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说一说我们的爱情吧。我和苗桂花是在城北一家楼盘开盘时候认识的,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售楼大厅快要挤爆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举着话筒不停地喊:请大家不要挤,后边排号的朋友请上二楼会客室等待,我们为您准备了精美的蛋糕和新鲜的水果!小伙子喊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我真有些体谅他,赶紧爬上了二楼。
蛋糕和水果看起来真不错,一进会客室,我的肚子便叽里咕噜叫喊起来。但这种情况下,我还是需要保持一点姿态的。我缓缓坐在了沙发上,捏起来一只苹果,掂了两下,不情愿吃下去似的,放到了嘴边。咬了一口,肚子便张狂起来,嘴巴不好控制了。又拽过来一只香蕉,一抬头,发现对面一个女人正看我呢。我便冲她笑了笑,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了。大姐,我说,您看上的是哪个户型?
女人用牙签扎了一片火龙果,轻轻啜了一小口,这才说,我比较倾向于三卧朝阳的那种,先生您呢?
三卧朝阳的户型卫生间没有窗子,客厅、厨房和餐厅的布局也比较乱。
我没有正面回答女人的问题。她里边穿着牛仔服,外边却不伦不类地套了件黑色的风衣,让我觉得有些搞笑。相貌也平庸,矮胖的身材,眼睛那么小,脸上还长了不少雀斑,凭什么她就能买得起房?又想,那要看雀斑长在谁的脸上,如果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准备买房子的女人,便显出高贵了。
谁说不是呢?真有点乱,比宣传的差多了,简直是欺诈!
女人说,忽然间生气了,一口吞下手里的火龙果,又扎起来一片,恶狠狠地咬。吃了几片火龙果后又去吃蛋糕,赌气一般,报复一般,握着两只苹果站了起来。我们应该下去和他们理论理论,我们这些买房人应该团结起来,坚决抵制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说着,她把两只苹果举了起来,义愤填膺的样子,像是举着两枚手雷,炸弹。
这时候会客室的人已经多起来,却没有几个响应她。活该,我想,像这种二百五的女人,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是的女人,不欺诈你欺诈谁呢?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肚子也忘记了叫,直到耳边传来持续不断的咀嚼声,才收回来目光。乖乖,视线里已然是杯盘狼藉的景象。
这样,我便把这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人记住了。说白了,我跑去凑热闹只是为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她把我的胃口担误了。始料不及的是,当天傍晚,我又遇到了她。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我是一个修锁匠 ,来省城已经五年了。正准备收摊,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女人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驶了过来,嘎吱一声停下了。师傅,车锁差点儿让人撬了,帮我看看还能用不?说着,她停好了自行车,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马扎上。她的屁股可真粗暴,我担心马扎被压垮,抬头的时候与她的目光相遇了。我们都吃了一惊,简直是目瞪口呆嘛!怎么会是你?我说,能买起豪宅的女人,该开辆“宝马”呀,还骑这么破的车?她也不甘示弱,回击我:彼此彼此,我还以为你正躺在三卧朝阳的房子里考虑装修方案呢,跑这里起什么哄?说完,我们两个开怀大笑。
苗桂花比我大三岁,已经二十六了。我帮她修好了车锁,钱都没有收,这就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她是个爽快人,作为回报,到路边的“大排档”请我吃一顿饭。你这人真是猪脑子!喝了两瓶啤酒后她刺激我,扭捏什么?那么多蛋糕和水果摆在面前,还不抓紧吃?我想起来她的吃相,真是自愧不如。那我以后就跟着你混,我谦虚地说,遇上免费的午餐别忘了通知我呀!当然,我是你姐嘛,她拍着鼓鼓的胸脯说,不过也不能白吃,在你摊上给我挂两张面具怎么样?
苗桂花卖的是面具,专门干这种事情的人我真还没有遇到过。她从编织袋里拿出来给我看,猪八戒,孙悟空,喜羊羊,灰太狼,哈利波特,奥巴马,看得我眼花缭乱。这玩意儿,卖一张能挣多少钱?我好奇地问,她笑了。我只收你八块,你卖出“玫瑰花园”的价格和我也没关系!
