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征圣》篇中“征求圣人见解”这么一种认知与创作的双重方法论是建立于孔子“天生圣人”的信仰基石上的。由此必然引出“圣人因何而称圣”的问题。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必定持守天生圣人说,才能以此将神圣的权威倾注于经典之中。这必然会给领悟地位上的不平等带来合法性。通过对比西方两派基督教经学传统,“以经称圣”说被视为更加带有平等的气息。这两种称圣观念在东西同时存在,而西方更加偏重经典的定断权威而非著作权威。
【关键词】天生圣人;著经称圣;定断的权威
《征圣》篇上承《原道》之“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之总纲,强调两个相反方向上的意义:⑴、明“道”的方法论:天道之文必然通过圣人才能得以传播开来,圣人是这其中传播的关键,此为由上而下指路径;⑵、征圣的最高目的:并非是藉之以完善作者自己的创作,而更加看重藉着圣人著经反向溯源,追寻天道的意义,成全自身修行,此为由下而上之路径。这两种意义皆强调认知天道的不二法门乃是“圣人之情,见乎文辞”,即“征圣”这一行为是认知的关键方法论,这个方法论本身就已经带有道德倾向了。
关于“征圣”之“征”,范注有“征,验也,谓验之于圣人遗文也”并援引扬雄之《法言学行篇》之“视日月而知众星之蔑也,仰圣人而知众说之小也。i ”可见这个方法论很靠近但又有些偏离西方的“模仿”概念:模仿本物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可以藉着对本物良好、绝佳的蓝本继续我们的模仿之路(承认这一点等同于承认普罗大众的模仿失败)。然模仿从本质上来说必须面对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模仿蓝本的先验和先存。在《文心雕龙》中就是圣人之文本身是否可以被质疑?这就涉及到圣人称圣观的问题了。
《征圣》篇的圣人观集中于“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文成规矩,思合互契”一句。按照周振甫的译法为:“圣人的观察像日月遍照,好到极点能够看到事物的预兆;所以写成文章,成为模范。他的思想,能够跟客观事物相一致。ii ”再者范注引《易》“阴阳之易配日月”而言“鉴周日月,犹言穷极阴阳之道” iii。杨注《拾遗》亦按诸子篇赞有“‘智周宇宙其语意与此相仿”iv。如此,我们可以总结出几点:⑴、圣人的观察力高过我们;⑵、圣人的著作是我们的创作范本;⑶、圣人的思想与客观真实保持一致。第一点是就圣人自身能力而言的;第二点是就圣人之于我们的意义而言的;第三点是圣人面对客观世界,或曰《原道》篇之“天道”而言的。
这种压倒性的圣人观必然导出一个问题:圣人因何而称圣?王逸《楚辞章句序》有“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v”如此看来,孔子必为“天生圣人”。但是,《征圣》又有“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周译本作:“因此,论文章一定要用圣人的标准来检验,探索圣人的标准一定要以经书做根据。vi”则圣人与经必然发生密切关联,这关联往往就是冲突,它揭示出两种圣人观:⑴、经因圣人著而为经?还是⑵、人因著经而称圣?这两个问题已经涉及到模仿对象的权威性在何的问题了。
这里存在一个逻辑链条:道→文→圣人之文(经)→作者之文。这是《征圣》告诉我们的基本创作流程。关键问题就在于,经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圣人们著述的。面对天启,圣人与经,谁先谁后?
