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健
1
蛤蟆塘是湿地里的一个小湖泊。雨季来的时候,小湖壮得像大水牛,旱季水退,小湖瘦得像蛤蟆,当地人就叫它蛤蟆塘。沿蛤蟆塘往南不到两里是县城,我家就住县城小镇上。因为离得近,小镇人常去蛤蟆塘。正因为离得近,小镇上的许多故事就和蛤蟆塘纠缠在了一块儿。我家也不例外,我父亲和我妈的故事都没有离开蛤蟆塘。蛤蟆塘成了他们故事里的另一个角儿。
我妈本地人。她命薄,在世时间短,我刚记事不久就撒手人寰。
我父亲的老家在得远,山西太原府往西还走好几天。
我父亲是战斗英雄,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好多人都崇拜他。父亲的寿岁也不是很长,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也撒手离开我,找我妈去了。总体上讲,父亲没给我留什么好印象,跟酒囊饭袋没什么两样。至于战斗英雄形象,影子都没有。从我记事开始,就见他整天抱一军用水壶(里头装着酒),坐蛤蟆塘边老柳树下,老半天不动弹。百无聊赖的样子。
大概到我读中学吧。父亲开始给我讲他的亲身经历了,于是,我知道了父亲不同寻常的光荣历史。他十六岁就参军,参加的是八路,参军不久就随队伍上前线打日本,以后就一直打仗打仗打仗。一直打到我妈家乡的小镇上。
一提起光荣历史父亲就不谦虚,滔滔不绝吹嘘他天生就是打仗的料,枪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作战英勇顽强,经历抗日、解放战争大大小小无数战斗,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屌毛都没伤着他一根……(我知道,父亲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终于负伤,但从不见他提起过)每讲到精彩地方,父亲总迈大步绕圈子,手掌在空中比划一下又比划一下,动作干练灵活,精神饱满极了。
回忆起战斗岁月(除了抗美援朝),父亲总是兴冲冲的。多年前的战斗场面都记得一清二楚,讲细节节奏明快、不厌其烦,姿势加手势张牙舞爪,胡须眉毛尖上都是得意洋洋……
这时候,我有点相信他是战斗英雄了。但我不露声色,保持沉稳,绝不做父亲希望我做那种翘首以观如痴如醉、崇拜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人欢马叫的粉丝样。
我问父亲,除了打仗。还有嗜好不?
父亲见我盯住他的军用酒壶不放,知道我明知故问,想杀他的威。他不尴尬,也不想遮掩,爽快说,惟一嗜好是喝酒,一喝就高,一高就犯混了。因为这臭毛病,挨处分也是家常便饭。好在老子我战功底子厚,一次一次处分下来都没一撸到底,功过相抵总还有连长当,照样带百多号人上前线冲锋打仗。部队上下都知道我这点破事儿,都知道我也就是能当连长的命,再不叫我名字,都叫我老连长。叫着叫着也习惯了,再叫我名字反倒感觉别扭了。
提起当年,父亲的喜笑怒骂里总充满欣赏和怀念,讲缺点都能听出骄傲和自豪来。一离开回忆,父亲百无聊赖,慵懒,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他就在乎一样东西——酒,酒成了他的命根子。
中学刚毕业,我发现四十多不到五十的父亲头顶秃了,剩在两鬓的头发开始花白,一脸虚胖,没一点红润,心事重重,像被抛弃扔到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已经有很重的暮气了。
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妈?我知道,我妈死后他一直就这样。我父亲忌讳这个,一直不肯回答。这反过来证明他心里憋着的心事就是我妈,证明我的判断八九不离十。
有一次我对父亲说,我知道的,你爱我妈,你想我妈,在心里思念,舍不下?
