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今中国水墨画的创作语境,正处在一个有着多种选择的转型期。在这种选择的过程中,要否定深厚的水墨传统是不可能的,但对传统的肯定又必须寻找到一种新的表达形式,这也就是水墨当代性的体现。作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先驱,林风眠先生在八十多年前的《东西艺术的前途》一文中就指出:“艺术自身上之构成,一方面系情绪热烈的冲动,他方面又不能不需要相当的形式而为表现或调和情绪的一种方法。艺术能与时代之潮流变化而增进之,皆系艺术自身上构成的方法。”可见画家要表达出与时代气息相契合的情绪,就必须从形式入手。林风眠先生就是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入手,来“调和”中国传统艺术,使中西艺术在现代性这一平台上消弭差异和对立,获得在现代性上的统一,从而解决了中国绘画的现代性问题。当代海派画家陆春涛,正是在林风眠先生的“中西调和”的艺术观念中找到了足以表达新时期海派文化精神的绘画形态,建构起具有当代审美意蕴的海派花卉画的绘画样式和个性语言。
在海上画派的发展历程中,花卉画领域真可谓派系林立、大师辈出。其间有以赵之谦、吴昌硕为代表的“金石派”,以虚谷为代表的“冷拙派”,以蒲华为代表的“野逸派”等等,他们犹如一座座难以超越的高峰,矗立在后继者的面前。然而对陆春涛来说,这或许更意味着是为他提供滋养的丰富资源,而不是在艺术创作上束缚他的桎梏。他从置身海派传统花卉画高峰叠嶂的重压下突围而出,继承拓展了由林风眠确立的“中西调和”的艺术观念,将西画的科学性和严肃性引入水墨画,借鉴中西方各种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大胆地拿来“为我所用”。他站立在新的时代精神高度,自觉地前突至当代艺术语境下,超越东西方不同的文化形态,重新整合出当代水墨画的新形态,汇入当代艺术多元并置、交互影响的大潮中。与此同时,他也在强调自由思维的状态下,在他的水墨花卉画中灌注自己对自然万物生命运动的感受和理解,并在此基础上幡然图新。
传统要继承,但继承并非沿袭。随着时代的进步、材质的变化、技法的多样,每个时代都留下了各自鲜明的印记。所谓“笔墨当随时代”,就是要将笔墨作为画家自己的思维和情感的载体,使作品具有时代感和当代审美精神,就是要把水墨画的传统形态转化为现代形态。而现代形态的水墨画,则既要牢牢把握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又离不开当代的文化语境,体现当代意义的视觉观念和审美价值。陆春涛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综合性学养,在色彩、构成和对西方绘画元素的吸收上独辟蹊径,以自然、率真、本色的笔墨形态,与当代人的审美心理和审美需求相融合,为花卉画注入一股清新的时代气息。
艺术发韧于感觉,这对当代水墨画的创作而言显得尤为重要。所谓感觉,或许是一种不可言表的心理活动。陆春涛对中西艺术有着深刻的感悟力,并且清醒地认识到要实现真正的“中西调和”,就必须将对中西艺术的感觉融合在一个深度的交汇点上,这个交汇点即是一种以感情为中心的重新结构化。正如宗白华在《美
学与意境》中说:“心灵必须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形式必须是心灵的节奏,就如同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动演进不相违背,而同为一体一样。”又如马蒂斯所说:“美术是以感情为手段的,故较他种方法为直接于人心。艺术对于感情不发生任何力量,此种艺术已不成艺术。”一切感觉的表现,无论是面对物象的光色和水墨韵味的感觉,还是体现画家审美旨意的笔情墨趣,都服从于心灵和感情的表现,服从于内在的、情感化的、诗意的表达。这种经过重新结构化的画面所呈现的“中西调和”是一种整体的融合,而不是局部之间生硬的衔接;是一种有机的构成,而不是机械的拼凑。这是在一种被感觉调动起的情感统摄下的水墨笔意与光色表现的互相交融。也正是在一片光色水墨韵味的感觉中,陆春涛的作品呈现出东方情致的线条飞舞,更有着东方古典的诗情意境。