第二天,我找根绳子拴在树枝上,把她留给我的十几张面具挂了起来。还真是抓人眼球,许多行人都停下来看,我的摊位前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呢。卖出去的第一张是“奥巴马”,一个中学生买的,十块钱。我给她打电话,她乐了。“奥巴马”这几天确实长脸,她说,其实价格还可以高点的。她给我讲一些推销秘笈,听得我一头雾水。你好好干,她说,姐觉得这个事业还是挺有前途的!
这样,我和苗桂花来往便多了。我这边缺了什么面具,她便风风火火送过来。她是乡下人,老家在五百里以外的偏远山区,十八岁上便来省城打工,端过盘子,擦过皮鞋,搓过澡,两年前才开始卖的面具。我们一起吃饭,喝瓶啤酒她的话便多了。石头,我可不光是为了一顿免费的午餐,我去看房子,其实是真想买!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腰包里揣着多少钱?可我眼下还买不起,她接着说,按现在的收入,起码得再干四十年呢,前提是房价别这么一直涨。当然,如果我哪天在路上拣了五百万,或者买彩票中了大奖,那就另外一回事了。她也买彩票,已经五年了,讲到此处,梦见中奖号码似的,咯咯咯笑了起来。我却从她的笑纹里看出来破绽,安慰她说,姐,买不起咱就不买,高楼大厦有什么好,遇个地震呀,火灾呀,跑都来不及!没想到,话没说完,她把小眼睛瞪大了。就算被震死,压死,烧成一把灰,我也愿意,石头你知道不,我想在省城买房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下一代!她这么说,我又吃了一惊。
苗桂花当然记着拍胸脯的事。听说哪个楼盘又要开盘,总会约了我去凑个热闹。她干这种事情比我专业,每一次去,都要不知好歹地打扮一番,在牛仔服外边套上那件不伦不类的风衣。吃过了免费的午餐,她还要拉着我去看房子。她掌握了房地产方面的许多知识,每每会提一些刁钻刻薄的问题,弄得售楼小姐张口结舌。我觉得每平米至少还能砍下来五百,猫腻真是太多了!从售楼部出来,她会说诸如此类的话。她那种洋洋自得,自以为是的神情令我心存疑虑。我想,这个叫苗桂花的女人,恐怕是上瘾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我对她操心起来。我发现已经喜欢上她了。自打来到省城后,她是和我关系最为密切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的这种感觉,能说是喜欢吗?即便是喜欢,那又怎么样?我的这些感受她好像没有体察到。石头,她拉着我的手满含期待地说,等“玫瑰花园”二期工程开盘,我们好好去看看吧,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楼盘。
“玫瑰花园”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楼盘,一期工程开盘后,据说一个月之内便把五百套房子卖光了。连一块砖都没有剩下,售楼小姐自豪地说,我们的理念是,为富有浪漫情怀的尊贵人士打造自己的精神家园,想一想,有多少人向往呢?说完以后,那个售楼小姐冲我笑了。她的牙可真白,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现在,玫瑰花园二期工程又要开盘了。售房广告满天飞,冬天的风呼啦啦将它们吹到我的脚下。我一张张收起来,难免有些伤感。苗桂花的电话却来了。石头,她叮嘱我,明天早点儿去,要不,咱们装成两口子吧,这样更过瘾。我愣住了。她的话让我怦然心动,想入非非。上一次在“大排档”吃完了饭,出来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手,她笑了。喜欢姐是不是?她问我,我没有回答。姐弟恋呀,还挺时髦的!她把我搂住了。我们相依相偎着往前走,我发现了身体的变化。她的那只手一直攥在我的手里,热乎乎的。你真是个乖孩子,其实姐也喜欢你!来到一棵大柳树下边,她抽出手来扳住了我的肩。可是,你千万别给我动什么感情,你又没有房子,姐怎么能嫁给你?说完,她便走了。夜色里我望着她的背影,泪水不知不觉间挂满了脸庞。
这一次,我还在那棵大柳树下等她,她租住的地下室就在附近一条巷子里。约好九点半见面,十点钟了她还没有来。打了两次电话,她没有接。这就又让我操心起来。我向那条巷子走去,却不清楚她具体的住址。她从来没有领我到过她的住处,大约是怕我非礼吧。
我刚来到巷口,苗桂花出现在了巷子里。她走得很快,远远便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我正准备迎上去,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苗桂花,你给我站住!男人喊。男人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吧,肥头大耳,挺着个大肚子,跑起来像一只愤怒的老母鸡。我怀疑她遇上了坏人,正准备跑过去,却看到了胖男人手里抓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没错,是她的!我的两条腿像是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抬不起来。
