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敏
翁彦从小就对乐器特别痴迷,上小学的时候,哥哥给他买了一把口琴,不到半天的时间他就学会了,他还记得自己吹的第一首曲子是《卖报歌》。不过那时候他的音乐情结并没有得到家人的任何鼓励和支持,在他们眼里,那是不务正业,不学无术,对艺人的排斥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但是丝毫影响不了他对音乐的喜好。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伟大的作曲家亨德尔,亨德尔的父亲极力反对亨德尔学习音乐,认为音乐是卑贱的职业,却不曾想成就了一位伟大的音乐天才。在这里说亨德尔的故事,并没有丝毫比较的意味,翁彦和亨德尔生活的时代相差了将近三百年,只是觉得这样的故事,这样的遭遇每个时代可能都存在,不论伟大或者平凡,在音乐面前,对音乐的挚爱之情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他们对音乐的喜爱同样伟大。
2007年的一天翁彦和埙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有一个习惯,不管买不买东西,总喜欢去潘家园古玩市场转悠,喜欢旧东西,喜欢那种厚重感。这一天,他又来到了潘家园,市场依旧繁华不已,在这份嘈杂声中夹杂了一种独特的声音,那是怎样一种声音啊!不同于凡俗,不属于喧闹,它古雅深沉、醇厚低迴、沉吟婉转、凄迷飘渺,翁彦分不清这是什么声音,这声音像有魔力一般,牵引着他顺着声音找去,看到有个小伙子在吹埙,翁彦是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状态的:“我当时眼珠子都直了!”像是某种沉睡了多年的东西突然被唤醒一样。尽管小贩要价很高,他想都没想就买了两个,那时候他的收入和两枚埙的价格是那么的不成正比。回到家后更是爱不释手,日夜都在吹,睡觉的时候都能摆在枕头边睡,翁彦说“为此我们家那位没少跟我闹别扭”。
幽深、平远,哀婉、缠绵,似浓酒,如天籁……翁彦可以找出一大堆溢美之词来赞美他心中的埙音。然而要演奏出如此美妙的埙音并非易事,很多乐器都有和弦,而埙没有,笛子、箫、埙都是单音乐器,不能同时吹出两个音来。尽管翁彦有深厚的音乐功底,有对埙的高度热情,但刚开始吹埙的时候经常跑调,能吹响两三个音就已经很不错了,高音就更不用说了,他真正解决高音吹奏的问题是在半年以后。这期间并不是没有沮丧、懊恼的时候,翁彦对自己说:学习一门乐器就是不断熟练的过程,没有捷径可走,没有后门可走,就是反复练习。
其实,学一件乐器在没有任何进展的时候,也如同置身在茫茫黑夜里看不到黎明的曙光一样,但在会吹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欣喜也是无人可以领会的。翁彦喜欢埙音的世界,似乎可以它触摸到世界最美丽的一角,清澄而洁亮,这样的世界属于喜欢音乐的人。
翁彦说他对数字特别敏感,记者暗想:这样的生活一定绘声绘色,随便一个号码、一串数字都能读出音乐性来。由于对埙的音色太过着迷了,而埙谱又很难找到,“所有的埙谱都是我从录音上扒下来的,这叫扒谱子,听着录音就记录下来了,这样更简便。”在翁彦的工作室里,记者看到很多手写的埙谱,细细翻阅这些曲谱,发现在同一张曲谱上标注着不同的日期,问过才知道,每当翁彦听到一首埙曲之后,他会手写记录下来,在反复听的过程中,又会听到一些小细节,于是便对之前的曲谱进行一次修订,这样一遍一遍打磨下来,直到他觉得演奏起来和录音差不多一样了,才会在众人面前演奏。校谱的翁彦就像一位辛勤、负责的编辑一样,对待每一篇手稿都要经过反复校对。如果不是对一件事情喜爱到极点的话,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坚持,因为喜爱的漫长岁月时常有枯燥相伴,不知在什么时候枯燥就能将原来的兴致打磨得一干二净。
翁彦已记不清自己为埙付出了多少物力和劳力,买来的埙足足可以摆满一张大桌子了,却没有一个音色是令他完全满意的,为此他特别苦恼。一个同事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实在不行,你可以自己做一个呀!”“胡说,这东西怎么能自己做呢?”翁彦想也没想就反驳了同事的意见。这时候,埙在翁彦心中是崇高的、神圣的,觉得这么好的乐器怎么能由他制作呢?反过来想,买来的埙也是别人制作的呀,慢慢的,同事的提醒在翁彦心中发酵……从开始迷恋埙音,到自己真正会演奏,直至最终走上制埙的道路,这一步一步都像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的,时辰一到,就按部就班的服从命运的调剂与导引。
翁彦说他年轻时候走过很多弯路,他觉得人是一个悲苦的物种,永远有着悲凉的心境。埙像是能体慰人的孤苦的灵魂一样,与人一起沉溺于那荒凉的黑夜中,将悲苦从心头浪一般推出去。你于是不可抗拒地去追随它,追随它的叹息,它的悲鸣。你于是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它,去寻觅人生悲凉之源——从洪荒大地,到凄怆的旷野,让埙音逐渐穿透感性的灵魂。
