐姐的名字问题,那是我们对党的忠诚,不是有一首歌这样唱的吗,”说着唱了起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
“行了行了!”金大牙连连摆手。“你家已经有一个歌唱家了,还准备再出一个?”
朱红旗笑。
金大牙溺灭烟头:“说,今晚找我干什么?”
“还是过去那件事情。”
“过去什么事情?我怎么不记得了!”
“就是让我爹使牛的事情。”
金大牙恍然大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不可能?”
“只有出身好的,思想觉悟高的才有资格,你爹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我们怎么能让他使牛呢?”
少时金大牙又说道:“这是原则的问题,这是革命觉悟的问题,万一出了事情,谁来负这个责?我这个队长干不干不说,弄不好要蹲大牢的呢!你知道一条耕牛多少钱吗?十条人命也换不来的!你想想,我能放心让你爹使牛吗?我要是同意了,其他队干也不会同意的,他们同意了,革命群众也不会同意的,所以说,这件事情你想也别想!”
“我爹可是个远近闻名的使牛能手呢!”
“即便你爹能架飞机、开坦克,这牛也不能叫你爹使唤!”
金大牙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吐出一口烟雾:“现在我倒有些怀疑,你狗日的三番五次地想叫你爹使牛,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政治目的!”
朱红旗说:“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别胡乱扣大帽子!”
“我绝不会同意的!”
“你不答应我再去大队找程书记。”
金大牙有些来气:“你就是去公社找卜主任我也不会答应!”又说,“妈啦个B,绝不答应!”
十四
这天晚上,宣传队没有排练任务,吃完饭之后,朱五星本想去找小安玩儿,后来又没有去。原因是小安有了男朋友。也是城里下放的知青,叫鲍忠文。鲍忠文也在宣传队,吹一手好笛子,那首《扬鞭催马送粮忙》的笛子独奏,吹得几乎与广播里没有什么区别,每场演出,吹两三首曲子都下不来。
朱五星想找弟弟红旗说会儿话,看他正在屋里看书,就没有进去。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金援朝正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呢。朱五星心里一阵激动。她好久没有见到金援朝了,自从金援朝到大队当通讯员之后,俩人几乎断了联系。农忙时,朱五星要在队里干活,见不到他,农闲时,朱五星要在公社排节目,还是见不着他。金援朝晚上也很少约她,朱五星是个女孩,又不好主动去金家找人,因为金援朝不允许她到他家去。金大牙反对他们在一起。有时早晨去小树林吊嗓,朱五星总抱着一种希望,她想金援朝说不定哪会儿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这种希望一直渺茫。
金援朝向朱五星招手:“五星,你出来。”
朱五星默默点点头,轻手轻脚向外走,快到院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冬天天短,周围已经上黑影了,金援朝趁着夜色,一把将朱五星紧紧地搂了个结实。
外头已是哈气成霜。朱五星觉得身上十分暖和。
朱五星许久没被男人抱了,这时她突然想起小安已经与那个鲍忠文有了肌肤之亲,才几天哪!可是自己与金援朝已经在一起两三年了,到现在还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心中不免有些想男女之间那种事情,下身便有了一种冲动。
“还去小树林吧?”朱五星嗓子有些颤抖。她怕这样叫邻居们看见不好。
金援朝说:“我带你去个地方玩儿。”
“哪儿?”
“公社,我姑父那儿。”
“去那儿干什么?”朱五星有些不情愿。
金援朝说:“我姑父是公社主任,你又不是不认得。他经常在我面前夸你的歌唱得好呢!”
朱五星一心想那种事,就不想抬腿。
金援朝拉着朱五星的手:“走吧走吧,去那里还有你的亏吃吗?”
公社主任卜志民,是金援朝的表姑父,朱五星过去也知道他们的关系。不过朱五星不喜欢这个人,严格说,她不喜欢卜主任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卜主任喜欢端着白瓷茶杯到宣传队转悠,经常做做指示什么的。宣传队一些人,特别是女孩子比较烦他,他去宣传队不单嘴指示,手也跟着指示,指示指示就指示到女孩子的屁股上去了。宣传队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一个没被他指示过。小安除外,也许顾及小安的男朋友鲍忠文吧。鲍忠文身高体壮,拳头像只小榔头。朱五星心想可能是这个原因。
卜主任的屋里亮着灯,朱五星与金援朝推门进去,卜主任正在桌旁看着什么。房间里点了一支奢侈的煤球炉子,火正旺。人一进去,像是穿上了件棉大衣。
“姑父,晚上还在工作呢?”金援朝说。
卜主任放下手中的东西:“有几份文件急等着处理。”眼睛在朱五星身上转悠,“小朱也来啦?”
朱五星点头喊了声卜主任。
卜主任从柜子里端出一盘大白兔奶糖。丢一块给金援朝,那架势就像给哈巴狗丢块骨头。然后挑出一只,剥开糖纸之后,送到朱五星的嘴边,说小朱这糖不但好吃还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呢!朱五星要用手接,卜主任不让,嗯嗯地噘着嘴,那意思是要亲手将“大白兔”送到朱五星的口中。朱五星有点儿恶心,特别是有金援朝在面前。眼睛不由得望了一眼金援朝。
金援朝说:“五星,你还不快快张嘴,姑父的手都累酸了呢!”
朱五星只好接受卜主任的殷勤。
“甜吗?”卜主任问道。
朱五星只好点点头。
卜主任点燃一支烟,望一眼金援朝:“你不是还有什么事的吗?”
金援朝心领神会:“对对对,刚才程书记叫人通知我,说大队有事,你不提我差些给忘了!”
朱五星急忙站起身。
金援朝说:“五星,你在这陪姑父说说话,等我办完事来找你。”说罢,从盘子里捏了一块糖,又捏了一块,这才转身离去。
卜主任将门带上,搓着手说道:“到底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今晚真是有点儿冷啊。”稍时问朱五星,“是吧,小朱?”