父亲憋半天不说话,但眼眶湿了,红了。过了好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你妈好,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把她害了。
父亲为什么一直沉浸在一种内疚中不能自拔?是什么事让他一直不肯宽恕原谅自己,把心事长久放在心坎上,这是一个谜。当时我年纪小,没有能力揭开它。
长大成人后,通过不少人的只言片语,再通过我的记忆和合理想像,我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细节拼凑连接起来,我父亲和我妈的故事才由点到面。呈现出一个大概轮廓来。以后,我像学者研究课题一样,一个片段一个片段补充,丰富,融会贯通,我父亲我妈故事的谜底才逐渐从我父亲转业下地方那时候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2
打完渡江战役,一路马不停蹄人不卸鞍、迈着匆匆行军步伐率部风雨兼程解放大西南的我父亲接到上级命令,在云南滇西高原最大湖泊源头的那个小镇上停止了行军,部队就地驻防。
这时,云南宣布和平解放。
土匪剿灭了,仗打完了,上级号召转业下地方建设边疆。
我父亲的名字就在那一长串转业名单上。要分配去的地方,就在他停止住行军步伐、就地驻扎下来的那个小镇。
小镇在西山脚,座落在坝子中央,北边不远就是蛤蟆塘,湖光山色秀色可餐。坝子湖河纵横、稻香焦肥,四季如春,鸟语花香,人称高原小江南——打着灯笼找都找不到的好地方。可父亲死活不干,就是不愿意脱下军装,不愿意摘下那支形影不离随身挎了多年的驳壳枪。
为了继续挎枪穿军装,父亲死乞白赖泡蘑菇、千方百计缠首长,首长被他缠怕了,特批他带走那支形影不离挎了多年的驳壳枪转业到我妈家乡的小镇上。
我父亲到小镇上当县商业局局长。县商业局机关在一户扫地出门的地主家。地主家一进两院。当街前院是商业局,后院被几户翻身解放的城市贫民瓜分了,其中一户就是我妈家。
都下到地方了,我父亲还系皮带,还打绑腿,还挎驳壳枪,还一身戎装,闹得商业局机关一天到晚紧张兮兮,活像军营一样。
上班干工作我父亲还像打仗,卷衣袖蹭蹭出蹭蹭进,忙活得七窍生烟、四脚不落地,举手投足仍然是战争节奏,破马张飞的。我父亲不能进办公室坐班,才进办公室,满院人就都听见他打鼾。
人虽下到了地方,骨子里没变化,我父亲俨然还是一个强悍的职业军人。也难怪,历经了多年战火纷飞的战斗岁月,过惯了饱一顿饥一顿、大家挤一堆睡大房间或是露天睡战壕的集体生活,艰苦生活,热闹生活,冷不丁儿要求他安安静静一个人坐办公室里喝茶,等着别人上门来汇报工作,这简直就是遭罪,不可以想像的事儿。作为一名下级军官,我父亲习惯实干,习惯服从。他从不挑肥拣瘦,从不讨价还价,也从不问为什么?上级指到哪儿打到哪儿。
我父亲没功夫,有功夫也不去琢磨人生观价值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觉得革命的道理很简单,参加革命了,自己的生命就是党的国家的人民的,革命什么时候需要,自己的生命就什么时候拿出来交待,彻底交待了,也就彻底革命了。
全国解放了,进入了和平年代,再没有枪林弹雨硝烟弥漫,下地方建设边疆自然就成为南下军人的必然。我父亲很不适应,很孤单,但他仍然像执行战斗任务一样,努力强迫自己适应和平、适应地方,努力把自己从职业军人过渡到地方上。
我父亲爱吃,下地方干的头一件事就抓生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胜仗靠的就是这个,全靠人民群众的独轮小车。这不是吹牛,我父亲说,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独轮小车推出来的这句话千真万确,他亲眼所见。所以,抓生活是头等大事,县商业局职工食堂的开张也是县政府各大机关的头一家。
商业局机关食堂里米饭、挂面、馒头样样俱全,菜还是大杂烩,猪肉粉条白菜萝卜,有时还有本地不常见的海带虾米红薯粉皮什么的。父亲的饮食习惯和当地人不一样,不吃米饭,爱面食。吃挂面父亲不兴用筷子夹起来一根一根往嘴里喂,两筷子叉进大碗里卷,卷好一卷往嘴里塞一卷。吃馒头更省事,拿筷子穿串儿,从院子食堂这头走到那头的办公室,“战斗”基本解决。
父亲一般不爱开会磨屁股,不兴坐班,不习惯批阅文件,喜欢下基层,到办公室找他十有八九都会扑空的。
在我父亲当商业局长的日子里,全县马帮运输有条不紊(刚解放那阵没公路,交通运输全靠人背马驮走茶马古道),物资供应丰富,老百姓时不时还能买点紧俏军供,小县城的商业一派繁荣景象。
打从那时候起,公家人兴过星期天。习惯了紧张生活,当时还光棍一条的我父亲星期天没事干。就到蛤蟆塘打猎。
蛤蟆塘天空湛蓝湛蓝,湖水湛蓝湛蓝。驮着八哥的马在湖边吃草,一大群野鸭在水里游荡,有几只悠闲地贴着水面滑翔,像在勾勒高原水乡的山色湖光……
我父亲不在意山色湖光如诗如画,全部注意力都被水上、天上的野鸭吸引住了。那时的生态环境好,野鸭多,打野生动物不犯法。所以我父亲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掏出驳壳枪,打开保险,在如诗如画的山色湖光面前展示他的枪法……
