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刺猬(短篇小说)

2013-04-29 18:39颜羽
滇池 2013年7期
关键词:马明樱桃

颜羽

丁米把自行车骑得呼呼生风,身上的校服帆一般鼓荡着,整个人似乎要飞起来。除了远远近近一两点昏黄的灯光,这条沙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车轮碾过沙粒发出的细微摩擦声。满天星斗清亮得很,仿佛随手一舀,满捧熠熠生辉。路灰茫茫地浮在夜色中,像一条笨拙的巨蟒。丁米有一点莫名的兴奋,简直想像那些不学好的男生一样吹一声嘹亮的口哨。

路两旁黑魆魆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樱桃园,当下正是挂花时节,一缕缕甜幽幽的香气潜伏在黑暗中,温柔地捂上丁米的鼻子,丁米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舒爽极了。

早先几年,弥河镇没有一棵樱桃树。弥河镇的人一直把另一种盆栽观赏植物叫做樱桃,植株矮小,椭圆形复生叶子,开微小白花,花谢了就长出比葡萄小一点的果子,开始是青色,慢慢变成橙红色,远远望去,像挂着一树亮晶晶的红灯笼,蛮好看的。有贪吃的小孩子见果子这样诱人,就偷偷摘下来,咬一口,嘴巴一咧,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块,涩得很!后来,镇里的领导们去外地考察,回来之后开了个会,宣布说要在弥河镇大力推广樱桃种植。镇上人还纳闷种这个能干嘛,不能吃只能看的。直到第一茬树苗结出果子,大家吃到嘴里才恍然明白,此樱桃非彼樱桃也,真真是果子中的极品,且不说那玛瑙紫宝石红的可人模样,果肉的甜美细腻更是弥河镇人从没尝过的美味。

弥河镇的水土极其适宜樱桃生长,樱桃也就在这里扎下根,随即占领了弥河镇郊区的大部分土地。弥河大樱桃渐渐闻名遐迩,年年大丰收,在全国各地的菜市场上都占据一席之地,价格也昂贵到普通人望而却步。因为樱桃的到来,弥河镇人的日子仿佛加了蜜糖,他们甚至都忘了原先叫樱桃的那种植物,自作主张将其改名为灯笼花。

丁米一抬头就望见巷口的路灯了,进了巷子,第二条胡同拐进去第三个门就是她家。路灯总像是电压不足似的灰蒙蒙的,照得周围梦境一般不真实。丁米骑到面前才发现阴影里有一个人,她吓了一跳,急忙刹车,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摩托车上,长长的腿支到地面上,双手抱着肩,淡淡地看了丁米一眼,没说话。

丁米惊悸未定的推着车子进了家门,厨房的煤气灶上照例放着蒸锅,锅里是小米粥,粥里卧着两个去壳的煮鸡蛋,粥上面的屉笼里一个馒头和一盘茄子烧肉。丁米开火热饭,脑子中却一直浮现巷口那个男人的脸,他应该在那里很久了,久到和夜色没有界限了,那眼神是丁米从来没有见过的,明明那样漠然却又有点模糊的危险。

丁米吃完热乎乎、香喷喷的一顿饭后,抽了张纸巾把嘴一抹,踢掉鞋子就上了床。她从背包里翻出英语书来,叽里咕噜的背了一篇课文,上下眼皮几乎要粘到一起,挣扎着起来洗了把脸,将自己重重摔到床上,一躺下就沉沉睡着了,想换个姿势都没来得及。

丁米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王海山,就像铁钉跟随着磁铁一样,当她这样做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世界忽然变得寂静,虽然实际上非常热闹。每年春光最好的时候,春季运动会就如期而至了。对那些高中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盛大的节日,整整两天的时间不用上课,拎着一大包零食,观看各种精彩的比赛,怎么能不欢欣鼓舞!即便是那些酷爱学习的好学生,坐在看台上还不忘拿着小本本念念有词,但看着看着,本本掉到地上了都不知道。丁米就是其中一员,她最开始只是很无意地瞥了一眼,发现在她记满英语单词的小本子之外,有个更生动的世界。

王海山参加的项目是男子五千米竞走,别的运动员都是清一色的校服,他也是天蓝色校服裤子,可是上身竟然穿了一件粉色衬衫,桃花初开时那种粉,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透明。丁米一直觉得男生竞走太难看了,他们那粗壮的身躯娘们一样扭来扭去实在太滑稽了,她常常忍不住要捂着嘴偷偷的笑。可是王海山却走得那样好看,他有一双秀腿和星星眼,身体的律动优美潇洒,粉色衬衫在晨风里猎猎飘动。丁米的瞳仁里轮番出现他的背影和他的脸庞,他脸上始终浮着一点笑意,稳稳的超越了其他选手。