朱五星本想点头答应的,金援朝走了,不知怎的,她的脖子突然一下僵了。
“你怎么一直站着呢,小朱?”卜主任说。猛然想到了什么,“哎呀,我忘记了,我屋里有两只闲凳子,下午被搬会议室坐去了,忘记拿了回来。”说着一指自个儿大腿,“坐这里吧,委屈你了小朱。”
朱五星一看这阵势,知道再不走可能就不好走了。
“卜主任,我突然想起来小安说找我有点儿事,让我给忘记了。”
卜主任说:“小安能有我的事重要吗?”
朱五星说:“卜主任,你找我有事?”
卜主任说:“你来陪我就是事情。”
“陪?”
卜主任的办公室分里外间,外头办公,里头住人。卜主任温文尔雅地走过来,牵着朱五星的手,往里间屋拉。
朱五星像头犟驴,撤着身子往后挣。
“听话,小朱。”
朱五星想不听话也不行了,她的力气远远不如人家,三拽两拽,就被卜主任拽里间屋去了。
接着,朱五星胸前的小袄连同里面的东西一并被卜主任抓在了手里。
朱五星知道卜主任要干什么了。
“不行不行,卜主任。”朱五星喘着粗气,挣开卜主任的手。
卜主任像提着一口袋粮食将朱五星放倒在床上:“答应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朱五星说:“卜主任,你不能这样,我以后怎么有脸面见援朝呢!”
卜主任笑了:“你真是个小傻瓜,不是金援朝那个狗东西,你能跑到我这儿来吗?”
朱五星啥都明白了,眼含着泪,抓住自己的裤腰带死也不丢手。
“我求求你了卜主任,你放过我吧。”
卜主任并不急于求成,决定暂缓进攻,将拽裤腰带的手放开,他知道,这只小鸡要不了多会儿就是他的盘中餐。
朱五星见卜主任停手了,误认为人家良心发现,急忙爬起身来,想往外走。
卜主任说:“小朱,我告诉你,当初要不是我,你一个地主的女儿,能进公社宣传队吗?你今晚若是离开这间屋子,明天你就不要去宣传队唱歌了。”
朱五星一下站住不动了。宣传队是她的一切,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呢!
卜主任很温柔地将朱五星抱在怀里,又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几下,说五星听话。
朱五星发现,卜主任那张丑得唏哩哗啦的面孔,渐渐地在她的眼前模糊起来。有人敲门。
朱五星与卜主任都不由一愣。卜主任反应快,急忙放下朱五星。走到外间屋。
推门进来的是穿着一身黄军装的武装部长吴长胜。
卜主任立马恢复了常态:“吴部长,找我有事?”
吴长胜见屋里有生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说:“卜主任,你有人哪,不然我等一下再来给您汇报工作。”说着转身欲走。
这个吴部长无疑是朱五星的救命稻草,朱五星哪肯丢手呢!不管三七二十几,尽快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是不容迟疑的。朱五星一声招呼未打,撒腿就往外走。
“小朱,有空我再找你拉呱啊!”卜主任随后说道。
朱五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逃离公社大院的,像个醉汉,一路跌跌撞撞,没魂没魄,直奔家中奔跑。边跑边在心里骂那个狼心狗肺的金援朝。
你是人吗?金援朝!你就是一个畜生!你这么做不怕雷劈吗?你完完全全是一个大坏蛋,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我不会再理你,更不会将我的身体交给你这个没有人心的坏种东西糟蹋的!
一个人拦住了朱五星的去路。是高粱。
“五星,你跑什么?”
“五星,是不是出了啥事情?”
“五星,你去公社干什么?”
“五星,你与金援朝一起去的那间屋子,怎么他出来你没出来?”
“五星,你是不是被坏人欺负了?”
“五星,你说话啊!”
朱五星像头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咆哮道:“你凭什么管我?你有何权力管我?我的死活与你有何相干!”说罢一把推开高粱,发疯似的跑走了。
十五
大队书记程久田不是本街人,朱红旗找不到他的家,只有去大队部找。可是去了多少趟,都找不到他的人影。通讯员金援朝告诉朱红旗,程书记去省里开会了。起初朱红旗不相信,以为金援朝在骗他,后来证实,程久田的确去省里开会去了,他被选上了省委候补委员。前补也好候补也罢,反正是补进去了 ,一补进去,从某种方面讲,程久田就是省领导人了,起码说是享受省级领导待遇。不得了了,连公社革委会卜主任都不是“候补”,可见程久田的能耐了,不是一般的人了!
这天,朱红旗正在队里积肥。忽听得街上一阵锣鼓喧天,接着就望见满街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大家都放下工具,跑去看热闹。锣鼓家伙敲了半天,就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披红戴花的人从街的尽头大步流星走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红旗天天要找的人——大队书记程久田。
朱红旗觉得机会来了,活也不干了,跟着人群去了大队部。正在忙里忙外的金援朝看到朱红旗,告诉他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还是等两天再来吧。金援朝也是好心,觉得假如他与朱五星的婚姻成了,面前的就是他的小舅子。当然他与朱五星只是闹着玩的,就她家的成分来讲,他俩绝对是不可能的。对朱红旗这种热心,也只不过表达一种亏欠而已。毕竟自己与他的姐姐有一些肌肤上的交往。金援朝又告诉朱红旗,说县革委会的主任也来了,晚上少不得酒宴招待,你还是改日来最好。朱红旗心想,今晚是程久田最得意的时候,也许有些话他能够听得进去。俗话讲,人逢喜事精神爽,只要程久田高兴,事情肯定有转机。朱红旗抱着这种决心,哪怕是三更三点,也要等到程久田。
欢迎的酒席是在公社食堂办的,公社大院很少这样热闹,灯光如昼般亮堂,碟子盘碗叮叮当当,工作人员进进出出,酒肉馒头喷喷香。
晚上虽然无风,寒冷依然格外袭人。朱红旗站在树影里,不一会儿脚都冻麻了,清水鼻涕不住地向外流淌,一条袖子都擦湿了。好在有食物的香味陪伴,再冷朱红旗也不觉得冷了!
