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读李叔同。读至出家一幕,日本妻子去杭州寻他——寻了三日,终于找到。问一句,李叔同才答一句。不问他,他便低眉目,既不发言,也不看人。餐毕,他乘船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回一下头。看到这里,孤寂万端——要怎样的决绝和冷艳,才会有这场断然的离开人世间?
养了两条锦锂。它们孤独地游,有时头并在一起,有时就那样独自游。
过两日,死一条。只还有一条。
它独自游。有时,就那样安静地发着呆。阳光照进来,晒在水里。它在日光里,恍如隔世的安静与肃然。它孤独么?亲爱的鱼。鱼,它也是孤独的,所以,以游来游去的方式散发着寂寞——所有的孤独,都深深埋在水里。包括眼泪,包括倾城的枯萎心思。
当他是自己,而他又不是自己时,他才是他。当他是鱼,而他又不是鱼时,才理解鱼的孤独之美。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鱼知道否?鱼是孤独的——她独自承受一个人的悲欢,有同伴时,孤独。没有同伴时,更加孤独!但这孤独,加速了鱼的饱满!加速了她的强大!她独自享受这种游来游去!千山的鸟飞绝了吗?万径的踪迹都灭了吗?而这盛夏,一个人,享受獨怜幽草涧边生,享受山静如太古。一切皆醉,每朵花都散发着清幽的香。
独自散步,遇到卖莲花的女子。
推着一大车莲花。莲花种在大盆里,一大盆,又一大盆……莲花正盛开,盆里是紫黑的淤泥。莲在淤泥中如此盛开!那亭亭的荷叶,绿得盎然,用相同拍了……一个人走在盛夏。手执莲花,烈日炎炎。
内心清冷似鱼。
它孤独,映衬我的孤独。
会在明珠门口小卦摊前,81岁老人,看我的手相——寿辰不过75岁。又言,因内心清澈,说话总是得罪人。又言,你命中应该有两个儿子。又言,北方适合你。
一言不发,听着他产。他瘦,肩颈向全是皱纹。
“你也不会胖。”他说。“60岁后会更瘦。”那也是我的命运么?
我穿了莲花衣,坐在他对面。听他分析掌心里的命运……命是注定。不争不辩不动声色。是个人的修炼和自持,是鱼的孤独教会了沉默——唯有沉默可以说明一切。一切都会败给时间。
老者仍旧说。
微笑着听。生,或者死,那么重要。其实是人世间所历经的种种劫难,最后终将归为尘归为土。就像最后,你是你,我是我。
那亲爱的孤独。鱼或者你我,都一样。缠绕于深处,不能自拔。稍微迷恋,带些变态的吞噬……鱼,就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抒发着自己的悲与喜。李叔同出家,苦修律宗,生活极简。甚至那衣服和鞋子都是破破烂烂……死时写下“悲欣交集”。四字空灵音乐简,无限的无限,却又到了极致。他是一条终生游在无间的鱼,独自芬芳。虽然有丰子凯画护生画集,却仍然是独自。
又想起张中行先生,被杨沫写进文章里,他不辩。杨沫死后记者采访他,他说:“她在时我沉默,死后我更不会说什么。”鱼一样的沉默。不发一言。沉默,沉默!亲爱的沉默!鱼一定知道沉默的高贵。选择沉默,其实是选择了另一种高贵——时光会验收一切,包括屈辱,包括误解。所有的一切将会过去,包括悲欢,包括不安。
维持,以及变。大不易。内心镇定需要定力和自持。持犹如莲花的开放与凋败。是这样的自然。但莲知道,修炼自己,才能成禅,成花,成为一花不与凡花同的最美的莲花。
黄昏的时候,仍然是闷热。去“一角书屋”。霸州城中的小书店,年轻的女孩子正发着呆。
翻到自己的书——《她依旧》。女孩子说,这是霸州人写的收!作者是霸州人!雪小禅!
是吗?我反问。
当然。她得意地反驳着我,并且呈现出小小的自豪。《她依旧》封面是紫色的小花,淡淡的,小小的,一簇簇,非常美。
暗笑了一下。放下。翻看别的书,张爱玲的书排了整整一排。整齐而孤单。像她的人似的。
到底没有买这本《她依旧》。走在故乡的广场上,法桐,喷泉,以及跳舞和聊天散步的人们。
加入其中,并且哼唱着一段《春秋亭》。这人群,是水。分散着孤独,而鱼仍然孤独。因为鱼知道,游到那里,都游不到另一个人的心里,她必须学会独自分享孤单,必须学会独自一个人,边走边唱。
(编辑 安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