不到半天,我父亲拎一大串野鸭回到商业局机关食堂。
后院住户的孩子很吃惊,一起跑到前院里来看。我父亲得意洋洋,吩咐食堂多准备饭菜,由他掏腰包请后院的孩子们吃晚饭。那天,后院的孩子享用到一餐丰盛晚宴,除了大米饭、馒头、挂面,还有大盆杂烩、大盆的黄焖野鸭。
有个大孩子学我父亲蹲在院里吃挂面,一个劲拿筷子在碗里头卷,但无论怎么卷,挂面就是卷不起来。我父亲过去拍拍他的脑袋,说,“憨兵,看好了,我来给你做示范。”
我父亲喊了一声憨兵,满院子人就再不喊那大孩子的名字了,都喊他憨兵。憨兵十六岁,念小学三年级,同院住的我妈当时也十六,和他同一个班。那时候刚解放,十六七岁读小学稀松平常,有许多大爷婶婶阿姨叔叔为了扫盲认字,都和自家娃娃同念一个班。
在同年龄姑娘堆里,数我妈发育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出落得一表人材,尤其是那口牙。小镇到处出热水,随便哪个地方捅个窟窿眼儿都会冒温泉。温泉含硝,本地人十有八九牙黄,严重的黄里带黑。我妈不一样,一口牙整齐洁白,笑起来还闪瓷白的光。在平时,我妈就喜欢偷看我父亲,看他走路、吃饭、说话,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看,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从欢迎解放大军入城的那一天开始,我妈就注意我父亲了。
3
按照当下标准。我父亲和我妈谈恋爱的过程一点都不浪漫,但她们的恋爱过程被蛤蟆塘见证到了,一扯上了蛤蟆塘,事情就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每逢星期天,憨兵就跟我父亲去蛤蟆塘打野鸭。我妈央求憨兵说情帮忙,也带她去蛤蟆塘。我父亲见我妈张口笑的样子,爽快答应了。
连片的芦苇一起一伏,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湖边的我妈和憨兵很听话,远远地跟着我父亲。父亲手起枪响,弹无虚发,我妈和憨兵忙着到处捡野鸭。
湖边湿地的水不深,一般都不超过膝盖。水很清幽,阳光在水里忽闪忽闪。
湖边有棵老柳树,树下长半人深水草,踩上去软软的。没草的地方,齐膝的水下尽是烂泥巴。烂泥巴不时冒气泡,像呼吸,一股沼泽地特有的气味掺杂在空气里边。
一只野鸭落在老柳树下冒气泡的地方,我妈急忙跑过去捡。
我父亲慌慌地喊:“老柳树那儿不能去,站住,你给我回来。”
我妈说:“野鸭呢?”
我父亲说不要了。
我妈问为什么?
我父亲说:“那儿的沼泽是陷阱,我亲眼见吃草的马儿陷下去,一会儿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一来二去,我妈和我父亲恋爱上了。父亲像个炸药包似的,不点便罢,一点就燃,连我妈四年初级小学毕业都等不及,组织上才批准,立马就和我妈登记结婚了。
听老邻居们说,结婚后的我父亲和我妈过得很和睦,就像缠一起的豆芽菜——好得扯都扯不开,有些事儿讲起来都脸红,都不好意思给你讲。
我父亲大我妈十岁,自然把我妈爱得死去活来。一见我妈笑弯了腰,露出那口好看的牙,不管白天黑夜、有人没人,父亲一个冲锋抱起我妈就进新房……
我妈咯咯笑着叫,“放开我,放开我,讨厌,讨厌!”接下来就是吱吱咯咯一片床板响。
我父亲和我妈的新房在后院。后院和前院一样是明清建筑,那些雕龙画凤的木板格子门窗薄,隔音效果差,放个哑屁隔壁家都听得见。每月除了有数的那几天,新房里总传出吱吱咯咯床板响。
那么多人同住一院,一家连着一家,谁家有点儿动静听不见?早晨起来漱口洗脸,穿梭出进,老远见到我父亲老邻居们就哑然失笑,我妈低头不好意思,我父亲大大咧咧不当一回事儿。久而久之,大家习惯,后院里又都相安无事了。
我父亲的生活中有个我妈,很快就适应和平环境,适应地方。我妈的生活中有了我父亲,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心满意足之余,我妈努力适应我父亲的生活习惯,甚至包括一些琐碎细节。
新麦上市,我妈买刚扫下石磨的新麦面,买许多机器挂面拎回家。除了给父亲下机器面,我妈做馒头、花卷或包子,还特意在面食上头点红曲儿,那是当地盖新房上梁,订婚迎亲办喜庆事才兴点红的风俗,但我妈不管。面食出锅,红红白白,可爱喜庆极了。知道我父亲离不开醋,我妈买大筐当地盛产的青梅,装进大陶土坛埋进糠皮里用文火炖。一个多月后,炖熟的梅子乌黑闪亮,自此,我家一年四季都散发出一股炖梅的清香。
我父亲开心了,感觉日子像过节。他见天喜洋洋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我是一个兵》,每首歌只唱开头两句,反过来又复回去,跟驴叫没两样。
元宵节后,一个已经当上团长的老部下来家里看望我父亲,两人匆匆说了一阵话,那团长就起身朝他的老连长行军礼,急忙转身赶部队去了。
晚上干活我父亲心不在焉(他把和我妈做爱叫成是干活),刚把我妈抱紧了又放开,翻到一边去数楼板。我妈奇怪,问父亲咋个了?