有人喊朱红旗名字,朱红旗一看是在公社建筑站做活的他的远房表叔王槐树。
“你干嘛呢?”王槐树问。
朱红旗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干嘛呢表叔?”
王槐树说:“今晚建筑站开工资,所以走晚了。”刚欲转身,想起什么,又说道,“晚上还没吃吧?走,同我去街上饭馆,表叔请你吃猪头肉。”
朱红旗哪有那闲工夫:“我得等个人表叔。”
王槐树没有细问朱红旗等谁,他得急着去饭馆。就说:“他们几个在那儿等我喝酒呢,我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倚靠在树干上的朱红旗被一阵吉普车发动机的响声惊醒。他估计,是县里的干部走了,要不多久程久田就会出来的。果不其然,一支烟的工夫,程久田由公社卜主任陪着被人簇拥着出来了,然后由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护卫着去了大队部。朱红旗小心翼翼在后面跟着,到大队部门口,程久田进去了,朱红旗却被民兵挡在了门外。朱红旗说找程书记有事情。民兵们不理睬,还吓唬他,再不走,就将他捆起来。朱红旗就在大门口喊叫:“程书记,程书记……”
金援朝出来了,说:“红旗你狗日的胆真大,程书记还要准备明天在公社三级干部大会上传达省的会议精神呢!你在这胡闹啥呢!”
朱红旗说:“我有急事找程书记说。你不放我进去我就在这儿喊,直到程书记出来。”
金援朝慌慌地进去了,不一会儿又慌慌地出来了,喊朱红旗进去,并交代他长话短说。
程久田披着军大衣坐在桌旁看文件,见朱红旗进门,非但不生气,脸上还流淌着笑容。
“你有什么急事?三更半夜的。”
“程书记,如今你是省大领导了,有件事情我必须向你汇报。”
程久田放下手中的文件,洗耳恭听。
“我父亲是地主,但我父亲使牛的本事人人皆知,我想党要给我父亲立功的机会,让他发挥一技之长,为祖国为人民多作贡献。”
程久田今晚的脾气真是相当的宽容,不但没有生气,反倒咧开嘴巴笑了。
“这件事我早就听你们的队干部说过不止一遍了,这样吧,过几天我调查调查,如果你父亲真的改造得不错,我会考虑的。”
朱红旗没料到事情就这么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激动得真想跪下来给程书记磕个响头。以感谢程久田的恩泽。
程久田还破例将朱红旗送到大门口,而后对朱红旗说道:“你的真情打动了我,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难得啊,难得。只可惜你生错了家庭!”
朱红旗刚要转身,程久田又问道:“听说你白天干活,晚上还坚持学习文化是吗?”
朱红旗说:“是。”
程久田点点头:“很好很好。”
朱红旗飞快地向家中跑去,他想快一点儿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父亲。地面上有冰,许是白天有人泼了水,由于跑得急,朱红旗一下滑倒了,摔了个大跟头,好在反应快,接着爬起身来,瘸巴瘸巴又继续向家中奔跑……
十六
这天晚上排练,朱五星发现小安没有参加,再一看,那个吹笛子的鲍忠文也没有去。他本想问问丁站长,看他一直忙着,也没有好意思问。
排练结束之后,丁站长将朱五星留下来,让她去小安家看看,问问她今晚怎么没有来排练。还有那个鲍忠文。朱五星就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去。
朱五星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去了小安住的地方。
刚刚走到半路,迎头遇见了金援朝。
金援朝连喊了几声朱五星,她都假装没听见。因为卜主任那个事,到现在朱五星心中还恨着他呢!
金援朝心中明白朱五星为啥生气,就假装可怜兮兮的样子:“五星,那天那个事情我也不晓得我的那个表姑父是那种人,你是我的女人,我能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我能自己给自己糊个绿帽子戴吗?”
朱五星看不清金援朝的面目,也就相信了他的鬼话。
“你真的不知你那个姑父作风不好?”
金援朝说:“骗你不得好死!”
朱五星一把捂住金援朝的嘴巴:“赌咒干什么呢!”
金援朝说:“你信我了?”
朱五星点着头“嗯”了一声。
稍时金援朝说:“五星,咱们现在去小树林吧。”
朱五星故意问:“去干嘛?”
金援朝说:“还能干嘛?”
“我不去!”朱五星躲开金援朝自顾向前走去。
金援朝紧走几步,追上朱五星:“你现在怎么啦?不听我的话啦!”
朱五星说:“时间太晚了,改天吧。我还要去小安家有事情呢!”
金援朝说:“不去也行,让我摸摸你。我想你了!”
朱五星最烦金援朝这样子,摸得人心里不上不下的,裤头都湿了不说,晚上还会做噩梦。所以就说:“不行!”
金援朝说:“你不同意我就不放你走,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朱五星正迟疑,金援朝一把抱住朱五星,向黑影里拉,然后将手伸进朱五星的裤子里。又拉着她的手硬塞进自己的裤裆里。
“五星,五星,你快快弄弄我,我快要受不了了!”金援朝小声哀求道。
朱五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只好按照金援朝的要求做了。她怕被人撞见。
金援朝彻底释放了之后,心满意足地在朱五星的腮上亲了一下:“谢谢你五星。”
朱五星有些气恼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今后我再也不和你做这样的事情了!”说罢将自己的裤子整理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安呆呆地坐在灯下想着什么。朱五星进来她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朱五星说“嗨”。小安才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今晚也没有去排练。”
朱五星这时发现小安一双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怎么啦?”朱五星问道。
小安将头低下来,不说话。
朱五星说:“有什么事情你讲出来啊,讲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呢!”
小安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
朱五星的心一下给小安哭乱了:“小安,到底出了啥事情?”