二
色彩是最激动人心、最富艺术表现力的视觉语言。在陆春涛的水墨画中大胆地将色彩引入其中,进而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纯水墨或敷以淡彩的水墨画概念。这种具有时代精神特征的水墨和色彩的交相辉映和完美结合,是从当代审美需求出发的,是对传统水墨画笔墨程式的突破和开拓,不仅没有削减水墨画所固有的审美特征,而且使笔墨和水墨画自身进一步获得新的生命力,开创了一个充满力量感和当代性的水墨画新格局。这是陆春涛从色墨同源的宏观视野出发,深入研究中国画颜料与墨相结合的多种可能性的成果。他在疾速有力、自由挥洒的写意水墨中,独自探索出一种写意性极强的动感色彩语言,从而使他的作品充溢着一种整体性空间的生动气势,在画面上弥漫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元气。
陆春涛以符合当代人不断增长的美学追求,有意识地挑战文人画“重笔墨,轻色彩”的传统观念和“轻置淡染”、“色不碍墨”的创作原则,出色地将笔墨的沉静典雅和色彩的活泼亮丽融为一体,在充分发挥水墨的渗化晕染特性的同时,更着力于利用色彩的表现力加强画面的整体性和视觉冲击力。他在笔墨与色彩的融合上已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运用了诸如“以色破墨”、“以墨破色”和“色墨交浑”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方法。这在他的《南国春寒》、《红绡看拂舞》、《花静落幽红》、《春到江南花自开》和《荷塘》系列等作品中尤其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传统中国画论中有“墨分五色”的概念,包涵着博大精深的画理。但是如果对这一理论片面孤立的理解,一味强调“水墨至上”,只着眼于水墨浓淡变化中观念地表现物象,追求水墨画“形而上”的精神呈现,也会减弱水墨画对丰富多彩大千世界的表现力和对个人情感的色彩性表达。其实所谓“墨分五色”,即是表明了墨与色在审美内涵上的同一性,墨即是色,色即是墨,色墨同出一源。傅抱石在《笔墨问题》一文中说:“中国画的技法问题,实质上可以说是一个用笔和用墨的问题,而墨是包括了色彩在内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陆春涛大胆地运用了传统笔墨的表现方法来驾驭色彩,将传统水墨与色彩元素并置、交错、叠合,正如他在《夜露满枝花满地》、《骤雨发芳香》、《轻露》等作品中所表现的那样,色彩层次的纯度变化与水墨黑白的明度控制相结合,在色墨笔触与线条的相互渗透中,营构起写意性和抒情性的空间,大大丰富了传统水墨的表现力。
在陆春涛的笔下,色墨已成为他传递情感和心灵信息的一种语言。面对他的作品,无论是《年年花季皆如意》中在淡墨勾勒的线条中凸显的明黄花蕊,《细春红翠里》中红白大色块并置间交插的枝叶,还是淡雅素净的《雾里荷塘》,墨色淋漓的《花卉四屏》,在他以个性化的色彩和笔墨表现大自然的绚烂奇妙之外,还总能让人感到一种清新隽永的意绪,传达出令人感动的生命感受和难以言传的人性温暖。在这些作品中,笔墨和色彩几乎充满整个画面,从整体上植入色彩又用墨色制衡画面,传统水墨中背景的“留白”和“计白当黑”在陆春涛的作品中变成了“留色”和“计色当黑”,但作品却呈现出不加雕饰的真趣,达到了水墨与色彩浑然天成的和谐与单纯。
单纯并非简约的同义词,如陆春涛的作品所表现的,在交错穿插的色墨线条中能剔除芜杂枝蔓呈现单纯品质,也许是一种更高的境界。正如林风眠先生在《中国绘画新论》中所说:“绘画上单纯化的描写,应以自然现象为基础。单纯的意义,并不是绘画中所流行的抽象的写意画—文人随意几笔技巧的墨戏—可以代表,是向复杂的自然物象中,寻求他显示的性格、质量和综合的色彩表现。由细碎的现象中,归纳到整体的观念中的意思。”由此可见,单纯化是单纯的形式与复杂内涵的和谐统一,是将丰富的情感意蕴表现为有序纯粹的审美整体。从陆春涛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单纯化与他的色墨表现的互为因果的关系,以及他对拓展色彩在水墨画中的表现力和提升水墨画单纯化审美意境上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
