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水漂泊的码头江湖

2013-04-29 00:44胡明刚
农家书屋 2013年7期
关键词:汉口号子码头

胡明刚

汉口滨江公园江滩有一处“码头文化广场”,一组青铜雕像与浮雕引人瞩目。它凝聚了湖北码头历史和时光的风尘,默默地向人诉说,古往今来沿江上下的船夫,与岸上的纤夫和挑夫扛包人一起,挥洒汗水创造曾经拥有的商业辉煌。这些出没于码头江湖的好汉,延续了长江沿岸码头的历史。

浩浩荡荡的长江,穿过荆楚大地,繁忙的航线串起中游的荆州、襄樊、武汉、宜昌等城市的诸多码头,航船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在码头上停泊,复又启碇。饱经沧桑的码头,是商业地域历史文化的关键节点,承载着岁月的演变和流徙。

水岸生命的沉重歌吟

“湖南那个湖北靠长江啰,长江那个两岸好风光,湖广熟啰天下足啰,粮食哟出在长江头。”湖北水道上连四川天府之国,下连江西安徽鱼米之乡,武汉为九省通衢,江汉乃衢中之枢,凭长江横贯沪宁,籍汉水通达陕豫,内联三镇,外通四方。江汉码头,“当九州之腹心,四方之孔道”,“水道之便,无他埠可比”,自汉代起这里就成了一个大码头,历来就是商品经济集散中心。以武汉汉口为代表的湖北码头江湖文化生态,与长江水道航运休戚相关。

此地码头的货运源头,大多来自荆沙、襄樊一带。来往穿梭的货船,沟通江汉平原和荆沙各地,装运农副产品的专业功能性码头应运而生。菜码头、蛋码头、肉码头、布码头等等一应俱全。在明代,汉口码头成为湖广淮盐的分销总岸。清代嘉庆年间,“汉镇之繁庶遂甲于全楚”。这里是近代茶叶之路的起点,先是晋商捷足先登,英商、俄商接踵而至,码头上茶叶生意兴隆,是谓“八千里茶路始于楚”……

俗话说,货到汉口自然活。汉口码头的吞吐量大,货物流动快,运作机制灵活,商路畅通。码头人与水共生,与船共命,与码头共存。跑码头谋生,湖北人称“打码头”、“占码头”、“抢码头”、“抽跳”。要打码头,就得讲江湖“黑话”。商人和挑夫们讨价还价,或拨算盘珠子,或在衣襟下捏手指,或直接用“切口”,比如用牛、地、人、工、大、王、主、井、羊、非10个字代替数字一到十,码头搬运工人也用斌、文、善、作、成、安、沔、柯、庆代替数字一至九。“扯舵”为“调头”“转向”之意。武汉市作协主席董宏猷说,码头出身的武汉人特别善于“扯舵”,抢得了先机,由于怕吃亏,怕蚀本,马上就“扯舵”了。码头人“贼精”,他们出没江湖,洒脱不羁,豪爽义气,对“汉子”最为崇敬,而“淌江”是临阵脱逃溜号的家伙,最受鄙视。武汉人总是打赤膊,穿裤脚晃荡的短裤,图凉快,率真,说话速度快,热情直爽,是典型的码头性格。

真正在码头第一线生活的是船夫、纤夫、搬运工,他们由农夫转型,大多来自黄陂、孝感、鄂城、咸宁等地。他们处于码头社会金字塔的最底层,干的是最苦最累的力气活,大家一起背活,一起算工钱,在宜昌、在武汉的汉正街,码头和店铺两点一线。那些忙碌的搬运工,挑着沉重的担子,艰难地行走于林立的茶馆酒肆之间,他们清晨四五点起床,到晚上七八点收工,行走七八趟,尽管心力交瘁,但自得其乐。在长期的劳作中他们相互抱团,和衷共济,“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前几年一首《纤夫的爱》歌曲甚为流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岸上走”,但在码头人看来,妹妹坐船头是大忌的,否则要祭镇江神;拉纤的时候,纤绳是绷紧的,不会松垮垮荡悠悠的。长江沿线的码头和水岸,有许多人结队拉纤,他们同心协力,拉动沉重的船逆流而进。他们光着身子,肌肤泛着青铜色,汗水中闪着太阳之光,他们唱着纤夫号子,借歌发力,所以无论是 “峡江纤夫号子”、“船工号子”,还是“楚帮号子”、“桡夫号子”,都透着生活的沉重和无奈。