小安止住悲声,揉着眼说道:“五星,我完啦!”
朱五星说:“你说说,怎么就完了!”
小安说:“那个坏东西鲍忠文在城里原来有个对象……他们已经都住在一起了!”
朱五星说:“看不出来,听他笛子吹得怪好听的,心却是那么坏!”
小安说:“我不是舍不得他,主要是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朱五星“啊”了一声,半晌问道:“多大了?”
小安说:“两个多月了。”
朱五星也没有经过这种事,一时没了主意,略停又问道:“那、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小安说:“还能怎么办,我不会留下这个孩子的,我要去县医院流掉!”
朱五星问道:“你准备啥时去医院?”
小安说:“我想明天就去。”
朱五星说:“我陪你去吧。”
小安说:“不用。你替我给丁站长请个假,就说我身体不好,去城里看病去了。”
朱五星点点头:“我会说的。”
在回家的路上,朱五星不由想到,幸亏没有与金援朝在一起那个,假如自己与金援朝怀了孕,金援朝不要自己了,自己会不会将孩子打掉呢?
十七
一冬无雪雨,这天午后,突然下起了小雨,傍晚前后,又转成雨夹雪。
高粱漫无目的地独自在街上走着,人们都猫在屋里找暖和,连鸡鸭猫狗都躲在暗处不出来。街上静得出奇,走在大街上的高粱仿佛听见了雨雪摩擦的声响。他上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到文化站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见到朱五星。好几天没有朱五星的踪影了,他一是想念,二来,对于那天晚上朱五星的疯跑,高粱心中一直存在疑惑,他要弄清楚那晚朱五星去公社卜主任屋里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到文化站,半路上高粱遇见了一个人,改变了他要去文化站的计划。
那个人,为了遮挡雪,脸被一条白围巾裹住,看不清面孔。从那人走路的姿势,高粱判断一定是金援朝。他就喊了一声:“金援朝!”
真的是金援朝。
无论过去在学校,还是现在在生产队,金援朝都不愿意搭理一块儿长大、同班同学的高粱。他觉得这个富农的儿子不值得他理会。所以即便是走在对面,俩人也很少说话。更无来往。当然也没有瓜葛。
金援朝停住脚步,愣了片刻:“干什么?你叫我干什么!”
高粱想起那晚是他带朱五星去的公社,就问道:“几天前的晚上,你带朱五星去公社干什么去了?”
金援朝感觉很好笑,心说我带朱五星去哪里与你有何相干?
金援朝说:“我带朱五星去我表姑父那里玩的,你问这干什么?”
高粱说:“那晚朱五星从公社回来,情绪有些不对,所以我得问问你。”
金援朝冷笑:“你凭啥问我?你有何权力问我?你算老几?你说!”
高粱说:“你别问我算老几,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
金援朝脸冷着:“哎呦,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么大胆与我说话,难道不怕我整你?”
高粱说:“若是怕就不这样理直气壮了!”
金援朝看了一眼高粱,高粱的头上已经被雪花包围住了,像个白头翁。就想耍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农羔子。
“我知道你喜欢朱五星。”金援朝说。
“喜欢怎么了?”高粱抬手掸掸衣服上的雪花。
“你知道吧?”金援朝解开围巾,抖落上面的积雪,然后又重新围上,“你整天心里热得跟被套似的,其实人家朱五星心里根本没有你!你知道吧?”
高粱说:“我就喜欢这样,你管不着!”
金援朝嘲笑道:“你喜欢管屁用?到如今你连朱五星的手都没有摸过,可朱五星身上任何一块地方长什么样我都晓得,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说的话吗?笨猪!”
高粱眼睛红了,不由捏紧拳头:“金援朝,我告诉你,你嘴里再放屁,我一定不放过你,你信不信!”
金援朝哈哈一笑:“想揍我是不是?我不是笑话你,我就站在这里不动,我倒看看,你这个富农羔子敢动手!”
高粱最怕人骂他富农羔子,早将后果丢在脑后,一双大眼变得狰狞恐怖,突然伸出拳头,向金援朝的面门捣去。
金援朝小时候练过几天拳脚,不慌不忙便将高粱这只拳避开了,身子一撤,来个顺手牵羊,高粱一下被摔了个狗吃屎。雨雪将他的脚脖子给缠住了,爬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金援朝狞笑:“就你狗日的还跟我过招,我明白告诉你,你哪方面都不行!”说着在高梁的背上跺了一脚,“你是不是想知道,那晚朱五星去我姑父那儿干什么去了?我姑姑都去世好几年了,你想想能干什么?哈哈哈哈……”
望着金援朝那趾高气扬的背影,高粱心中感到一种屈辱,眼睛里不由潮气上升,他憋了几憋,终于没能憋住,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下来了。
高粱站起身来,自己对自己说:“高粱,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若是忘记今日的耻辱,你就不是人养的!”
雨与雪终于分道扬镳,雨走了,雪更加来劲了,大片大片向地面砸,不一会儿便将人们留下的脚印覆盖严实了。
文化站不能去了,高粱思想着回家换一身干净衣服再作打算。忽然觉得嘴里有些苦咸,用手一摸,才知嘴角刚才被自己的牙齿侵略了。他张开嘴巴,让雪片掉进口中,等堆积满了,狠狠地咀嚼着,骂道:“狗日的,我生吃了你!”他心里明白,他不是骂雪,他与雪无仇无恨,他骂的是金援朝,他把金援朝当作虱子或者臭虫,所以咬得特别有劲也特别地狠。
高粱转身欲走,有个人不知啥时站在了他的面前。就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朱五星怒目圆睁:“刚才你与金援朝打架了?”
高粱没有料到自己这个狼狈相会被自己的心上人看到,脸立马红了。
“你们为啥打架?”
“不为啥。”高粱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唇。
“你有什么资格与金援朝打架?”略顿又说,“你凭的什么?”