如果赞成观点⑴,经因圣人著而为经,则等于赞同天生圣人观,圣人高过经。圣人直接与天对话,接受上天的启示,故一普通的凡人就具有了神圣性,他通过著书立说,把他的神圣性,藉着著述之行为,“灌注”在经文之中,这样使得经文具有神圣性,方为后世表率。
如果赞同观点⑵,人因著经而称圣,则等于同时接受圣人后生观和人人皆可圣观。因为这种观点等于承认经的主体性地位,神圣不可揣测的天意拣选某些人记录下上天的话语,则话语是神圣性的根基,通过接触话语,阅读者分享了上天的神圣性,人人皆可成圣。孔子等著述者只是时间上靠前而已,与后世圣人没有区别,因为作者就是第一阅读者。
《征圣》篇必须站在天生圣人的立场上。因为如果不如此,则经典就会飞跃圣人,直面读者与诸创作者。对读者而言,这既会导致对经典筛选的混乱。因为唯有圣人才有删定、校勘经典的、上天授予的权威性。这种系于一人的权威性对别人来讲就是约束性、限制性。同时也会导致对经典阐释的泛滥,带来思想上的灾难。对创作者而言,由于对经典的阐释带来理解的不同,经文本身的模范地位也就自行瓦解了。自由的写作必然会对文化的固有模式受益者,即当局产生冲击。
对此,有必要类比西方世界的经学中的圣人观。西方同样并存着“经因圣人而为经”与“人因著经而称圣”两种模式。前者是罗马天主教的圣经观,后者则是新教所坚守的信念。
天主教方面认为圣人们是我们灵魂上的导师,因此,圣人因着纯洁的信仰,成为上帝拣选的传话工具。并且更为关键的是,以圣徒们为根基而建立的教会拥有裁断经典(不仅仅是篇目,更重要的阐释)的权威。另外,圣人虔诚的信德与良善的爱德是教会中积累的宝贵财富,对圣人们的礼敬和联结是众人分享神之救恩的主要来源vii:“就我而言,若非那建立在圣徒殉道的血液之上的大公教会之权威的定断和驱使,我便不会相信经上所载之福音。viii”这一点足见天主教经学理念非常强调在成圣道路上人与人之间实际上的不平等,以及由此不平等带来的、对圣经领悟的不平等:圣人成圣受之于天意。教会是从书写经典的神圣的使徒们传下来的,故而拥有在得救之路上领跑的权力。更者,这种领先已成既定事实。
新教方面,加尔文认为,经具有神圣的品德,然乃是因为“神将对真道的确信刻在他们心中,以至于他们深信他们所领受的教义是来自神的……最后,为了确定真道在世上世世代代准确地被传颂,神就喜悦地将它交托众圣徒记录下来ix”新教认为经中之天道已然刻录在众人的心中了。恩典无需借着过往圣徒的团契与分享,完全可以个人性领受。这个观点带来全新的、极具挑战的思维:面对经典中心论,我们与圣人们平等了。古往今来的圣人们确乎应该受到尊敬,然而不应过分礼拜。且当这些圣人们的瑕疵(这就等于抵消了圣人受之于天导出之“永无谬误”的基本立场)干扰到对经典的理解以及我们贯彻经上之话语时,我们有权利,更有义务予以反驳。那时我们亦因为对经的正确解读与匡正谬误而成为圣洁了。
如此,我们可以看出,中西方经学体系中均存在“文因圣人而为经(即‘天成圣人观)”和“人因著经而称圣(经典主体论)”两种圣人观。中国由于大一统政治传统对纪律的诉求而多以前一种占主导。西方基督教世界中,中世纪天主教会虽也偏向圣人天成的理念,然所指重心不比儒家在经典来源、创作,而重在阐释、定断。近代以来的新教多主张经典至高原则,强调著者与读者面对经时的共同鉴赏、仰望地位。这就从逻辑顺序上把经摆在了圣人前面。
注释:
i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第一版,第17页。
ii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12月第一版,第21页。
iii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第一版,第19页。
iv 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8月第一版,第21页。
v 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第一版,第54页。
vi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12月第一版,第22页。
vii 典出使徒信经(Apostolorum Symbolum)第四段:“(Credo)Et in unam sanctam cathólicam et apostólicam Ecclésiam,sanctorum communionem.”—— (我信)独一、神圣、大公、从使徒传下来的教会、诸位圣徒的相通。这段信经等于同时强调了教导来自使徒和恩典分享自教会。
viii St.Augustine Contra epistolam Manichaei quam vocant fundamenti 5.(Migne,J.P.,Patrologiae cursus completus,series Latina. Tr. A Select Library of the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series I.)
ix [法]约翰·加尔文著 钱曜诚等译 基督教要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3月第一版第41页。
作者简介:罗锐(1991.09—),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文系2010级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