苗桂花,男人又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男人终于追上了苗桂花,空闲的那只手揪住了她的胳膊,她收住步子,猛地将男人甩开了。然后,她又往前走。她把我看到了。胖男人再次追上来,她几步跑到了我身边,挎住我的胳膊,命令我,走!我愣了愣神,好像没有别的选择,好像被她绑架了,大步往前走。我的出现大约让胖男人有些意外,他不再追赶,气急败坏地叫骂,苗桂花,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会后悔的!我扭了一下头,他把那件黑色的风衣摔在了路边。
那个男人叫朱千贵。苗桂花讲到她和朱千贵的关系,神色不太对劲了。三年前,我在澡塘子里上班,给他搓了一次澡,我们便认识了。苗桂花这样说,又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她给男人搓过澡,而且大言不惭地讲了出来,真让我有些鄙视。苗桂花大约没有发现我鄙视她,接着说,石头,其实他对姐真不错,他老婆得了精神病,他一直在追我呢,那件黑风衣,就是他给姐买的。一听这话,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这他娘什么事情呢?和一个老婆得了精神病的胖男人勾勾搭搭,怪不得对我这种态度呢!滚,你给我滚!一股怒气窜上来,我推开了她。我毕竟是个男人,再不发点脾气好像说不过去了。
苗桂花差些被我推倒。好在她身材敦实,打了个趔趄,立稳了。立稳后便发火了,母老虎一般。你也这样对我!她的小眼睛又瞪起来,真是有点恐怖。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说,你凭什么?她向我冲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我被她抵在了那棵大柳树上,扳住她的肩,想把她再次推开,推得远远的,然后扬长而去,但我却把她抱住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也瞪起眼问她,那个男人,你不觉得他像一头猪?还没有说完,我哭了。她也哭了。石头,姐也觉得他像一头猪,他和你怎么能比?正因为这样,姐不想让他碰了。
我们两个在柳树下哭了很长的时间。行人指指点点地望着我们,大约在猜度着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刮起来一阵风,我感觉到了冷,想起来那件风衣。我想,我也要给她买件风衣的,要比朱千贵给她买的好一千倍、一万倍。姐,别去了,我们回去吧!想起来约好的事情,我劝慰她。她抬起了头来,用牛仔服袖口的毛边抹了一把泪。她忽然间笑了。看看,真像姐弟恋呢,她说,我们走,我们不是说好了去看房子吗?我们是夫妻——
便又去了。玫瑰花园,盛况空前的开盘仪式。拱门,花篮,礼炮,红地毯,锣鼓队,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我们手挽着手往前走,还没到售楼大厅就被一位保安拦下了。大姐,请留步,保安彬彬有礼地抬起了胳膊。他站在苗桂花那边,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大姐您就别进去了,他补充说,我买过您的“奥巴马”!苗桂花的脸霎时间红了,脸上所有的雀斑都跳跃着。她猛地将保安的胳膊打了下去,叫喊起来,老娘凭什么不能进去,嗯,你说,凭什么不能进去?周边的人都把脑袋扭过来,另外两个保安听到动静往这边跑,我慌了,不管不顾地拉着她离开了人群。
你拉我干什么?苗桂花揪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推开,老娘就是要去看房子,凭什么不让进去?我担心人们再次围过来,不停地冲她使眼色。姐,我的声音颤抖着,我们走吧,这哪是我们发脾气的地方!
苗桂花果真走了,走得气冲斗牛。我追上去,她根本不答理我。风衣!她忽然间喊了一声,朱千贵,我找狗日的算账去!她大约认为保安之所以拦住她,是因为没有穿那件风衣的缘故,这他娘什么事情呢?我望着她的背影,再不想追赶她。我忽然间对她憎恶起来,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了。
晚上,我们两个却又坐在了“大排档”,这大约不可避免吧。我没有问她找朱千贵究竟怎么算的账,她喝多了。石头,她说,那个朱千贵,又准备买房子呢,姐做梦都想在“玫瑰花园”睡一觉。
结账后我扶着她往回走。踉踉跄跄的,扶都扶不住。我只好把她背起来。我和修车的小段合租着一间地下室,带一个女人回去肯定是不行的。来到那个巷口,想问清她的住处具体在什么地方,她却喃喃着讲不清楚。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要不带她去旅馆开间房吧,却又犹豫了。缓缓地往前走,一直走,仿佛不经意间,我们来到了“玫瑰花园”的大门前。夜色清冷,门前空荡荡的,岗亭里好像没有保安。头顶上“玫瑰花园”四个大字不停地闪烁,挑衅一般,我把上午的情景想起来了。我喘几口粗气,赌气一般,报复一般,背着苗桂花走进了小区。是的,我决定让苗桂花在“玫瑰花园”住一夜,圆她一个梦,简直是吃错药了!