高粱心说打架还讲什么资格?凭什么?就凭他欺负你!嘴里却说:“我看不惯他那个盛气凌人的熊样!”
“你看不惯人家,你晓得人家能看惯你吗?”
“我……”
“你连你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你有啥本事与人家金援朝斗?”
“我斗不过他不错,可我不允许他欺负你!”
“金援朝怎么欺负我了?”
“他说他……”
“我愿意让他欺负,关你什么事?碍你腿肚子哪条筋呢!”
“他欺负你就不行。还有公社那个卜主任!”
“你想怎么样?暗地里拿刀攮他们两个一刀!”
一种委屈袭击着高粱身心,不过他并不感到伤心,相反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朱五星那句话提醒了他,明斗不过他们,我为啥不暗地与他们较量呢!刀他家里倒是有一把,那是一把杀羊的刀,能杀死羊,杀人肯定不在话下!
高梁转身走了,他现在就想回家找那把杀羊的刀,一刻都不想停留。
“哎……”朱五星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高粱没有回应,他没有听见朱五星在叫他,他满脑子想着立即回去实施他的计划。
十八
快过节了,有钱没钱都要忙年,只不过有钱的户大忙、没钱的人家小忙罢了。
荷花家宰了一头猪,是自家喂的,有二百来斤重。为宰这头猪,荷花娘还扭着鼻子哭了一场。男人李保卫笑话她没出息。荷花娘争辩,我一口一口喂大的,你当然不疼得慌了!李保卫说这猪喂大了就是盘中餐,有什么可疼的?真是个娘们儿!
杀猪找的是徐罗锅,徐罗锅年轻时学过杀猪的手艺。别看徐罗锅懦懦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杀起猪来却特别凶狠,一刀进去,将自己的半截胳臂都捅进那口猪的脖子里去了,所以李家这口猪没受多少痛苦,只是长嚎了一声就一命归天了。
本来李保卫要留徐罗锅喝几杯的,徐罗锅死活不愿意。徐罗锅说举手之劳,使不得使不得。李保卫就不勉强了,准备割一块猪肉答谢徐罗锅。徐罗锅手摆得像荷叶,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最后拎一挂小肠走了。
接下来,李保卫计划这口猪怎么分配。公社卜主任那里第一考虑,大队书记程久田那里也是必须的,政治队长金大牙也不能抹了,妇女队长鲁四姑更不用说了,谁都不送,也得给她送。好在这口猪争气,膘好,白子有四指厚,送得出手。
一个下午,李保卫砍肉,送肉的活儿交给荷花。一个寒假,荷花学习学得脑子都胀了,所以她也十分愿意父亲交给她这份差事,既不用学习,又能出去跑跑颠颠。整整一个下午,荷花一直在外面晃。只是没有见到朱红旗,令她有点儿不高兴。几家都送完了,她的小嘴噘得都能挂只油瓶了!
李保卫见荷花不悦,不知哪头逢集,问道累了?荷花摇摇头。问道饿了,荷花又摇摇头。李保卫说心疼猪?荷花“嗯嗯嗯嗯”,险些哭了。
荷花想起朱红旗:“猪肉为啥不给红旗家送一块呢?”
李保卫故意说:“我凭什么给他送?他又不是我爹!”
荷花说:“卜主任与程书记也不是我的爷爷啊!”
李保卫笑了:“我就知道你丫头的鬼心眼!”说罢手起刀落,割下一块肉,足足有二三斤。
荷花说:“不行,太小了。”
李保卫又添一块:“这下行了吧?”
荷花又说:“还小,比他们几家小多了!”
李保卫:“我的小姑奶奶嘞,朱红旗家怎么与他们比呢?就这我已经给足你脸了呢!”
荷花又将小嘴一噘,跑到一边生气去了。
李保卫无奈,只好又旋下一块肉,穿了个眼,用绳匹子系好,送到女儿的手里:“这回不少了吧?”
荷花觉得可以了,拎着猪肉活蹦乱跳地出了门。
李保卫望着荷花的背影,见女儿胸脯不知不觉又高了,屁股也无声无息地翘了,心里一咯噔,不由想到,以后该约束她与朱红旗的接触了,不然等到再大了,想管怕是管不住了呢!
再说荷花。
朱红旗不在家。哪里去了,他父母也说不清楚。队里早就没有活了,他的心似乎丢了,有时在外面半天不回家。他娘说。
昨天晚上,荷花本来约好了的,来朱家与红旗一块儿做题,荷花来了,朱红旗却出去了,等到二半夜,朱红旗也没有踪影,荷花只好凉着心走了。
朱家老两口,见荷花送肉上门,死活不要。荷花将肉提进锅屋,说你们不要也得要,晚饭我就在你们这里吃总行了吧!老两口无奈,只好洗了两个红萝卜,将荷花送来的肉割下一块来,放在一起熬了。又难得地焖了一锅米饭。
荷花由无限失落变成了兴高采烈,跑前跑后给红旗娘打下手,心说朱红旗,我看你今晚还往哪里躲,除非你不知道饿!