有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有人在卖沙子,沙子里面裹挟的有厚厚的一层泥土,翁彦走过去,抓起一把,一捏,黏黏的,这不正是适合做埙嘛!一个念头迅速的自脑中闪过,回到家他就顺手捏了一个,等稍微能经手之后,他给“埙”钻上孔,一吹,出来的第一个音让他震惊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翁彦说他从那天起他就“上路”了,尽管形状像歪七扭八的地瓜一样,但音色没错。
很多人评价翁彥是“埙痴”,他总是一笑置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埙的这份执着,岂是一个“痴”字可以概括的,他是在用对待生命的态度对待艺术。经过千锤百练,他现在已是制埙专家,制作的专业埙在业内更是有口皆碑,在他看来,一枚好埙包括的因素有音色、音准、灵敏度、张力、器形花色等方面,而这些都得落实到最基础的制埙工艺上去。他介绍说做埙最复杂和最关键的程序之一就是做泥,通常情况下从过滤到和泥都要一星期,过滤是为了将泥里面的杂质去掉,如果这一步没有处理好,在后期烧制的过程中,泥里面的杂质就像一颗颗小炸弹,在爆的过程中会将埙的表面炸得面目全非,虽然这不影响音色,但埙的品相却被破坏了。
别以为和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其实里面大有学问。一块泥一定要和到均匀为止,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在拉胚的过程中就不容易成型,甚至会将前期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现在的翁彦对于制埙有了自己的一套经验,泥和好之后,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是什么调的埙的泥土用量,C调埙是多少分量,D调埙又是多少分量,基本都有把握了。当然这样的把握也不是绝对的,不过在后续加工的时候还可以微调,开孔的位置是影响音高的因素之一,翁彦表示每个制作师都有自己的标准,而他的标准就是演奏时最自然、最舒适的状态。埙的音高主要是靠开孔的面积来控制,开孔大了或者小了,发出的音都不是标准的埙音。在校音的过程中,音高了,就将埙孔堵一点,低了,就将埙孔再开一点。在整个做埙的过程中,在翁彦看来最难的步骤要数调音。现在调音都用国际标准的调音器,而在这种设备发明、推广使用之前,翁彦推测,是以一起合奏的乐器作为参照物,因为埙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和别的乐器合奏,比如说在和箎合奏的时候,就会以箎为参照物,两者的声音出来不相冲突就好了。
这些经验照样没有人告诉过他,都是在一批批成品,或者说是“废品”出来之后得到的经验,夸张一点,也可以说是一枚枚残埙就是一部血泪史,背后隐藏了太多看不见的付出与重复。
当一批批成型的埙出来之后,如何烧制又成了新的问题,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请教,翁彦就拿煤炉子烧制,刚开始的几次,放进炉子的埙百分之百烧坏了,出炉的全是瓦片,接连着烧了几炉子瓦片之后,他开始琢磨里面的奥妙。有人给他支招,“要不你加点沙吧……”这一句点醒了梦中人。事后翁彦总结开裂的原因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泥太粘,二是升温太快。泥太粘就在和泥的过程中加点沙子,将土壤的粘性降低,它就会耐高温;升温太快,那就在前三百度的时候保证火一定要稳、要慢。
现在的翁彦俨然成了“泥土专家”,他一经手就知道这种泥是否适合做埙,经过怎样简单的处理之后可以做埙。在翁彦看来,只要是粘度适中的泥土都是埙的原材料,要求土壤有粘性主要是便于拉坯成型。翁彦在制埙的过程中,除了注重土的粘性之外,另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土的颜色,他尝试过很多种颜色的泥土,最终还是以土黄色为主。但是在市场推广的过程中,几乎没人愿意要这种颜色的埙。在不影响音色的前提下,翁彦还是可以向市场做些“妥协”的,为了满足受众的需求,在一批埙出炉之后,他会做一个简单的表面处理,就是俗话说的熏烧——把埙拿到地里用草慢慢熏制,直到植物的烟碳化到埙体的每一寸肌肤,让每一个埙孔都被呛成浓浓的烟青色。翁彦说他的埙从来不添加任何人工颜色,每一件色彩不一的成品,都是翁彦一枚一枚单独熏制而成的。在这个连人的长相都可以批量生产的时代,翁彦却能慢下来,对着埙,一个一个去打磨,去烧制!
在他的陈列室里,埙的颜色可大致分为黄、黑两大色系,而这两大色系的埙,细了分,又都拥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他看来,熏烧得最好的埙不是颜色分布最均匀的,而是深色、浅色相间的,最好中间还有一点的过渡色,这才是最理想的!