其实,事情未必就多么突然。有一天下午,应该是半个月前吧,一个女人疯疯颠颠地跑到了我的摊位前。师傅,女人说,我下楼扔垃圾忘了带钥匙,把孩子锁到家里了,我的孩子才三岁……女人的声音哽咽着,披肩发乱作一团。我明白了她的意图,拎起工具包赶紧跟她走。她穿着高跟鞋,走几步脚便崴了,气愤地脱下来,拎在了手里。大姐你别慌,你在哪个小区住,几号楼,几单元,我先赶过去开门。她好像犹豫了一瞬,然后告诉我,“玫瑰花园”,听风楼,二单元,五层西户。没有再迟疑,我撒腿往前跑。
我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好在“玫瑰花园”离我的摊位只有两站地,很快便到了。收摊以后闲得无聊,有时候我会来“玫瑰花园”看看风景,对小区内的布局还是比较熟悉的。来到听风楼下,二单元的楼门敞开着,赶紧往上爬。直到爬上五楼,没有看到一个人,这让我有些意外。我把耳朵贴到西户的防盗门上,似有孩童的啼哭声隐隐传来。顾不上多想了,赶紧掏出来工具对付那道门锁。
差不多是这样,我只用了五分钟时间便把问题解决了。缓缓将门拉开,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哪有什么三岁的孩童?愣了愣神,我还是走了进去。这套房子应该有130平米,看起来可真阔绰,已经装修过了,家具都摆好了,看来还没有入住。我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孩子。窗帘全都拉着,我又挨个儿检查了一番,越发有点奇怪了。忽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脑子里蹦出来,带上了门,赶紧往下跑。那个女人呢,我想,该不会别有用心,和我开什么国际玩笑吧!
刚出楼门,我就把那个女人看到了。岂止是她,她的周围站了好多人,乱糟糟的。但这些人并不是站在听风楼下,而是紧邻着的听雨楼。女人还光着脚,手里拎着一只高跟鞋,张牙舞爪地叫骂:老万,万金油,我就知道你给那个婊子买了房,小三都养了,还怕老娘吃醋呀?你要不开门,老娘就在楼门前守你一辈子,有本事你从后窗跳下去呀!
女人越骂越来劲,猛地,挥起手臂将手里的高跟鞋砸了出去。那只鞋像一只愤怒的黑色鸟,虽然没有抵达五层的高度,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顿时间明白了。是的,女人把我喊过来开锁是为了捉奸,她把我骗了!即便如此,有什么道理把听雨楼说成听风楼呢?一字之差,我恐怕要倒大霉了。
我想跑过去和那个张牙舞爪的女人理论理论,但她鞋都不要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讲什么道理?况且,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也可能,刚才,不是一直隐隐约约听到孩童的哭声了吗?长叹一声,只好认了。我这个开锁匠没有在派出所备案,事情闹大了,无异于引火烧身。
我决定把门锁修好,尽可能不露痕迹,主人还可以用原来的钥匙把它打开。当然,对我来说这也不是多么难的事情。我跑回摊位上,工具包里又塞了些物件,夜深人静后便又来了。
真是有点怕,提心吊胆的,做贼一般。好在,“玫瑰花园”一期工程虽然卖得火,入住率却并不高。这栋楼也是,整个儿二单元,只有二层和三层的两个窗口亮着灯光。这多少让我踏实了一些。楼门关着,犹豫了一瞬,我还是把它打开了。我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五楼,黑咕隆咚的,捏着一把汗,至少干了有二十分钟吧。装好了门锁,正准备走,猛地听到楼门开启的声音,楼道里所有的灯骤然间亮起来。我吓坏了,拉开门赶紧钻了进去。心脏似要破膛而出,我只好吃力地捂住它。我想,如果打开楼门的人正是这套房子的主人,我恐怕洗刷不清了,一切都完了。月亮已经升起来,屋子里透进来隐隐的白,我先是躲进了卫生间,后来又躲到了阳台上,窗帘的后边。楼道里安静下来,我心有余悸,并没有马上走,打量着房子里的陈设。来到了主卧,当我看到那张硕大的双人床后,愣了愣神,忽然就犯困了。