英国作家毛姆描述湖北境内长江上的号子:“纤夫背着纤绳,逆流而进,五六人拖着小舟,两百人曳着扬帆舢板,越过激流险滩;他们喊着船夫号子,那是更加气喘吁吁的歌唱。”“……纤夫们弓腰曲背,着了魔似地拽着纤绳;极力挣扎,有时就在地上爬行。他们奋力紧拉纤绳,同激流的无情力量抗争。最痛楚的歌唱,却是码头工扛着沉沉大包,沿着陡峭石阶,走向城垣时哼出的歌声。他们上上下下,走个不停 ;‘嗨哟,啊嗬,那节奏分明的喊声,就像他们的辛劳一样,永无休止。”他们光脚赤膊,汗流浃背。在汉口水路码头,搬运工抬包扛包时借歌发力,形成不同的号子,呼唱、合呼、轮呼、领呼多种方式并存,比如他们用扁担抬200斤的油篓或每包300斤至500斤的中药材,前后扛夫喊着嗬嗬嘿嘿的号子,起到协调步伐的作用。

在湖北巴东、姊归一带航行的船夫,又叫“长旗子”。在行船或者放排的过程中,每一个动作如拖杠、出艄、捉缆、摇撸、撑蓬、包括拉纤等,都需要号子来统领,随着水流的平缓湍急,号子或舒缓,或紧张,与诸多两岸崖壁和码头,构成了一幅壮观的风俗音画。南朝乐府有许多“西曲歌”,唱的是湖北的江陵、襄樊一带码头中船户的生活。“驶风何曜之,帆上牛渚矶。帆作伞子张,船如侣马驶。”“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码头上暂时停泊的船户,以船为家,风行水上,漂泊移动。船上没有电、没有水,更遑论热水洗澡以及现代时尚生活方式。他们是来自汉川、监利、洪湖、仙桃等地的农民,侍弄田地无法维持生计,只得驾船来此讨生活。旧时江湖行船有规矩,不能把撑篙抵触到人家的船,实在回避不了,须征得对方的许可,船只靠码头的时候,不许在其他的船中间穿插进去,两船逆向相遇时要各走左边,以免碰撞,同向两船擦身而过,就要喊号子。船工的生命与号子并存,号子成为灵魂和精神的寄托。

日常生活的滋味品鉴

武汉是个大火炉,因此码头也成了游泳祛暑的好去处,毛主席曾在《水调歌头·游泳》中吟唱道: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久在码头浸淫,湖北人无鱼不成席。武昌鱼是长江特产,也称团头鲂,梁子湖的最贵,而现在见到的大多是三角鲂,码头人喜欢“吃鱼吧”,吃的是野生的江鱼,它比人工养殖的鱼味道鲜美很多,毫无土腥味,嫩,煮的蒸的口感都好。与武昌鱼一样,鮰鱼野生的很少。但当年码头人,把它当家常菜。武汉人有烧江鲢一味,重两斤半的江鲢,刚好满满的一砂钵,酱汁浓郁,咸鲜爽辣。砂钵坐在炉火上,边热边吃,浓香四溢,如同火锅;火锅也是码头人的创造。长江水域多产小龙虾,码头人用来炒虾球,做蒸虾;或制臭鳜鱼,或煲莲藕汤,或取水中“三宝”藕、莲米、菱角制作清甜脆嫩的美食,或以鳝鱼炒牛蛙。汉代荆州一带有“饭稻羹鱼”,“红米煮白鱼”,以鳝鱼与小鸡同制,称为龙凤配,与当地鸭脖子一样,码头滋味浓郁。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码头人吃鱼可不见鱼,鲜鱼糊汤粉,配上一根油条,也是很好的早点。武汉人说“过早”,是为早点,其中有豆皮,以绿豆、大米混合磨浆摊成,包上糯米、肉丁,油煎,外脆内软、油而不腻,或用鲜肉、鲜蛋、鲜虾为馅制作三鲜豆皮,另外有“面窝”,以粳米磨浆,加黄豆浆,加葱花、细盐按一定比例添加,以铁勺子放在油锅里炸成。又有欢喜坨、欢喜团,为糯米油炸的上粘芝麻粒的麻团;更有热干面,即碱水面伴芝麻酱、小葱、咸菜,入口温热,不加汤汁,面条筋道,毫不粘连,一边走一边吃,便于赶码头,码头苦力吃热干面颇为熬饥。没想到这种码头草根饮食,赢得了泰国公主诗琳通的喜爱。她因池莉的小说而结缘武汉,兴致勃勃地吃热干面,并欣赏了武汉码头的文化雕塑。