饭刚做好,朱红旗就回来了,接着朱五星也从文化站排练完了。朱五星特别喜欢荷花,听说荷花专门送肉来的,朱五星感动得都有点儿要流泪了。吃饭的时候,她看了弟弟红旗一眼,说红旗,荷花真的不错呢,将来你要是能娶到荷花,真是你这辈子修来的福呢!朱红旗白一眼朱五星,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人家高粱对你可是真情实意的呢!朱五星不言语了。朱红旗又说,那个金援朝你可要当心了,他是什么人,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吗!朱五星一下被说闷了,饭没吃饱就走了,说是急等着排练。
推了碗筷,荷花对朱红旗暗示,想出去走走。朱红旗明确表态,外头稀巴冷不去。荷花说好,咱们在家做题吧。高中的题目深,课堂上我也没有弄懂,咱们一起琢磨琢磨。朱红旗摇着头。荷花问为啥?朱红旗实话实说,学再好也没用,又不能考大学。荷花自己估摸道,万一将来允许了呢?朱红旗使劲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好好上吧,说不定今后有出息呢。荷花坦言道,你不学,我学还有啥意思?朱红旗明知荷花喜欢自己,可他也清楚自己配不上人家荷花。再说自从与苦桃有了那回事之后,他就更加坚定了不与荷花相好的决心,所以故意说道,我学与不学与你何干!荷花一肚子委屈,连招呼也忘记与朱红旗爹娘打,倔横倔横地离开了朱家。
在门口,荷花遇见了前来找她的父亲李保卫。一边走李保卫一边数落女儿,女孩子哪有随随便便在人家留饭的?荷花一肚子气正没地方撒。荷花说,我在人家留饭怕什么?赶明我或许在人家留宿呢!你不是也留过鲁四姑吗!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知道吗!李保卫被噎得直打嗝,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十九
下雪那天午后在街上吃了败仗之后,回到家,高粱就在家里翻腾开了,翻了一下午就是找不到那把杀羊的刀。他记得很清楚,那把刀,一尺来长,上尖下宽,最宽的地方,也就是二指,最尖的地方只有韭菜叶大小,明晃晃的,非常锋利。高粱不清楚那把杀羊刀的来历,但那把刀是确实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可是找遍家中所有地方,就是不见。高粱觉得很奇怪,好像前几天那把刀还在眼前转悠的,怎么一下找不着了呢!难道会飞?家中没有猪羊可宰,平常也没有人用那把刀,真是奇了怪了,它能躲到哪里去呢?爹娘见儿子找东西找得心急火燎的,就想帮他的忙,就问高粱找什么东西。高粱哪敢说找那把刀呢!只有胡乱编个谎搪塞爹娘。天黑了,高粱点亮了煤油灯仍在继续寻找,家中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差老鼠窟没有去摸一摸了。家中除了有一把切菜用的石刀,再没有什么可以杀人的东西了。石刀很少用,所以磨得稀少,刀面上都已生了锈,不过用来杀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石刀不便隐藏,带在身上容易被发现。
躺在床上,高粱却久久不能入睡。那把刀的失踪,直接影响了他的计划的实施。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第二天一早,高粱腰里揣上钱,准备去铁木业社转转,看看能不能买一把应手的家伙。哪知铁木业社早已歇业回家过年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谁还会来买什么熊刀呢!高粱有点儿心灰意冷,难道说那个金援朝和那个卜主任命不该绝?要不为啥老天爷都帮他们的忙呢!
回到家中,娘正在院子里炸过年的东西,招呼儿子来吃。高粱摇摇头。抬头望见墙壁上挂着一件血淋淋的东西,好像是动物的器官。就问这是啥?娘说是羊肺,鲁四姑家中杀羊,借咱们家的刀使,非要送这个。我是不准备要的,她死活不答应。高粱一听,高兴得险些跳起来,连问那把刀呢那把刀呢?娘说你找那把刀作甚?高粱装作没事人似的,我随便问问的。继而又说道,我是想,把它刷干净,好放起来。娘说“噢”。又说我已经清洗干净了。高粱问放好了吗?娘说放好了。高粱又问,放在哪里了?娘反问,你找它?高粱镇定地说,我随便问问。说罢就进屋去了。心想只要东西在,还怕找不着吗?
这把刀刚刚杀过羊,再刷干净,也会存留羊的膻味。高粱是个聪明的人,他进屋后,撒开他的嗅觉,在屋子里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不一会儿就有了目标,那把刀就放在堂屋后山墙的条几上。高粱急忙将那把刀揣进怀里,心中激动得怦怦地跳。他一刻也不想停留,那把刀在怀里催促他,让他快些走。高粱边走边在心中发着狠,金援朝你这个狗日的,姓卜的你这个狗日的,我绝对不会叫你们两个过了这个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俩的周年!
快过年了,保卫大队部两个民兵仍旧荷枪实弹站在那里。高粱对他们说要进去找通讯员金援朝。其中一个说道,金援朝去公社了。刚刚走。高粱一听,喜不自胜,心说正好,两个一起解决,省得费事。
到了公社,转了一圈儿,并未找到金援朝,姓卜的在屋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高粱一直没有得手。快到晌午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那个姓卜的送走了一批人,一人在屋里正收拾着什么。高粱一脚进去了。卜主任见来人面生,就习惯地问道你找谁?高粱咧着嘴笑了,也不言语,几步蹿到近前,从怀中掏出刀来,对着姓卜的胸口就攮。卜主任自幼练过几天“三脚毛”,虽说没有防备,身体还是比较灵活的,见那把刀奔自己来了,先是吓了一跳,就势往一边一躲,高粱那把刀就攮空了。高粱接着又攮第二刀,卜主任摸起茶杯往其手腕上一搕,高粱手中的刀就离手了。接下来,身大力猛的卜主任没有费多少周折,便将高粱给制服了。
天擦黑的时候,朱五星才得知这个消息。她好恨高粱,本来是没有事的事,现在已闹得满街风雨了。若不是高粱的爹娘来求情,她打算绝不问这件事。
明天就过年了,晚上卜主任本该早点儿回家去。不过他故意拖着时间不走,他料想,那个上次没有得手的朱五星,晚上一准会登门。为啥呢?下午治安股已经审问过那个刺客高粱了,他行凶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情人朱五星报仇。你想想,朱五星能够在家坐得住吗!
二更天的时候,朱五星才敲响卜主任的房门。一身雪花膏味的朱五星令等得心焦的卜主任心旷神怡。
“哎呀小朱,这么晚来有事情吗?”卜主任装着糊涂。
朱五星开门见山:“卜主任,你知道我是为高粱那件事情而来的。”
话已经说白了,卜主任再想装也装不像了:“这都是误会,这都是误会!你想想,上次我们可是啥都没有做啊,这个高粱愣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说这家伙该不该整?”