三
综观陆春涛水墨创作艺术实践的每个阶段,都自我设定着一个更高的追求目标,涌动着强烈的“作品意识”和呼之欲出的创作激情,满怀着迎接新的挑战的豪气。这种激情和豪气,来自他对水墨画在当代海派绘画创作语境中美好前景的信心,也源于他对“中西调和”在水墨画创作中所具有的宽广的发展空间的自信。几年前,陆春涛开始了以《荷塘》、《荒谷》和《江边》系列水墨作品为标志的新的探索,他将这次探索称为“墨变”。
在这些被称之为“墨变”的作品中,陆春涛以摇曳生风的荷花玉茎、苍翠欲滴青青芳草、生机盎然的潺潺溪流,还有不知名的花草林木,营建起一个个气脉贯通、气韵丰沛的精神空间。这些不求形似、介于似与不似之间的参差离合、俯仰断续的花草林木,被赋予超越时空的意味,成为一种生命的象征。他用虚实互生、色墨相间形成的空间架构,使画面布阵层见叠出,产生出引发想象的空间张力和广延性。他通过以墨为主、以色为辅的色墨关系,对笔墨疏密、色墨浓淡、线条长短的把握,寻找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审美空间,从而使画面不仅有着具体可感的个性化的水墨画语言形态,并且这些作品所形成的深邃的精神指向、巨大的审美力度所产生的视觉冲击,使它们具有一种“大水墨”的品格。
所谓“大水墨”,并非仅是尺幅上的指称,而更是作品所蕴藉的磅礴气韵和博大势象。陆春涛充分调动水墨的丰富性和表现性,干湿互用,淋漓酣畅,斑驳错综;从水法带动墨法,水浸墨晕,华滋浑厚;又在水墨中引入色彩,追求疏密浓淡、互渗连贯的色墨关系,来表现那种“花枝低欹草色齐”,“草色遥看近却无”,流畅透亮而又幽缈朦胧的意境。气韵出自笔墨,又与笔墨融为一体,在陆春涛作品中一草一木所传递出的风骨、体势、气息和神韵,无不折射出他所赋予的精神性的文化内涵。而通过他的创作实践,进而显示出水墨花卉画样式所蕴藏的无穷生机和无限丰富的表现力。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作品中陆春涛更加着意于线条的运用。美学家李泽厚曾把线条称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即在于线条与其他绘画元素相比,带有更强的精神性;它既是感性的、形式的,又是精神的。陆春涛对于线条运用自如,得心应手,虚中运实,柔内含刚。他多采用骨法用笔,线条潇洒飞动,成倍地放大了线造型的结构功能和运行力度,使线条呈现出浓淡、疾缓、粗细、参差,展现出生成、展开、重复、加强的线性形态和富有音乐性的韵律与节奏。作品中那种线条的结构形式和生长关系,事实上已超越了自然物象的表面形态,而直抵内在构成的本质,成为他情感和精神的迹化。这些线条所唤起的审美情感具有一种深邃的精神性和潜在意识,使画面空间充溢着生命的律动感,成为一个个意境深远、气韵生动的精神空间。石涛在《画语录》中说:“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成,画不违其心之用。” 陆春涛就是在这样的色墨融合、线条飞动和多层次的笔墨组合下,使他的作品得以强化了情感表现,在“满纸烟云,元气鸿蒙”的画面中显示出强烈的动势和力度。而这也正是“大水墨”作品所应具备的特质。
陆春涛是一位善于思考、勤于实践、勇于创新的画家。他的水墨花卉画在绘画的图像意义、风格规范和技法表现上都做出了难能可贵的探索,并在水墨画的美学思想和笔墨结构上不断寻求变革。陆春涛水墨创作的艺术源头,既在包孕着无限生机的大自然造化之中,也在由无数先辈穷毕生心血积聚起来的海派绘画传统里。林风眠先生“中西调和”的艺术理念开一代风气之先,为海派绘画的发展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陆春涛与林风眠先生的艺术传统一脉相承,坚定不移地在这片天地里辛勤耕耘,使他的作品几经“墨变”和提升后,既有了足够的高度和“大水墨”的气势内涵,又有了足以继续前行的发展空间,并且也为海派绘画艺术创作的当代形态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成功范例。而他也以海派绘画的传承者和开拓者的身份,出现在中国水墨画的谱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