我父亲说,“朝鲜那边的仗打得激烈……朝鲜是兄弟,见死不救行吗?”
我妈问“朝鲜在哪儿?真是亲兄弟吗?”
父亲答非所问,突然说,“你听,火车叫?日怪,这火车叫唤得跟军号似的。”
这种幻觉非常奇妙,我父亲激动起来了,感觉不再是躺在床上搂老婆,而是登上一趟长长的军列,身后无数车箱板上是一门门高射炮和一辆辆军车,跟在他乘坐的闷罐车后面源源不断、浩浩荡荡奔赴战场……
父亲再也躺不住了,浑身的血液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
我妈根本拦不住。父亲告诉我妈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走的时候,恨不得连夜就开拔。
天还没亮透,小镇还在沉睡,我父亲就已经起身了。残月照着小镇上的小街,小街青石板路上月光闪闪,小河静静流淌到远方。
不管父亲怎么反对,我妈一定要送一送。
月光下,我父亲大步流星把身后的我妈甩得很远,我妈在后头连喊几遍他才极不情愿站了下来。我父亲一辈子粗枝大叶,但这时候的他多少也感觉到一点离愁别绪了。这种情绪以前没有,怪怪的,让他不敢回头看。出门的时候,我父亲假装不经意看了我妈一眼,就被我妈的目光逮住了。我妈专注看父亲的脸、看父亲的身子,忽闪着就要滚落泪花的一句话都不讲。我父亲心慌,受不了,转身大步朝前赶……
想到这儿,父亲连忙回头,朝着就要赶上来的我妈挥手,压低嗓门说,“回吧,回去了,别着了凉。”
我妈喊:“一路小心,到了来信,多来信啊!”
“知道了,回吧。”
“一定要保重好,掉一根毫毛,我不饶你。”
“放一百个宽心吧,屌毛都掉不了一根的。走啦走啦……”话没说完,就逃似地离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妈一天天去邮电局里问讯。次数一多,我妈还未开口,人家邮电局的人倒先笑着摇头抱歉,仿佛不寄信给我妈的责任不在我父亲,是邮电局的错。我妈不怨我父亲,不怨邮电局,她怨战争,是战争把她忘记了。
父亲想让我妈给他生儿子,我妈争气,父亲刚走就发现怀上我了。她立刻写信到朝鲜,但寄出去的一封封信泥牛人海,音讯全无。我妈干着急,她想让父亲第一个知道,他有儿子了。
我妈六神无主、茶饭无思,忘了很多事,单单忘不了去朝鲜当志愿军行军打仗的我父亲。
是啊,父亲是战斗英雄,解放军功臣,为帮助朝鲜兄弟,此刻又在冰天雪地里一把炒面一把雪英勇抗击武装到牙齿的美帝侵略者……
那时候歌曲里唱,“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八路军。”我妈嫁我父亲全镇人羡慕、感激、敬重我妈得很……这些,我妈全知道,内心里头是幸福的。
那时候年轻的共和国刚诞生,新社会新风尚,新思想,时代精神里洋溢着浓浓的理想主义,大家都不爱钱,不贪图享受,不羡慕物质生活。一心一意爱党爱国爱集体崇拜英雄,英雄是楷模,学英雄是时代的主旋律。
我妈和她同时代人一个样,精神世界就像那清纯的蛤蟆塘水,即便和父亲一个国外一个国内,即便是三年生活不到一起。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时光足够心猿意马的人改弦易张。但我妈专一、忠贞,典型的那时代性格的人,她一直都是我父亲的忠实粉丝,海枯石烂坚定不移。
思念我父亲了,我妈就到蛤蟆塘。