朱五星说:“高粱是该死,是罪有应得,判他几年也不为过。你明白告诉我,怎么样你才能放过高粱?”
“这个嘛……”
朱五星说:“只要明天高粱没有事,今晚上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卜主任不由心潮澎湃起来,连说:“没事没事,绝对没有事,我说没事就没有事,明天一早,我就派人放他回家。”
朱五星生怕姓卜的耍花招,就说:“今晚放了不行吗?”
卜主任说:“这个……”
朱五星脱掉身上的棉袄,然后指着炉子说道:“炭已经烧乏了呢!”
卜主任半晌方明白过来:“你等着,我这就去换炭!然后我就安排人去将那个高粱给放了。”
朱五星离家出走了,那天是正月初三。她只带走几件衣服,留下十四个字: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会好好地活着。
二十
冬闲的日子,天气十分寒冷,人们御寒的办法就是躲在屋里不出来,遇上天不好,大白天的,几条街上有时候也难得遇见一个人。若是有太阳的天气,街口屋山头,既向阳又避风的地方就是人们消磨时光的好去处。男人蹲在那里或抽老烟叶或脱掉破棉袄,在那里逮着虱子,讲一些家长里短或者男女之间的事情。
今天是正月十五,应该是吃元宵的节日。谁家有那个可想不可即的东西吃呢?除非是有点儿背景的家庭,一般人家,能有个山芋窝窝头吃就已经不错了。再过一些天,恐怕连这黑面窝窝头也吃不上呢,又到了春荒的时间。
“叭——!”不知谁家小孩放了一个小炮,惹得蹲在屋山头的人翘首举目,忘了说话,忘了嘴中的烟袋杆,忘了指甲间那个待毙的虱子。虽然年关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放炮还是很稀罕的。
朱红旗在家中看了多半天的书,也没有太看进去。姐姐朱五星已经出走好几天了,他的心思不在书上面。荷花倒是来了,朱红旗几乎没有与她说过话,她只好到院子里陪着朱红旗的爹娘叹了许多口气。她走了之后,朱红旗才出门到街上散散心。
屋山头的人见到朱红旗,都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都不说,目光也对他东躲西藏、闪烁不定。朱红旗料想他们刚才一定是谈论他们家的事情。不然的话,为啥见到他说话就戛然而止了呢!
朱红旗在街口站也没站就掉头走了。走在街上朱红旗心中还在想,人家没有闲话才不正常呢,一个大闺女突然之间就消失了,连个音讯也没有,怎么能没有闲话呢!何况之前姐姐已经有了被人家闲话的台阶。
不知谁家的母狗,拖着大肚皮在街面上晃。朱红旗看它一眼,它却不领情,睬也不睬地迈着方步走开了。
到荷花家门口,朱红旗站在那里疑迟了一下,心里忽然想进去看看荷花。荷花对他真是太好了,拿他就像未来的男人。朱红旗刚欲抬手敲门,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进去见到荷花说些什么呢?没有什么可说的。朱红旗才转过身,门突然一下开了,鲁四姑从里面走了出来。鲁四姑说红旗怎不进去的呢?荷花在家里呢!朱红旗嗫嚅道,我路过这里,没什么事。
朱红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生产队的牛屋门口。就在他一抬头的工夫,远远地只见一个女人闪进了牛屋里。凭直觉,朱红旗料定那个女人一准是苦桃。风中他闻到了苦桃身上的气味。他像一条狗,一条嗅觉灵敏的狗。苦桃这时来牛屋干什么呢?
自从秋天瓜棚躲雨之后,苦桃一反常态,对朱红旗突然不理不睬,一直躲着他,哪怕是俩人走对面,跟前即便没有别人,朱红旗喊她她也不搭腔,越喊越跑得快。就像是朱红旗得了瘟疫似的。
朱红旗转过身往回走,他想去高粱家看看。自从姐姐不辞而别,高粱像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三五天,有时是七八天回来一趟,到红旗家看看,见姐姐没有回来,扭脸就走,连自家也不回。
政治队长金大牙从那边过来了,远远地瞅朱红旗一眼。接着奔牛屋去了。朱红旗不想理睬这个虚张声势的小人,扭脸走了。走出不远,朱红旗又停下脚步,心想,金大牙去牛屋干什么呢?联想到刚刚进去的苦桃,猛然想起来群众背后对金大牙与苦桃俩人胡搞的传言。就随后跟了过去。走着走着,朱红旗感觉身后好像是有人跟着,再一回头,却什么人也没有。猜想,可能是自己紧张所致。
牛屋里中间生了个大铁皮炉子,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非常旺,一进牛屋,朱红旗就感到热浪滚滚。他很少到牛屋来,没想到牛们能享受到公社一级的干部所享受的标准。不由暗叹,这人真不如一头牛啊!其实也是这样,生产队里死了个人不觉得什么,若是死了条耕牛,起码大队、公社的干部都要来巡视一番,不调查几天不算完。
牛们有站有卧,有的悠闲自在地吃草,有的在倒嚼,却不见喂牛的人,也不见苦桃以及刚刚进来的金大牙。朱红旗觉得有点儿奇怪,不自然地放轻了脚步。墙边有根棍子,像是推磨的磨棍,朱红旗拿过来握在了手中。事后回想起来,也不知当时的想法,也许只是壮胆吧。
穿过牛屋,再往里面走,有一间屋子,很小,也很暗。里面铺了一张小床,朱红旗心想可能是夜间看牛人的住处。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发现床前有个白白的东西在上上下下闪来闪去的,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男人的屁股。顺着屁股往上看,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要找的金大牙。金大牙两只手拽着两条腿,两条女人的腿,女人无疑是苦桃,朱红旗又闻到了苦桃身上的那种味道。当时假如女人睁着眼的话,就能看见门口的朱红旗,假如男人嘴里不说话的话,也能发现身后的朱红旗。可是俩人都没有做到。男人说叫,女人说哎呦,男人说大声。女人就比刚才声音响些,哎呦!男人一前一后很有节奏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床腿就发出咯吱咯吱不满地叫喊:哎呦咯吱,哎呦咯吱……
朱红旗事后回忆,他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根本就没有举棍子,那个棍子好像自己竖了起来,按理说,那根棍子根本够不到金大牙的头,因为自己还站在房门口,也没有动步,那棍子怎么可能落到金大牙的头上呢!