王海山路过的地方,看台上那些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女生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她们听到了心里和身体里的某种响动,这响动很陌生,她们努力辨认着,惊讶着,纷纷闭上了嘴巴。

王海山在丁米隔壁班,他们班有几个男生,个子很高,长相出众,成绩也不错,王海山就是其中一个。物以类聚,男生们彼此间也有些倾慕,下了课常常聚在一起,站在走廊阳台上谈笑风生,引得众多花痴小女生前来围观。丁米是不屑于围观的,她每次路过故意正眼都不看一下,她成绩那么好,当然得端起高傲的架子。

丁米有一次下了课急匆匆地去洗手间,不留神和一个人迎面撞上,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怀里,抬头一看,是王海山,旁边那些男生都大笑起来,笑声里的意味复杂而暧昧。王海山抱歉地笑笑,丁米不看他,狠狠的剜了那些男生一眼,走掉了。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正面的交集。

整个弥河镇都像老时钟一样节奏缓慢,除了一个地方——高中。欢蹦乱跳的孩子们一进了高中就变得沉默寡言暮气沉沉。他们父母极力要做的就是把他们送离弥河镇,他们自己是没有指望了,呆在这个小地方,为了口腹之欲,忙碌着,活着,在时间的洪流中摸爬滚打一辈子。他们以为弥河镇以外都是美丽新世界,就像电视上那样,每天都兴兴头头的,每天都发生着奇迹。他们天天在孩子耳边絮絮叨叨,考上大学才是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孩子们懵懵懂懂,但知道必须听父母的话,何况还有更加苦口婆心的老师们!课堂上绷紧神经,课间十分钟都是静悄悄的,甚至去一下厕所都小跑着来回,只有埋头到书山题海之中才不会有负罪感。

丁米家的樱桃园不是露天的,是种在大棚里的。高十米的大棚通体由钢架焊接而出,外罩两层厚实的塑料膜,四壁开着小窗,温度高时用来通风。棚内有水井,可以随时灌溉,几个烧炭的火炉均匀分布,即便天寒地冻的时候也保持在15度左右,保证樱桃树成长最适宜的环境。像这样的樱桃大棚集中在弥河镇南部郊区,俨然一个新形成的村落,家家房子后面连着硕大的樱桃棚。棚里的樱桃比露天的开花早,挂果也早,早那么十几天便占尽天时地利,据说第一茬樱桃最鲜美,为了尝鲜,价格再高也有人在所不惜。等到露天樱桃上市,满大街都是就不值钱了。

决定种植樱桃棚是丁米妈妈的主意,丁米爸爸在表示了几句质疑之后,就赞同了。这个家从来都是这样,大事丁米妈妈拿主意。也难怪,丁米爸爸天生是那种犹疑的人,任何事情需要做决定时总是左右摇摆,即便是买根葱也要掂量大半天,需要一个主心骨才立得起来。亲戚几乎都反对,累不说,风险太大了,投进去三十万在弥河镇可不是小数目。丁米爸爸犹犹豫豫的,丁米妈妈一咬牙,樱桃棚到底建起来了。

建起来之后,丁米妈妈和爸爸就天天住在棚里,一时一刻也离不了人。苍天从来不负苦心人,第一年樱桃大丰收,第二年就赚回本来了,辛苦依旧辛苦,只是不用再提心吊胆,半夜睡不着也爬起来挨个摸摸樱桃树。丁米家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钱多了,丁米爸妈依然不舍得花,要留着养老,女儿哪里靠得住,一结婚就是人家的人了。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人面前腰杆挺直了,说话有底气了。丁米从小大手大脚惯了,从来没吃过钱的苦,多些少些,对于她也没太大区别。

物质带来的快乐终究是暂时的,生活依旧水一样绵久的平静的流下去。

丁米只有周末才去棚里住一天。推门进去是杂物间,堆放着各种农具,正对着的门再进去就是樱桃大棚了,侧面的门通向卧室,旁边还有一个小间隔出来权作厨房。卧室大约十几平米,摆放着淘汰了却没舍得扔掉的旧家具,边角露出海绵的蓝条纹长沙发,油漆剥落的圆形饭桌,样式陈旧的低矮衣柜,几只形状不一的小板凳……丁米每次一走进来,就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瞬间穿越回从前的家。从前,那虽然简陋但是温暖的家,还有那个小小的快乐的她。