我妈坐在老柳树下,静静地看天上水里的云,看随风起舞的芦苇,看翠鸟一头扎进水里捕鱼的情景……
我妈尽情享受沁人心脾的习习凉风,畅快呼吸潮湿略带腥味的新鲜空气。蛤蟆塘的天湛蓝,水湛蓝,空气也湛蓝,这种湛蓝色调使我妈陡然涌起的思念心潮又平复下去,内心得到了安宁。
有时候,我妈会美梦般觉得,我父亲就在芦苇荡的另一边打野鸭,她甚至听到驳壳枪响起的枪吉……
每当这个时候,我妈就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对我说,“儿子,你听,爸爸打到野鸭了。别总是赖在妈妈的肚子里睡懒觉,快快长大出世,到湖边帮你老爸捡野鸭去。”
4
父亲从朝鲜回来的时候,我三岁多了。
分别三年多,久别胜新婚。我妈早早把我哄睡着,麻利冲了个澡静静在屋里等。我妈想,父亲从枪林弹雨中又闯了一阵,又走过一遭千山万水才回小镇,一定非常想她,一定非常想干活。今晚,她要用三年的深深思念,好好慰劳远道凯旋而归的英雄男人。
一更天、二更天、一直等到三更,家家灯光全熄了。整个院子黑幽幽的,一直还不见我父亲回屋去。我妈沉不住气了,轻轻推门走到院子里。昏昏的星光下,父亲独个儿蹲在院子里喝酒。
我妈温柔地说:“都几点了,还喝,回屋。”
“你先睡,我睡不着。”
“怎么,不想我?不想干活?”
“我,我这几天,路上,路上辛苦,累病了。”
我妈不相信,摸摸我父亲一身的腱子肉,说:“像牛一样,哪儿病了?”
“病就是病了,哕唆,睡你的觉。”
我妈说了声“谁管你。”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我妈拿件军大衣出来披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还是木然不动。我妈无奈,抹眼泪转身回屋去了……
第二天早饭,我妈蒸一甑子点了红曲儿的包子馒头花卷,炖一锅父亲爱吃的香喷喷杂烩,炒一盘青葱碧绿青菜,端一盆从蛤蟆塘捕捞来的红尾巴鲤焦做成的糖醋鱼……面对一桌子好菜饭。父亲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碗了。
我妈问,咸不咸,对不对口?
我父亲只说了声好,就闷声不出气。再也没声音了。
我妈8知道,我父亲答应的那个好是假的,但又拿不准自己究竟是哪儿做错了事情?
越紧张就越出错,我妈做馒头不是面头发酵不好,就是碱放多或是放少了。父亲好坏都不说,吃饭有心无肠。
有一次我妈忘了买菜,对付煎一盘荷包蛋端上桌去。我父亲一见鸡蛋就鬼火冲,说我妈存心要臊他这个人。我妈委屈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实在弄不懂,怎么也猜不透,男人从朝鲜回来怎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敏感,挑剔,莫名其妙发火骂人。
酒越喝越多,人越来越混,在单位也一样,工作丢三落四,动不动骂人,有时还动手摔东西……
父亲自己过意不去,坚决辞去了领导职务,但办公室留起。一到晚上,父亲就到办公室里学习。其实,父亲就是和我妈打时间差,等我妈睡熟后,他再回屋睡。
一天晚上,我妈忍不住摸到办公室,她隔着窗子往里瞧,见我父亲正抄口缸仰脖子往嘴里灌酒
我妈冲进屋一把夺过口缸,说:“学习,学习,你就这个样子学习?”