金大牙无声无息地倒下了,身底下的女人不知是被吓晕的还是被砸晕的,后来在法庭上也没有阐述清楚。
朱红旗是被一个满脸长着胡子的男人拉出牛屋的,认了半晌,他才认出那个男人来,原来是高粱。他告诉朱红旗,你今天没有到牛屋来过,一直在家看书。证人就是你的父母。千万记住我说的话。
二十一
麦子快收割的时候,朱红旗离开了家。
昨日头晌,朱红旗去街上买镰刀,在商店门口遇见了表叔王槐树。朱红旗一见,就知他最近混得不错。四十出头的表叔王槐树显得有些发福了,发福的还有他的眼睛,本来就小,一笑眼珠子就找不着了。脸上也有了脂肪,油光水亮的。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横着前行,像只螃蟹。朱红旗就问王槐树现在做什么,王槐树对朱红旗说,如今他已经升为站长了,现在正带人在城里盖大楼。朱红旗心说表叔原先只是个拎泥兜的,现在竟然当上站长了,多有本事啊!心中很是敬佩。王槐树问朱红旗想不想跟他去城里干活。一块钱一天,还管吃管住。朱红旗心想在家撸牛尾巴,哪天才能有出息?反正现在政策松动了。像他这种出身的人也比过去自由了,还不如出去闯一番。就答应了表叔。
对建筑活儿朱红旗是一窍不通,只有给人家当小工,推砖和泥拎兜。朱红旗聪明,又用心,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砌墙勾缝抹墙都比老师傅还熟练,活还好。半年不到,他就被表叔升为大工,每天两块半工资。
一天书没念过,表叔王槐树属于那种没有文化的小老板,有时出去与人家谈生意,或记个什么事情,就有些不方便。忽一日,王表叔就想到了朱红旗,叫他下来当管理干部,其实就是给他拎包。起初,朱红旗有些不情愿,认为有手艺才是正经。王槐树说我加你狗日钱你干不干?一天五块。三五一十五,一月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呢!这在当时来讲,别说和乡下农民比了,即便是城里拿工资的工人,这个钱也不算少了。
建筑站还有一个管理干部,姓田,叫田翠。小田比朱红旗大两岁。朱红旗喊她田姐。小田原先也是做小工的,因为长得出众,泥抹子和勾刀还没有分得清楚,就被表叔王槐树提拔为私人秘书,专管王站长吃喝,或挎着个亮亮的坤包陪同王站长出去谈生意。朱红旗来了之后,田翠的身份就变了,啥也不干,专门伺候王站长睡觉。在城里他们有一套房子,在南关小市场附近。建筑站只有朱红旗一人知晓。
表叔王槐树喜欢喝酒,有业务喝,没有业务也喝,一天两喝。平常有点儿空还得陪田翠逛大街,所以建筑工地他时常不去,什么事情都交给朱红旗。工人背后们都喊朱红旗二站长。
建筑站工人工资过去是每月月初开的,有时五六号,有时七八号,最迟不超过十号。可这月已经二十几号了。工人们见不着站长王槐树,就找朱红旗说事。朱红旗只好找表叔王槐树。王站长说最近手头有点儿紧,盖房子给的头期款已经被他花光了,就告诉朱红旗,对他们讲,就说盖房子的钱还没有下来。朱红旗老实,问他表叔,这钱何时能给,工人们问起来,我好回答。王槐树一口痰吐出去丈把远,抹抹嘴走了。
几天过去了,到了月底,工人们又找朱红旗,问问到底工资啥时候发。朱红旗只好再去找表叔王槐树问。王槐树说十天之内准发。十天之后,工人们再次找到朱红旗,朱红旗再去找表叔王槐树,哪知王槐树却带着田翠去外地旅游去了。工人们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一下炸了营,立马要罢工回家。朱红旗吓坏了,心说工程耽误一天,要罚几百块钱,况且,现在工期已经拖了,再停工,恐怕更难以如期交工。朱红旗说老少爷们,你们不是把我当二站长吗,你们的工资我负责,你们不走行吗?
朱红旗将自己大半年的工资从银行取出来,一算还差许多,在城里没有熟人,只好回家想办法。恰巧家中刚卖了一头肥猪,又找亲戚借了一些,勉勉强强将工人们这月的工资对付了过去。
王槐树回来之后,朱红旗便将情况给他汇报了。王槐树听罢,一张口骂了几个妈了个B,又骂,反了他们这些狗日的了!还他妈的罢工,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这天早上,朱红旗正在刷牙,田翠领个女人来找他。朱红旗一看是荷花。荷花给朱红旗带了许多高考复习资料,还有一张报考大学的申请表。啥也没说就走了。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二十二
金大牙成了植物人,吃喝、大小便都要人伺候。
苦桃后来疯了,喜怒无常,经常光着身子从家中跑到街上,也不知道羞耻。
高粱因犯报复杀人罪,虽然有投案自首的表现,还是被判了个死缓。当时上面有指示,要从重从快。
朱五星至今下落不明。
还有那个小安,最终没有与那个吹笛子的鲍忠文结成婚,却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子。她一直在生产队里劳动。孩子五岁的时候才回的城。
薛友津:1954年出生于江苏宿迁。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花城》《钟山》《江南》《小说界》《清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300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女人不言梦》,中短篇小说集《小镇女流》《嘶风》《在爱情边缘徘徊》《浊血》,长篇报告文学《小康离我们还有多远》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