爸爸妈妈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晚饭多几个丁米爱吃的菜就是他们最好的表达。丁米例行公事地说了学习情况,就去棚里逗小狗玩。棚里的樱桃树都长得十分高大,枝桠上缀满繁多的白色花朵,这是个好征兆。要不了一个月,樱桃就成熟了,丁米想象坐在树下,樱桃雨点一样落下来,红的紫的,晶莹闪亮。

丁米隐约听到爸妈在屋里聊天,妈妈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怕人听见似的。不由心生好奇,悄悄走过去,耳朵贴着门缝,大气也不敢喘。

“我刚才去买菜,碰到楚新民家的,拉着我一顿说,咱们不回家还不知道,她家红红竟做出那样的事,楚新民的老脸算是丢尽了,弄出那么大动静,街坊邻居没人不知道的。”

“啥事啊?你就别卖关子了,他们家红红小时候不是老来找小米玩吗?看起来挺伶俐的小姑娘。”

“伶俐?那时我就看那丫头不是个善茬,心野得很。那次拉小米去看元宵灯会,夜里十一二点才回来,你不是急的上街找了三四次?小时看老一点也不差。之前楚新民不是说他家闺女出去打工了吗?哪里是打工,是离家出走了,半年多没有一点音讯。后来忽然给楚新民打电话,让拿着五万块钱去赎她……”

丁米猜得到爸爸吃惊时的表情,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他那因为长期辛劳而过早苍老的脸上,浮现这样有点孩子气的天真表情,让人不自觉地心软并微笑。丁米想爸爸小时候一定是个受宠爱的小孩。奶奶确实是慈爱的,不仅对爸爸,对丁米更是,每天晚上灶台上那等着丁米的可口饭菜就是奶奶做好的。

妈妈把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几乎没有声音,但丁米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在县城的夜总会里做了小姐……姘了个相好的想私奔,被抓回去了,那夜总会实际上是当地黑社会老大开的。楚新民急的差点吐血,后来找了强哥,他也是道上的,还有点威望,和那边老大竟然早就认识,看在强哥的面上,卖了个人情把红红给放出来。强哥亲自把红红押给楚新民,说你们把她脱光了关起来,再出事可别找我了。”

“楚新民就照办了?”

“楚新民的本家都去看热闹,叔叔婶婶围了一屋子,越看红红越不顺眼,那丫头从小就挺哏的,不跟人亲。这下好,唾沫星子劈头盖脸,不要脸啦,小妖精啦,败坏门风,越说越来劲,不知谁起的头,找了把剪刀,一群人摁着,硬是把她烫成鸡窝似的爆炸头给剪了……”

“到底是亲闺女呀,恐怕有点过分吧,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强按着脱光衣服锁到屋里去了,还让她弟弟在门口看守着……”

丁米看到楚红的时候,她正蹲在椅子上,往嘴里“哧溜哧溜”扒面条,身上果然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大片肌肤毫无廉耻地裸露着。“红红。”丁米靠着门框叫了一声,小时候她都是这样叫“红红”,这个名字一吐出就带着无比的亲热。楚红吃惊地抬起头,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叫声“小米”就奔过来,丁米预料她会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楚红是有些喜欢夸张的,表情,声调,动作,好像体内过多的热情无法发泄一样,迟早要做点惊世骇俗的事才罢休。如今她做到了,也该消停了吧。

临到跟前了,楚红脸色凛然一变,收住前倾的身体,有些警觉的问道:“你不会是我妈派来的吧?你最好什么也别问,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的头发被剪的乱七八糟的,像个破帽子盖在头上。丁米径自走进去坐在床沿上,反问道:“你以为你妈能使得动我吗?”楚红脸上旋即绽放一个大笑容,走过来,并排坐下,“就知道你够义气。”她伸手揽住丁米的肩,半是撒娇半是哀求的说:“小米啊,我现在众叛亲离,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帮我啊。”“怎么帮你?”楚红看了一眼门外,伏在丁米耳边说:“帮我逃出去。”

周一照例是月考,丁米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没有发现王海山坐在她后面。考号顺序是随机的,丁米笼统觉得周围都是其他班的同学,只管低头想事情。帮助楚红逃走是挺刺激的,隐隐的她觉得和家长老师作对都有种莫大的快感。可是想到要和马明打交道心里就有点犯怵,马明就是楚红要和他私奔的男人,楚红说她虽然联系不到马明,但她确定他一定天天在附近等她。根据楚红描述的体貌特征,丁米脑中立刻闪现在巷口碰到的那个沉默男人。

“这个家没什么可留恋的,从小到大他们管过我吗?我才没那闲工夫专门和大人对着干呢,我就是做我想做的事,别给我讲那些大道理,他们倒是什么道理都懂,又怎么样?还不是混天熬日头?根本没有‘正确这回事,我就爱由着性子来,他们没资格干涉我!”

