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
自小没有接受关于死亡的教育,总以为人是一直生长的,还为长太高进不去屋子而发愁。
那时周围都是喜事,现下去世的人彼时正当盛年,各家嫁娶,都是吉祥喜庆。隐约记得家族里有个祖奶奶去世,葬礼上闹哄哄的一大群人,我被某个姑姑抱着站在院子边上吃一块油炸的糍粑。只记得那脆香的甜,却记不住人间的离散。
妈妈常笑骂我记吃不记打,因为我后来聊起当年从山上摔下去的记忆,说出记得的也是花哨吃食和各种来路的水果。
不过有一点清楚的记忆我却从未告诉她,当时我从昏迷中睁开眼,她正平平地捧着我一般往家走,眼泪滴了我一脸。见我睁眼,她说你看看走到哪里了。我说走到我摘芭蕉娃娃那里了。她听见我回答正确,又破涕为笑。当然,这段她从来都是绕过不提。
因为和死神擦肩而过,少了许多要求,但划分了很多禁地。妈妈看管得极紧,几乎成了个暴君。有一次她打完我,说起了去世的外婆,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原来只为没有外婆便少了一个人来挡她的魔爪惋惜,可看暴君说起外婆竟然软弱得掉眼泪时,就突然有些心疼她。
从那之后,我们才开始和解。
2008年地震,我千里迢迢地回去。她见到我时明明还合不拢嘴的高兴,却瞬间又沉下了脸,说我待在安全的地方不好,非得跑回来添乱。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有谣言,说四川地震,四个川,已经震了北川、汶川、青川,下一个就是嘉川。我们家离嘉川很近,所以她在惶惶中发了火。
再有地震,还没看到新闻,就收到她的短信,说今天地震了,家里有震感,没事,别回来。
有次说起这些,她说就算有事,你也别回来。
刚要嚷嚷,她说,有这份儿心就行了,从来儿女对父母就孝敬不周全,都是一代代还在孩子身上。
要反驳,却啥话也说不出来。
想起黄景仁的“此时有子不如无”,字字如刀。
她的好朋友的独生儿子在大学里为情自杀了,那个阿姨前几个月里一直半明白半糊涂,明白时哭,糊涂时笑。
她看完阿姨回来,独自坐在院子边上发呆。
我叫她,她看着我,说你们这些白眼儿狼,一个个都白养活了。
此前各种珍惜生命的口号,在她那绝望又气愤的眼神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种东西。
雅安地震时,我在海口,刷着即时消息,那里面的伤亡报道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收到她的短信:家里只有震感,没事,别回来。能想得到,她大概又守着四川卫视看滚动新闻抹眼泪,当年她就这样,特别是看到失去儿女的父母,喃喃自语,他们要怎么办。
打电话回去,果然,问我,他们该怎么办。我又一次无措,啥都说不出来。
《港湾》里某个家族,有人具有能用针线缝合逝去的人的伤口让他继续活着的异能。里面的杰克,就是他有异能的母亲这样缝合后活着的,而他自己却并不知情。
如果能这样缝活逝者,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剧中提出的这个问题曾让我站在理智的角度思量,可现下的悲怆,让人觉得理智是那么不堪一击。
陕西历史博物馆里有件展品,底部有小圆孔的人面鱼纹盆,是新石器时代孩童瓮棺的顶盖——当时小孩夭折,父母把孩子的尸骨放到瓮中,再把这盆扣到瓮上埋葬在房屋附近。
为了方便小孩的灵魂自由出入,先民专门在人面鱼纹盆上开了小孔。
也许人就是一直生长的,只是有的在人世,有的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