父亲顺势趴在桌上,然后努力抬起头朝我妈嘟哝一句:“明天,明天不学、学习了。”
那年月没水电,县城也没有路灯,一到夜里小镇街巷黑黢黢的。刚解放不久迷信还猖狂,生活中还离不开鬼怪狐精黄鼠狼大仙小神子之类……胆小的人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生怕遇上狐精鬼神仙怪。那时候家家都还穷,一个碗一双筷都算财产。天一黑,贪小便宜的顺手牵羊捞个碗拿双筷,好吃懒做的索性趁黑夜做起了偷鸡摸狗的无本生意,于是。小镇上就常听见有人丢失东西。丢失东西的不甘心,第二天扯开嗓子当街骂人。
不在办公室里学习,就上街巡逻去。值夜班巡逻维护社会治安一样为人民。人民是靠山,我父亲明白这道理,喝酒喝得再迷糊也不会忘记。
上街巡逻了一段时间,偷鸡摸狗的知道我父亲有驳壳枪,枪法百步穿杨,都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但父亲仍然坚持不懈,到了晚上还去街头巷尾。
夜幕降临,那些逃学不敢回家的,投亲访友不靠,在小镇上没吃没住的,邻里争吵的,两口子打架赌气出门的,父亲都大包大揽解决他们的问题。他就像片警,调解父子、夫妻、邻居,甚至解决流离失所、投亲不遇……
常抓不懈见了成效,小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遵纪守法了,连那些成天游荡在街巷里,一到夜深人静就争风吃醋打群架的野狗都收敛了几分。
小镇是云岭高原上的小镇,父亲巡逻的街面海拔高度足足有两个摞起来的泰山顶。
腊月小年夜,下了一夜的雨夹雪。
一进家门脱下沉重军大衣,父亲像大鸟张开双臂倒头便睡,一瞬的功夫就睡沉了。
“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妈自言自语过去给我父亲脱鞋脱衣裳,脱着、脱着手就像触电,一股热流迅速传遍全身,她蹭到他的隐秘地了。犹疑不决了一会儿。我妈又试探了一下,父亲真的沉睡得像死猪。她想解开心中的谜,又悄悄把手伸过去……
啊,阴囊空空的?不对,怎么可能?
一条刀疤毛毛虫似地爬在阴囊上,阴囊真瘪了!我妈的心陡然提起,她恼怒、绝望,突然失控大声尖叫:“啊!朝鲜——你……”
满院子人被我妈绝望的尖叫吓醒了。有人看见失控尖叫的我妈冲到门外,被愤怒的我父亲揪住头发往回扯……
我妈在屋里杀猪样嚎叫,满院人急得团团转……
5
我妈猜对了,根源果真就在朝鲜战场。
抗美援朝上甘岭一次战役,打仗从不伤一根毫毛的我父亲在战斗中负伤了,伤口就在好说不好医的那个隐秘地。
中国人民志愿军总攻前夜,父亲率尖刀连潜伏在敌前沿阵地。拂晓,志愿军的总攻炮火刚刚延伸,我父亲就一马当先冲向前去……
突然,父亲的脚踩到敌人的地雷,地雷爆炸,父亲被掀翻在地……
战役结束,父亲被送回国内。伤愈后,父亲又在荣军疗养院疗养了好一阵,这才磨磨蹭蹭回到了小镇……
那天以后,我妈一天天消瘦下去。
她头不梳,衣裳不换,我哭闹不管,外婆做啥吃啥,咸淡不吭气。也是从那天起,我妈清晨不留门,自己蒙头睡,父亲叫死不答应。‘
我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麻木不仁了。维系她和我父亲的那根看不见的脉管被无情割断,我妈和我父亲由近而远,由亲而疏,他们共同浇灌起来的生活之树渐渐枯萎。
父亲心绪不宁,目光在明显颓废下去的我妈身上久久停顿,沉默了好长时间,他才极不情愿地开口,说:“孩子他娘,我们离婚。”
离开军队下地方,父亲在心底里栽下两棵树,一棵是自己,另一棵就是我妈。朝鲜战争爆发前。两棵树的根上土地肥沃,阳光水分养料充分,两树因此枝繁叶茂枝叶相交盘根错节,彼此幸福拥抱在一起……朝鲜回来,充分必要条件没有了,两棵树再无枝叶相交、盘根错节,渐行渐远了。
谁之罪?
自己。我父亲想,自己这棵树已经枯萎,如果还继续和另一棵树纠缠在一起,我妈也会枯萎掉的。人不能太自私,不能让我妈这棵树跟着枯萎。
我妈抬头细看,发现我父亲皮肤灰暗、脸色憔悴、胡子拉碴,人明显苍老下去。她心疼了,眼泪禁不住刷刷往下流,哽咽说:“离婚?以后谁来照顾你?”