“当众扒光我的衣服,骂我不知廉耻,乌七八糟的外人剪我头发,他们不阻止,还口口声声‘剪得好,他们的面子就比我的尊严重要吗?再怎么着我也是个女孩子……生养了我没错,但我这条命不能捏在他们手里,我可以选择我想要的生活,管别人说好说坏呢,千金难买我乐意,怎么活不是一辈子?我早看透了……要能逃出去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楚红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冷冷的,没有愤怒,这证明她的心真的凉了,她对那个家没有丝毫留恋了。这种决绝让丁米心里难受,那些话在丁米脑子里翻来滚去,丁米咬着手指摇了摇头,想把这些话甩出去,先别打扰她考试,等考完了,她找个角落再去慢慢消化,细细思量。

试卷一发下来,丁米大体扫了一眼,题目差不多都在预想之内,提笔开始刷刷刷往上填,手中的圆珠笔都有点得意。丁米微笑着翻到第二页,桌子莫名其妙地摇晃起来,丁米皱着眉环顾四周,发现了震源,她左边那个男生,眼睛放空,双手伏在桌子上,两腿抖个不停。丁米厌恶的瞪了他一眼,他撇了撇嘴,继续旁若无人的晃动,幅度更大了。这样一来丁米完全无法写字,“神经病!”丁米小声嘀咕道。“你他妈说什么?”男生恶狠狠地转过脸来,那表情让丁米厌恶得不想看第二眼,许多道目光从试卷上移过来。丁米一看讲台空着,监考老师出去了,她知道不能接这个茬,必须先把试卷做完,但她不知道如何收场。“丁米,我和你换一下座位。”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双手把试卷和文具盒拿过来,又把丁米的东西放到后面桌子上,丁米有些惊讶,心怀感激地坐到后面。王海山平静地说,“你最好老实点。”那个男生的气焰一下子就灭了,趴在试卷上埋头大睡。

出了考场,丁米胡乱收拾好东西,追出去说,“王海山,刚才真谢谢你。”“别客气啊!”王海山回她一个微笑,顿了一下,又认真地说:“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哦,”丁米低了头,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路两边的玉兰花开得灿烂。“看,玉兰花开的真好!”丁米没话找话说,王海山看了她一眼,“嗯,就像你,很美丽,又很高傲。”“我?呵呵,你看到的只是表象,高傲不过是一个假面。”丁米为自己找到如此合适的言辞暗自得意。“假面?”王海山困惑地扬起眉毛,“你不会懂的。”丁米拿眼睛去望天边。“那你能给我机会去懂吗?”王海山拦在她面前,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丁米的心忽然小刺猬一样挣扎了一下,她对任何试探都过分敏感,何况如此明确的询问。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她就是只倔强而孤独的刺猬,尖刺之下,她有的只是忧伤和迷惘,在这广漠的似乎看不到边际的青春里。

她不想谈恋爱,倒不是惧怕,在心底她对老师们挂在嘴边的那些教条蔑视得很,老师们也真是幼稚,天天复读机一样唠叨,当学生都没有脑子吗?他们要是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准会吓一大跳。丁米做出好学生的样子,只是觉得这个面具比较好用,省去许多麻烦而已。她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个小地方,她和他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就不必有什么纠葛。

相比于白天,黑夜显然更适合马明,黑夜的黑和他是那么相宜,融洽到没有边界,不分你我,他就那么抱肩一坐,就气场强大,充满威慑力。可是在阳光下他却穴居动物般无所适从,他不断地交替把袖子捋上去,露出手腕,露出胳膊肘,再拉下去,周而复始。丁米后来遇到过他几次,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摩托车上,甚至位置也没变。丁米故意漠然地走过去,直到她确定他确实是一有时间就来等着,考验才算通过了,不管别人怎么看,马明和楚红是掏心窝子的相爱着。