站在今天回望来时的路,我们只能看到岁月的脚步,却看不到来人在走每一步时的心情。翁彦说他做埙的技术是拿废品堆出来的,在刚开始做埙的时候,翁彦做过很多形状的埙,但最后都基本放弃了,现在做的最多的是梨形埙,对外形不再有太多的要求,因为翁彦觉得乐器最大的属性是音色,去掉音色之后,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他做的埙每个都不一样,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会重复,他说这就是纯手工的标志。翁彦制埙的理念是不要成批成批的去生产,他的埙拿出来,每个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是在万千世界里自然形成的一样,没有太多雕琢的痕迹,因为埙本来就是这么一件古朴的乐器。
翁彦有一种祥云埙,埙上有一些自然的纹理,他说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搅胎,在拉胚的时候敷一点颜色不一样的泥进去,烧制出来之后就会形成一种自然的纹理。发现这一原理也是极其偶然的一个过程,在做了一批又一批音色醇厚,音调稳定,品相娇好的埙之后,翁彦想要在原有的基础上寻求到哪怕是一点点突破,可是希望的曙光却迟迟未降临。有一次,在做完一批埙之后,还剩下一点泥,但又不够再做一枚完整的埙,由于这部分泥土是翁彦花高价买来的,他舍不得丢掉一丁点,于是在做另一批埙的时候,他将之前剩下的泥随手在拉胚的过程中一抹,没想到这批成品一出来,竟成为了另一种品相的埙,而且大受欢迎。祥云埙诞生的过程,恰恰暗合了柴可夫斯基的那句话:“灵感全然不是漂亮地挥着手,而是如犍牛般竭尽全力时的心理状态。”
尽管他对自己做的埙的品质可以保证,但还是在做的过程中不断挑毛病,不断寻求新的突破,他认为只有对自己的作品不断否定,才有更大的提升的空间。在翁彦制埙的工作室里,记者见到了一枚坛子式的埙,他说这枚埙的灵感是在看电视的时候,受了陶器的影响,就发明了一个新的造型,没想到这一时兴起而为之的作品在市场上很受欢迎。
翁彦坦言道做埙的时候真的很辛苦,尤其是在预展的时候,由于埙的需求量大,往往早上五点就要起床做埙,抛光、调音等一系列工作就像进入了生产的流水线一样,实在是停不下来,有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一看表才知道自己已经连续工作六七个小时了。他说如果真的不是喜欢埙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一种负担,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一点都不会觉得麻烦。
翁彦说他做埙的终极目标是普及传统文化,这个朴素的愿望推动着他在埙之道上一年又一年的坚持。他从来不做以次充好的事情,在展销会上每逢有人让他帮忙挑选一枚埙的时候,他都会推荐好的给人家,他说以次充好是坏良心的事情,别人请他推荐,那是信得过他,他就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和托付。其实这也是一种悖论,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中,作为商人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最大限度的追求经济利益,作为传统的制埙人,他又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守住心中的那根道德的底线。
虽然从2007年开始,翁彦已经有了六年的制埙经验,但最先给他鼓励的是偶遇的一个老先生,在一次乐器展上,老人溜达到他的展位前,先是漫不经心的询问埙价,翁彦给老人吹奏了一曲之后,老人的态度立马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在交谈的过程中,翁彦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干瘦的老头是中国交响乐团的,老人告诉他说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埙音,当机立断买了一枚价位较高的埙,走了一段之后又折回来,再三向翁彦表示谢意。这时候的翁彦心里是高兴的,因为在这一刻,翁彦的身份有些微妙,首先他是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出现在展销会上,要将自己的埙销售出去;而深层次的,他是一个对埙有着爱意和敬意的音乐爱好者,更希望为埙寻找到真正的知音;作为制埙的人,当自己的作品得到专业人士认可的时候,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的那种满足感,这是多少金钱都购买不到的。
翁彦认为的埙道其中一条就是埙的价位,他不太赞成漫天要价的高价埙,他说从长远来看,这不利于埙的传播和发展,因为较高的价位会把很多初学者拒之门外,也就起不到普及古典文化的作用了。所以翁彦做埙是追求性价比高,让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一枚埙,并传播埙的文化。
一个土制的胚胎,无意扔入篝火中,在熊熊烈焰中,生命得以燃烧,这便是埙。细细品味,在这刚柔适度、清浊分明的绵远旋律中,却蕴含着淡淡的愁绪。埙音袅袅,离人依依。中国古人吹埙吹了几千年,其声浊而喧喧然,寄托了古代文人雅士关于生活,关于时光的无限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说,埙,不是一般用来把玩的乐器,埙是一件沉思的乐器,怀古的乐器。现在的翁彥也不是一个做埙的,不是一个卖埙的,也不是一个吹埙的,他是一个埙文化传播者。庄重地沉浸在古乐之中,埙的质厚之德也便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绵绵的幽深与哀婉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