码头延伸的街市遗风

武汉作家池莉说,码头文化就是一种五湖四海的精神。武汉这个城市无论文化、语言、饮食、服装等等,都典型地具有兼收并蓄的胸怀与力道。武汉当地的饮食,蕴含着码头和商埠文化历史的积淀,体现了湖北人的精神特质:平实、热闹,充满了人间世俗的烟火味。

富有码头风味的饮食和俚曲,多集中在吉庆街,这条街因池莉的小说和同名电影《生活秀》红了一把,池莉说,吉庆街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漂泊码头;是一个大自由,是一个大解放,是一个大杂烩,吉庆街是最富有平民化的地方,有着旺盛的人气。来双扬,就是《生活秀》中吉庆街上炸豆腐的一个女孩,被生父抛弃后,艰难地撑起了一片天空。

盛夏季节的夜晚,沿街的住户将竹床搬到街上安然躺卧,而“练摊帝”们则支起了油锅,炸起了臭豆腐干,煮起了毛豆,准备好麦面、米粉、米饭、鸡蛋、凉菜、牛肉、肥肠、鸭脖子等,招徕本土和外地的食客,一些艺人也来助兴,进行精彩表演,深得码头文化熏陶的武汉人,喜欢喝汤,也喜欢品茶,在吉庆街上,可安闲地品茶,也可品尝到排骨煨藕汤、鸽子汤以及大补的八卦乌龟汤。

“江湖连接,无地不通,一舟出门,万里唯意”,这是对武汉另一条名街汉正街的描述,汉正街与吉庆街相媲美,形成于明万历年间,沿街串起集家嘴等诸多的码头,成为当地商业的重镇。清代康熙、乾隆年间,盐行、茶行、药材行、什货行、油行、粮行、棉花行、牛皮行林立,市场兴隆,呈现一幅江城的“清明上河图”。名副其实的“汉口之正街”,是为汉正街。而今,这里荟集了谦祥益绸布店、苏恒泰伞店、汪玉霞食品店、叶开泰药店、黄志成拆货店等诸多的百年老字号,云集了各地商人,浙商中的卖针织制品的温州人、卖塑料制品的台州人、卖服装辅料的义乌人,还有卖鞋帽的福建人、卖箱包的湖南人、卖布匹的河南人……漫步附近的码头上,会听到不同的乡音,还有越剧、京剧、秦腔、河北梆子、黄梅戏、楚剧等乡土味十足的俚曲清唱。

“货到汉口活,戏到汉口红”,湖北码头是汉剧的起源地,汉正街也成了汉剧和楚剧的“窝子”。诸多茶园、戏院、行帮公所,为地方戏的演出提供了空间。在这里,汉剧楚剧拥有了被誉为“死忠臣”的戏迷和票友,他们是忠实的知音和听众。作家徐迟曾在《牡丹》中,率先表现汉剧艺人的故事,他敬仰汉剧名伶姚红和魏紫历经坎坷,对汉剧矢志不渝的精神。

作家方方十九岁起在码头做了四年搬运工,一个月挣42块。其作品《风景》中写的就是当年做搬运工时汉口码头的真实生活。“武汉的发展是从水路开始的,武汉文化有着浓厚的码头气息”,“汉正街作为武汉这座城市由码头和小商品发展的街区,如果能够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而成为武汉发展史的一个缩影,那一定是绝版的。”“武汉的本土文化实际上是码头文化和小商品文化结合的产物,带有浓重的江湖气,武汉的市民带着强烈的码头味道”,“武汉是我最爱的码头城市。”方方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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