丁米走到马明的摩托车跟前站定,瞪着眼睛看着他,马明讶异地站起来,投来询问的目光。“你是马明吧?我是楚红的好朋友,替她给你传个话。”对于这个大人口中的“痞子”,丁米的语气不卑不亢。马明眼睛里一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像是沉溺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想象,苦等了这么多天,想去的地方铁屋子一样密不透风,除了等,没有一点办法。马明认真地听着丁米描述楚红的遭遇,生怕漏掉一点消息,丁米说完了,马明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倒是丁米有些咄咄逼人,“楚红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丁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义愤填膺,也许是出于女人对男人天生的某种敌意。

每当紫藤在温暖春风里挂出一串串淡紫花穗时,丁米爷爷的生日就到来了。弥河镇依然沿袭着孔孟之乡的传统,对礼节过分看重。作为老辈人,丁米爷爷更是如此,好面子,爱客套,谁来的早,谁送的礼重,脑子里的算盘一清二楚,对那些比较马虎没让他满意的小辈,他记在心里,往后逮着机会就明里暗里的敲打一下,搞得年轻人摸不着头脑,经家里的老人一指点才明白,再去参加丁米爷爷的寿宴就表现得无比殷勤。终于小辈们都学乖了,嘴甜腿勤起来,丁米爷爷满脸褶子笑成一朵灿烂菊花。

丁米掐下一朵紫藤放到鼻子跟前嗅来嗅去,屋里的笑闹声一阵阵激荡着她的耳膜,男人们正围着桌子打扑克、下象棋,高谈阔论,女人们则聚在厨房里,洗菜、炒菜、上菜,进进出出,不亦乐乎。只有丁米,闲人一个,简直没有立锥之地,只好在院子里呆着。

直到奶奶喊吃饭,丁米才进去坐到女宾桌上。十几张喜气洋洋的脸围着一桌子的菜,丁米饿得很,毫不客气的把一个四喜丸子夹到嘴里,紧接着又拿起一只肥美鸡腿大嚼起来。丁米光顾着面前的美味了,根本没注意到满桌七大姑八大姨的表情,她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大有深意心照不宣。丁米妈妈脸上挂不住了,一再的拿眼睛瞟丁米,丁米全然不觉。当她夹起炸藕合正要往嘴里放时,一双筷子狠狠地打在她手背上,丁米一下缩回手,藕合掉在了地上。“干嘛?”丁米发现是妈妈后,又是疑惑又是愤怒,“就知道吃,大人还没动筷呢,你小孩子家家的急赤白咧的,八辈子没见过吃的?”“我饿了吃饭还有错?讲那些客套,虚伪!”“还有理了你?书都白念了,做人都没学会,人家都当我没管教好。”“你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少你吃还是缺你穿了,钱要多少给你多少,你嘴一张倒轻巧,我和你爸起早贪黑哪里困过一个囫囵觉?”丁米妈妈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还不都是为了你?如今倒好,翅膀硬了,能耐了,能和我顶嘴了,真没白养你。我有什么资格管你?就凭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丁米妈妈眼疾手快抓过桌子上一盒纸巾,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哭上了。

丁米把筷子一摔,呼的站起来,带翻了凳子,顾不得一众目光,拉开门跑了出去。大太阳底下,她觉得胸口憋闷得很,几乎要把胸膛涨破,真搞不懂那些更年期妇女,除了抱怨就是哭诉,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做她的丈夫辛苦,做她的孩子也辛苦!丁米忽然想去做点什么事,她一出门看到站成雕像的马明,心中立刻打定了主意。

丁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眼睛盯着后视镜,上车之后马明的手就一直放在楚红大腿根那儿,很明显那是它去熟了的地方。他们毫无顾忌地抱在一起,响亮的接吻,吻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空气“刺啦啦”冒着火星,丁米听得面红耳赤。丁米掉转目光看窗外,全然没有用,她的尴尬已经没有办法掩饰,当事人浑然不觉,还愈演愈烈。

司机是马明叫来帮忙的朋友,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边看电影一样盯着后视镜,一边满嘴荤段子调侃着,他们都当丁米是空气。最后还是马明看不过了,敲着车窗说,“你他妈好好看路,想把我们载到沟里去是吧?文明点,人家学生妹见不得你这么粗俗的人。”“咳,你这德性还教训起我来了,妹子上几年级了?”“谁是你妹!停车,我要下去!”丁米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火气,“吆,脾气还挺大,哥不说了行不?”小伙子瞟了丁米一眼,“真够味,哥就喜欢这样的!咋说来着,有个性。”“你停不停?”丁米瞪着他,眼里静静两团火苗。空气一下子僵住了,开车的小伙子下意识地踩了油门,他被丁米震住了。丁米下了车,摔上车门,把楚红那句没说完的“小米……”截断在车里。

