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音乐的语文老师

野莽

早些年我写过一篇小说，题目是《我的三个中学老师》，这三个中学老师一个是教语文的，一个是教数学的，一个是教历史的。教语文的老师姓胡，叫胡家新，前年夏天带师母来京看“鸟巢”，被我接到家里住下，我还对他提起当年他对语文教学的改革。他教语文的方法有些独特，别的语文老师每上新课模式如下：先念，再讲，再问，再答，再布置作业，再判分。胡老师不，他手捧一册课本站在讲台之上，巡视众生，目光如炬，片刻后，从口中点出一位同学的名字，请这位同学站起来朗读一遍，又讲解一遍，然后坐下，听他进行纠正、补充和总结。这位被点名的同学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我，以至于后来还不等他对我点名，同学们就提前向我看来了，这使我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

我被他的这种改革刺激得喉咙发痒，恨不得每天都上新课，最好是一篇古文。古文的下面注有拼音，注释，作者介绍和背景说明，没有它们我是出不了风头的，胡老师的改革也是不会成功的。他还往往下令把古文翻译成白话，甚至把古诗改编成押韵的白话诗，这一招简直正中我的下怀，几乎每一次我都能够挣得满分。遇上有人物对话的课文，他则依照角色的性格和性别，把对话分配给合适的男生和女生，另点一人朗诵描写的部分，情形如演话剧，附加电台节目的主持人语，或者电影的画外音。

教数学的老师姓马，叫马正成，和胡老师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他想从对手的手里夺过我这张王牌，就以更加超前的方式让我在他没上新课之前，根据书上的公式推算出新的数学题。我居然也行，在他讲到一元一次方程的时候，我已提前做到一元三次方程。只可惜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语文、数学都不上了，全中国的学校只上“造反”这一门独课，胡老师和马老师也由竞争对手变成两派敌人，马老师只差一点儿就把胡老师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胡老师幸免于难，那个姓陈名叫陈新的教历史的右派老师，却被马老师和他的学生红卫兵们打断了一条腿。有一张大字报上他们这样批判着他：“什么藤儿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只有右派老师才把右派儿子夸。”被夸的右派儿子指的是我，陈老师对我的喜欢不下于胡老师，在那一顿革命的乱棒里，有一棒是右派老师替我挨的。

那个运动结束以后，陈老师被平反，新婚，醉酒，大笑而死；马老师也死了，却没有笑；目前不仅活着而且还笑着的只有一个胡老师了。胡老师仿佛总是笑着的，上课时笑，下课时笑，差点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时也笑，后来我发现，他长得就是一个笑相。

不过，有一次他快要气哭了。这件事的开头是因为他的语文教得好，学校让他专门教高中毕业班，他教的毕业班学生考上大学的比例每年都是当地最高的，由此他得到的奖金每年也是本校最高的。但是，这一年，曾经教过这个班的语文老师要对他的奖金进行瓜分，理由是如果一年级没教好，能够升上二年级吗？二年级没教好，能够升上三年级吗？这个时候的胡老师完全不像在课堂上那样会表述了，他口吃，结巴，语无伦次，最后终于变成了哑巴，还不如师母能够雄辩。师母问：“照这么说，我们老胡的奖金还要从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开始分起呀？而且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前面还有幼儿园的阿姨，幼儿园的阿姨前面还有这些娃子的妈，娃子妈的胎教不好娃子成绩能好吗？”

这一下，轮到要瓜分胡老师奖金的老师口吃、结巴、语无伦次了，最后终于变成了哑巴。胡老师却又像在课堂上那样会表述了。他表述说：“分了吧，分了吧，孔子曰：‘君子唯义，小人唯利，分了吧……”他的意思是他要做君子，不做小人，为了和谐他愿把他的奖金分给对方。但是对方一边分着他的奖金，一边还愤愤不平道：“就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胡老师一急之下又口吃了：“怎么能够这、这样曲解我、我的意思呢？我的意思只是说我、我要唯义，而不是说你、你们唯利，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方打断他的话说：“你穷个什么？你的奖金每年都比我们多！”胡老师彻底地不说话了。

我曾多次认为，教语文的胡老师更应该去教音乐，他的嗓音圆润嘹亮，又会作词，作曲，还特别会演唱。他在唱歌的时候身躯前倾，头颅微动，眉心上挑，眼波飞扬，其间稍微地比画一下双手，与站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歌唱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上海世博会上他自费乘车前往，自作词曲自唱了一首《志愿者之歌》，打动会场黑、白、棕、黄各色人种无数，当日成为《新民晚报》的新闻人物。

他的博士儿子和博士媳妇喜结良缘，他不给钱，也不给房屋和汽车，想着他既然是他们的老子，他就要像那个写《道德经》的老子一样“赠人以言”，于是由他作曲，老伴儿作词，硕士女儿演唱了一首湖北民风的《铺婚床》：“铺床铺床，新婚鸳鸯，夫妻恩爱，孝敬爹娘……”歌词欢乐喜庆，曲调轻松活泼，四二的节拍，进行的速度，配以二胡、笛子、唢呐和小鼓，好听极了。本来他已经清好了嗓子，试好了音，准备亲自来演唱的，刚一张口，师母将他一把拦住，说这虽然是改革开放的年代，老公公给儿子儿媳唱闹房歌，总归是有些不合适。

胡老师和师母住在我家，白天出去游玩，晚上回来下榻于我们的主卧室，此屋墙上就挂着潇湘老友聂夫子画的《鸳鸯图》。离别之时，我在自种的小葫芦上烙诗一首赠予他：“百里南山为求经，道险难阻少年行。重逢笑谈昨日事，师徒几番泪横鬓。”是夜鸳鸯房中的灯光经久不息，次日拂晓，他手持一页稿纸走下楼来，早餐也不吃，饿着肚子先给我唱了一首歌，深情款款，泪光莹莹，原来昨夜他把我的赠诗谱上曲子，唱得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把他们送到车站，送进车厢，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我才下车，回头一看，胡老师竟然追到车门口，要最后再和我说一句话。我以为他是叮嘱我注意身体，但不是的，只听他声音哽咽地说：“那首歌的第二句……‘苏米来要改成……‘法拉西……”说完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哼起来，吓得我火速点头：“我回去就改，你快走，要开车啦！”

回家途中我替此时正在车上的胡老师想，如果把语文和音乐相结合，是否可以有效地对付上课爱打瞌睡的学生呢？我曾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用楚调吟唱《楚辞》，瞑目，仰脖，脑袋顺时针转动，抑扬顿挫，平缓激烈，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据说，会唱《楚辞》的国学大师目前全国只剩下了三个，最近又有一个快不行了。

然而，胡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他不可能去进行这样的改革了。

2013年6月4日急就于北京竹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