“我自己。你另找个人。”
“不,我认命,跟你一辈子。”
“别任性,你熬不住。”
“不,不离,你别逼我,我不离……”我妈咽咽呜呜地哭。
“那?那?那你就自己放开手脚,别把自己害得太苦……”
说完这话,我父亲怔怔地盯住我妈,我妈也怔怔地盯我父亲,俩人像刚认识,互相怔怔地看,再没有下文。
我父亲说到做到,一到晚上就背驳壳枪军用水壶手电筒,披上军大衣,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我父亲像条善解人意的狗,乖乖躲开了我妈,躲进没人的背街背巷,整夜都不回一次家门。
生活还在继续。漫漫长夜中,孤灯下,我妈在努力适应。
要不是那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我妈也许就习惯孤独了,是憨兵横插一杠,一下子把她的生活搅乱了。
憨兵一直耍单身。毕竟是同院、同班、青梅竹马,我妈关心,劝他找一个。憨兵不哼不哈,态度模棱两可,心里想些什么,我妈不知道。
那天半夜,我妈到前院商业局机关厕所解手,回屋时被憨兵拦住了。我妈小声叫憨兵走开,回家去睡。憨兵不说话,眼睛把我妈盯得死死的,就是不挪腿。
“三更半夜不睡,半路拦住我不放,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憨兵一下子被提醒了,他不管不顾,突然用力把我妈紧紧抱住。
“放开,再不放开我就喊了。”憨兵不管我妈小声警告,依然固执紧抱着,不肯松手。我妈想喊又憋住,莫名其妙产生了怜惜,心突然软了……
早春二月,郁闷了很长时间的我妈悄悄改变了,她头不乱衣不脏,居然还穿一件当时很时髦的苏联风格墨绿连衣裙,像蛤蟆塘雨后的藕叶生动起来了。我父亲注意到我妈的变化,他嘴上不吭气,心里冰雪融化,为我妈的重新鲜活暗自叫好。
人是奇怪动物,明明设计好了生活轨道,明明知道沿着设计好的轨道生活不会错,却偏又不按既定的轨道走,像早春二月的天,说变就变。这一变,事情搞得一团糟。
大寒节令后的第二个夜晚,霜下得雪样厚,静静地把小镇覆盖住了。我父亲跺了跺已经冻麻的脚,使劲擤了擤鼻子,旋开了军用水壶盖,准备再抿一口酒。但酒壶空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家去拿酒。
正要敲门,黑暗中传来床板吱吱咯咯一片响,父亲熟悉这种响动。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按捺下心头涌起的愤怒,准备悄悄撤退出去……
就在这时。我父亲听见我妈气喘吁吁地说“讨厌,讨厌!”接下来又是吱吱咯咯的一片响声……
父亲像突然遭到了电击,全身血液一起往上涌。他再也忍受不住,暴怒打开驳壳枪保险,一脚踹开了房门……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男人慌忙从窗口跳了出去。
枪没有响,我父亲无力垂下手臂。他收起了驳壳枪。那人是憨兵,他看清楚了。
处在极度愤怒中的父亲恨不得把我妈撕成碎片,他想都没想一下,就五花大绑了我妈,送进公安局。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小镇满街尽是挑水洗菜做小买卖吆喝卖小吃和买早餐的人们。
回家迈进后院,父亲才发觉自己处理事情太简单化:我一脸鼻涕眼泪哭着喊着找我妈,外婆翻白眼瘫在院子里。一院邻居蜂拥过去掐人中……
父亲傻眼了,又跑进公安局,赶紧把我妈领了回去。
我父亲一大清早制造出来的绯闻就像我妈面食钵头里的发面头,迅速在小镇上发酵了。女人们不管有空还是没空、都三三两两聚一起指指点点……
人们悲悲切切喜气洋洋,一会儿哀声叹气一会儿笑得弯腰岔气,连平日见面从不打招呼,彼此之间毫无瓜葛的人们也情不自禁走到了一起。
6
不吃不喝把自己关了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妈像蛇一样悄无声息游出了大门。
我妈死了。
等我父亲赶到湖边的老柳树下,我妈已经被人打捞上岸,尸体已被好心的蛤蟆塘渔民冲洗干净。
我妈躺在草地上。草丛想托住她,但无能为力,我妈的身体还是缓缓陷进草丛里。我父亲赶紧脱下军大衣,把我妈裹住,紧紧揽进自己怀里。我父亲凝神,屏住呼吸,集中自己的全部意志一声不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我妈的身体。过了好一阵,他才捧住我妈的脸,眼睛一动不动和她对视,嘴巴一张一翕对着我妈的耳朵根嘟囔个不停。
陆续赶来的人们手足无措,都站一边屏气凝神一眼一眼看我父亲。
因为是早上。没散尽的晨雾在我父亲胡须眉毛尖上结成小水珠,晶晶莹莹,耀眼霜花似的,人们都以为我父亲在淌眼泪。
我父亲嘟囔的声音很孱弱,不像平时咋咋呼呼很大声音,人们支起耳朵努力听,但我父亲究竟给我妈讲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
雨突然下下来,芦苇荡噼里啪啦一片响。一股很浓的海腥味和沼泽地的特殊气味夹杂在空气里。
我父亲一直固执地搂着我妈,不准人们把我妈抬走。他小声对大家说:“求你们了,别吵,让她再睡一会儿,行不行?”