弥河镇南部有一条大河流过,河面极宽阔,水流平缓,日夜浩浩荡荡的流向远方,这就是弥河。小孩子都会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弥河镇的爸爸妈妈们总会沿袭老辈的说法,他们小时候也是这样被告诉的。说是每年春夏之交弥河都会发大水,河面上就漂下来很多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在河水里嬉戏,他们的爸爸则站在岸边,看中了哪个就用手里的藤筐一捞,就成了他家的宝宝。弥河就这样进入每个孩子最初的记忆,他们对弥河生出一种既亲切又敬畏的感情,一代一代,永不湮灭。

镇政府前几年换了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引进樱桃种植,还因地制宜将弥河截留了一段,形成一个湖泊,连着近旁的朐山,建成了弥河镇最大的开放式公园。被拦截的弥河渐渐流得更加宽阔,绵长的岸边裸露一大片金黄柔软的沙滩。沿着湖岸人工修建了木栈道,搭放起巨大的遮阳伞,伞下摆着古朴的木质座椅,俨然酷似海边景观。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弥河公园成了弥河镇第一大景观,镇上的人们成群结队前来围观。

丁米望着水天茫茫,一闭眼睛眼泪纷纷滚落,她不知道该跟谁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充满了疑问,却得不到一个答案。她只觉得自己是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看不见光,独自捱着,走着,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丁米哭够了,掏出手机写了条短信,她觉得不太熟的人也许会让她更有安全感,短信发出去,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王海山站在面前,轻轻推她的时候,她靠在长椅上,在沁凉的河风里睡着了。她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就站起来一下子抱住了他,王海山暗暗吓了一跳。

丁米太渴望一个拥抱,不带任何意义,只是温暖的坚实的拥抱。她不再是小孩,但她也不是女人,她是尴尬的少女,刺猬一般坚硬又柔软的少女。

你想过未来吗?

未来?

对,未来。

没想过,不过一定和现在不一样。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一切就不一样了,再也不用听老师的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在笑我吗?你笑起来真好看,从来没见你笑过,我就一直纳闷,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呀,学习那么好,长的又漂亮。

只有这些就够了吗?远远不够。

她眼里的深意是他不懂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用右手覆住她的左手,轻轻握住,她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不回家,我想在这里看明天的日出,你会陪我吗?

我当然会陪你啊。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来自年轻男人的宜人体温让她内心安然。

有件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既不兴奋也不恐惧。很疼,但也不过如此,那一点血迹更是再普通不过了,还不如她月经初潮时的燥热和悸动。有一点失望,她并没有因此成为女人,那道看不见的界限从来都不明确。她依然脸上冒青春痘,不会洗衣做饭只知道啃书本,她的生活也依然被没完没了的试卷淹没。女人还需要背着大背包早出晚归上课吗?女人还不洗脸不刷牙头发一抓就出门吗?一次疼根本没有改变什么,仅仅是身体的一次疼而已,像长智齿,像学自行车时摔了一跤,只是一些不可避免的疼痛。身体的成长和思想的成长常常是错位的。

丁米在微凉中醒来,一件天蓝色校服外套盖在她身上。她望着东面的天空,太阳已经露出了小半边脸,是因为从弥河里升起的缘故吧,异常洁净的红艳,织锦样的云霞迤逦在天边。草地间的露珠亮闪闪的,空气中所有的味道刹那间苏醒了,木叶的清香,花的郁馥,她头发的潮湿气息,以及身上微微的汗味,还有旁边在睡的王海山呼吸间的男性气味。

大地上的一切青春都在奔跑,都在生长,披荆斩棘,摧枯拉朽,也将血肉之躯弄得一身伤痕累累,有伤的地方就生出坚硬的刺来。

这刺,其实可以开出美丽花朵,在将来的某一天。

猜你喜欢
马明樱桃
小樱桃(9)
樱桃肉,让年味飘香
《曲线运动》教学设计
樱桃笑红了脸
一树樱桃带雨红
吃不到的樱桃
邻居的钥匙
红包不怕多
失踪的樱桃
忠义犬与不忠男人的殊死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