是的,那一夜我真没有走,我把“玫瑰花园”睡了。但我根本没有睡好。那张床上虽然只铺着个床垫子,但它太舒服了,以至于让我有一种失重感,一点儿都不踏实。仿佛是要补偿一下自己,第二天晚上我又来了,第三天晚上也来了,而且,闲得无聊的时候还配上了这套房子的钥匙。这种荒唐至极的举动,自欺欺人的念想,我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和讲,苗桂花当然不清楚。她醉得不轻,我把她安置在了那张硕大的双人床上。石头,你把姐带哪儿了?她迷迷瞪瞪地问了一句,然后便扯起了鼾声。这个女人,原来也是打鼾的。我喘着粗气在她身边躺下来,忍不住吻她的脸。她呼出来温热的气息,脸上的雀斑隐约可见。她的领口不知什么时候也扯开了,两只乳房蓬勃欲出,我好不容易才把持住。我有点怕,更主要的是不想乘人之危。我带她来是为了圆她一个梦,怎么能有那种非分的念想?
天刚刚透出一点亮色,苗桂花醒来了。这个时候,我迷迷糊糊刚有点睡意。她猛地坐起来,发着狠推了我一把,我吓坏了。石头,这是什么地方?她问我,小眼睛又瞪大了。“玫瑰花园”呀,我说。我揉了揉眼睛,希望能镇静一些。我还想冲她笑一笑,终究没有能笑出来。她先是看了看那张床,然后跳下来跨到了窗前,吱啦一声把窗帘扯开了。朝外边望了望,扭身吃惊地望着我。你,你住在这里?她问我,没等我回答,跑出了卧室。我也跟着她跑了出来。她站在客厅,目光跟随着身体缓慢地旋转。这房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姐,你就别问了,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在“玫瑰花园”睡一觉吗?
说着,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但她却没有动,木桩一样立着。我又欲说什么,她猛地把我抱住了。石头,她说,你快告诉姐呀,这房子究竟怎么回事?
她心急火燎地想得到答案,我一时却不知如何回答。突然间,她开始吻我。她的吻带着残夜的恶气,没有激发出我的一点儿情欲来。忍了忍,我还是把她推开了。她居然这么冲动,我想,甚至是机械的,刻意的,该不会以为这套房子的主人是我吧!
我回到卧室,把她打开的窗帘缓缓地拉上了。然后来到床前检查了一番,拈起来两根头发,当然是她的。然后我掏出来一包餐巾纸,擦拭木地板上的脚印。姐,天快要亮了,我说,我现在要清理现场,我们该走了!
她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傻子般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在想什么呢?
路边吃早餐的时候,我把有关这套房子的秘密告诉了苗桂花。事已至此,之于她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她看起来也不再吃惊。你是个修锁匠嘛,她说,我已经想到了。她说话时候的样子有些懒散,死气沉沉的,像是刚刚做了个梦,还没有缓过劲来。这让我有些不舒服,什么意思呢?
我后悔了,一整天都在责怪自己的莽撞与冲动。想一想,自己和苗桂花的关系不过尔尔,她都那么直白地讲过了,没有房子,她谁都不可能嫁。有房子,就算是头猪,她也在所不惜。这样一个女人,还自作多情地帮她圆什么梦,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己出卖了。
心头笼上了一层阴云,赌气一般,报复一般,我把苗桂花的手机号码从通讯录里删除了,有点儿划清界限的意思。“奥巴马”也从头顶上扯下来,恶狠狠地踩在了脚下。这时候,她的电话却又打了过来。我不想接,还是接了。石头,她说,今天晚上,姐还可以住到“玫瑰花园”吗?你帮姐圆了一个梦,姐还没有感谢你呢!
