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雷
入秋
我的常春藤还没爬满西墙,秋就来了。
有些叶子枯了、落了,有些叶子坚守,在风里逍遥,在雨里淬火。
在风中诞生的,也在风中消散。只有枯死的触须,依然抓着原处,痴痴不放。一条条攀爬的轨迹,清晰地标明了走过的路,是多么曲折。
一生的努力,在结束时,爬到世俗够不着的高度,将自己舒展成一幕细长多姿的千手观音。
历史可以改写,墓志铭可以编纂,只有这些与过去相连的藤蔓,可以顺藤找到原点。每一片铭刻在心的红叶,都连着一个苍老的开始。
总得淡忘些什么。枝杈里没长成叶的芽,像一直没有说出的话,就此作罢。枝头上几片没能变红的,更像梨形的清泪,西风一起,就会落下。不经意间,我生命的秋天也突然到来。总得清醒地艳丽一次。
砌一堵可以自由攀爬的墙,阻隔贵贱荣辱的眼光,在枝头上真实地醉一次、笑一次。
水稻
一粒稻种,一旦醒来,即使顶着泥,也要抬起头。
摇摇晃晃,学习站立。每一根青茎的柔韧,都是一种担当。等到生命的果粒有了内涵,就把脊背压弯,那含蓄的低垂是一种成熟的谦卑。
我,就是母亲留在人间的一粒种子。回到你的起点,也体验一次抬头、站立、低垂。
我终于学会了站立,但我并不满足,难道一棵水稻的一生仅仅是分蘖、拔节、抽穗、灌浆、结实吗?我开始害怕枯萎。
凝视一棵水稻,我看见了岁月留下的粒粒斑痕;凝视两棵水稻,我看见了生命相依的姿态;举目望去,千万棵水稻,我看见了一片浩浩荡荡的觉醒。而我却再也看不清,到底哪一棵才是我自己。枯萎、死亡,仿佛已不再重要。
从一粒种子到一穗种子的过程,并不是原点的简单回归。正如长满芦草的岁月之墙,被一块块青砖一层层筑起,生命才一天天有了高度。走过春天,走过秋天,我终于站在原点的上方。
我开始一点点醒来。从水稻的每一次拔节里醒来,从荡开的每一圈年轮里醒来,从清晨的一粒粒泥土、渠口的一股股涌浪里醒来。
雨滴的每一下捶打和霜花的每一片依偎,都那么清晰、妩媚。蓦然回首,分蘖、拔节、抽穗、灌浆、结实,甚至枯萎,好像都有了意义。
这片金灿灿的稻田啊,像极了母亲的容颜,我看见了一种温暖,在阳光下蔓延。
残荷
秋水,残荷,像某个故事的结尾。
是谁?把红和绿、血和肉,一刀一刀地剃净,剃出骨骼,剃出叶脉,越剃越瘦,只剩下原本简单的梗概,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倒影。
举着莲蓬的干枝猝然折断,莲子怦然落水。极致的枯寒之后,竟是一粒重生。
这是一种经得起风刀剔骨的枯萎。不是所有的历史,能经得起刀剔,也不是所有的片段,敢在清静的水面留下真实的倒影。
想到莲子,便想起不经意间,一塘碧荷还未走出陶醉,瞬间蔫在水面,这仓促的相识,短得像一声鸟鸣,我仿佛从未在意过一支荷的冷暖。
我一定错过了很多。我这一生,错过的又何止是一次花事?正在身边流逝的、错过的,依然不能阻止。也许错过什么,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水上残留的暗香,迎风而嗅,是否依然。
残荷清冷,比盛夏的丰腴更显得真实可信。试着闭上眼睛,看不到现实,却打开了一扇心窗:一支支别样花红,空灵水上。
秋水微蓝。这不着痕迹的平静,才是真正的隐瞒。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沉默,只因你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