我妈没有死,我妈不会死,我父亲想,好好的人怎么会死掉呢?死人我父亲见多了,抗日战场、抗美战场,多少战友躺在他的怀抱中牺牲?那伤口,血汩汩地流,那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张得大大的……我妈她不流血,眼睛闭着,嘴巴闭着,方才跟她讲了那么多话都不理,要么是睡得沉,要么是真生气?我父亲从来都没见我妈真生气,这回,我妈是真生气了。
真混,喝了那么多酒,还喝?娘的,怪谁?天太冷,不喝扛不住。
我妈是无辜的,都怪自己,是自己把事情闹大了。还说要保护,不让我妈这棵树枯萎,保护个甚?
我父亲在老柳树下僵坐不动。嘴里依然嘟囔个不停……
…………
事情一晃就过去好几年。
这天。我父亲还在老柳树下僵坐,姿势还和几年前的一个样,只不过,怀里抱着的不再是我妈,而是他的军用水壶。
我也跟父亲去了蛤蟆塘,在不远的地方抓蝌蚪,捉蜻蜓。
我父亲被人忘记了。陷进无人问津的境地。但他喜欢这样,喜欢一个人静静待在蛤蟆塘里。
一阵雨过后,蓝天白云间现出一道彩虹。
肥厚的荷叶上。滚来滚去的水珠被阳光照耀得珍珠水晶般晶莹剔透,蛤蟆塘呈现出她的另一种美丽。
转瞬几年,但父亲觉得我妈刚走不久。没人埋怨他、没人谴责他,人们在父亲面前绝口不提我妈的事情。但我父亲知道,我妈就是因他而死,这是挥之不去的事情。
如果在当下,男人除了妻子还另有女人是一件极稀松平常的事情。父亲生活在他的时代,除了我妈,心里头再没有别的秘密。要说有隐私,父亲的隐私也是坦荡的,愿意说的不愿意说的都是我妈的事情。他就像一个忠实的追随者,脚踏生活的每一步都以我妈为中心。
父亲还来老柳树下喝酒。有人劝他再找一个伴侣,热心人甚至替他张罗起相亲……碍于人家的好意,父亲答应了,但走着、走着,父亲就像一匹识途的老马,突然又朝蛤蟆塘走去。
我父亲感觉到累了。
坐到蛤蟆塘的老柳树下,嗅闻到芦苇、小草的气息就想起我妈,那拂在身上的暖风就像我妈柔软的手,让我父亲不再感觉累,安宁下来了。
有好几次,我父亲听见我妈说话了,那声音轻轻的,恍若隔世,犹如在梦里……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明的时候,又听不清了,被芦苇的沙沙声淹没了。每当此时,父亲总会不甘心偏着脑袋再听一阵,但每次都是失望。失望之余,我父亲总要莫名其妙流几滴泪水,越到后来,泪水越浑浊。
父亲抿了一口酒,残酒渗漏到了嘴角外,他伸手拉衣襟去擦嘴,发现衣裳邋遢得不成样子,只好放弃,顺嘴骂一句,“狗鸡巴日的美帝国主义。”
这时候,我刚好跑过去,学着父亲骂一句,“狗鸡巴日的美帝国主义。”
父亲裂开嘴笑了,表扬我,“有种,好样的。”
一只鹰从暮色中掠过,父亲突然振奋起来,眯眼睛扭头去寻鹰。我眼尖,发现那鹰降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说,“爸爸,鸡,在那里。”
我父亲定眼细看,确实是刚才掠过的那只鹰,猥琐地蹲在草地上。我父亲心里头想,怪不得儿子说鸡呢,真他娘的像鸡。嘴上却对我说,“说甚呢?那是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