她的声音亮起来。关键是后面一句话,我一下子就体味到“感谢”的意思了。我的脸烫起来,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便又去了。真是这样,黑沉沉的,进门后她便把我抱住了,熟门熟路地把我推到了那张大床上。石头,你对姐真好,姐一整天都在想你的好,姐要好好的感谢你!她一边吻我一边说,嘴巴忙坏了。鼻孔也没有闲着,呼哧呼哧地制造气氛,我的身体乱作一团。我们翻滚在那张大床上,衣服很快便扒光了,缠绕的身体泛起刺目的白,不知淌了有多少汗,却是一个难堪的结局。
我哭了。因为我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她搂着我,摸着我的头,像摸一个宠物。她一直摸,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与渺小。
乖,不哭,她说,都怪姐,姐没有想到会这样,这事情不能急的。她大约体察到了我的心思,劝慰我。
我们慢点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她又说,其实姐以前不是在乎自己的身体,姐真是怕把你带坏呢!她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收起来眼泪,终于平静下来。暗色里,我拽过来一件衣服,盖在她的身上。苗桂花,我想,这个女人可真好,我为曾经有过的那些玷污她声名的想法深感愧疚。
石头,我们说说话吧。她的声音又亮起来,而且,坐起来了,摸了摸床头上一根横梁。你说,这床,该不会是红木的吧?
我也坐起来靠在了床头上。不清楚,我说。
这套房子,按现在的市场价,起码值二百万吧,装修得这么好,你说主人是干什么的?
不清楚,我又说。
可这么长时间了,你说主人为什么还不搬进来?
也许是,怕甲醛,怕污染吧,也许还有其它的原因。
不光是这家伙,“玫瑰花园”好多房子都空着呢!石头,我是说这样真是太浪费了,他娘的,真是太浪费了!
她的声音陡然间高起来,两只乳房颤动着,义愤填膺的样子,像两只手雷,炸弹。
石头,要不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吧,这房子,多好,这床,多好,我真是,真是不想走了!
她拍了一下床垫。她的话不像是开玩笑,又让我吃了一惊。居然会这么想,简直是疯了!
但我们真的住了下来。是的,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住了下来。我们在“大排档”吃过了晚饭,手挽着手在街上散步。城市的夜冷清下来,我们往“玫瑰花园”走。等我们站在听风楼下,站在树影里,会关照一下二单元五层西户的窗口。它一直没有亮起来,我们从一数到了一百,好像踏实了。当然怕。不光是我,她也怕。我们走在漆黑的楼道里,气都不敢喘,快要憋死了。尤其是走到二层、三层的时候,生怕突然间有人把门打开,见鬼般发出怪异的叫。那样的话,我们真要倒霉了!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怕过几次,好像就不怎么怕了,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又不太像。等进了房间,她忍不住捂着嘴巴笑几声。石头,她说,我们又平安到家了,你说我们这样子,像不像是《潜伏》,像不像是特工?
她又往那张床上蹦,我把她的问题思考了一番。还真有点像,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偷偷摸摸中的乐趣,谁说不像呢?她有点得意忘形,我赶紧提醒她,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每次离开前,清理战场不能有丝毫马虎的,不能折腾,不能破坏,不能开灯,不能开窗帘,不能大声说话……我还没有说完,她又乐了。石头,她说,你这副腔调还真有点像余泽成呢!那我就是翠萍,我就是要折腾,就是要破坏,就是要开灯!她往开关前跑,我赶紧抱住了她!
我们两个的手机都上了闹钟。我们按时起床,每天早晨5点钟准时离开。她太贪恋那张床了,每一次都赖着不想起。石头,再让我迷糊一会儿嘛,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们有什么道理一大早就跑过来?她甚至在我面前撒起了娇,好像是,我突然间长大了。她提意将闹钟叫早的时间推后半个小时,我拗不过她,最终让步了。让步的远远不止这个,她把床单、枕头、毛毯,全都带来了。你说,嗯,不带这些晚上怎么睡?总不能让人家一晚上露着屁股吧!她的话不无道理,无懈可击,而且涉及到一个女人的尊严。然后,她又把牙具、毛巾、化妆品、电热杯带来了,还带来了一只塑料脸盆。饭可以不在家里吃,总不能不刷牙不喝水吧,总不能不洗脚吧,就算我不怕脏,把人家的床垫弄脏怎么办?同样是不无道理,无懈可击。想一想,这点儿要求还过分吗?这还算什么要求?然后又牵扯出其它的物件。比如马桶刷子。上厕所好像不可避免吧,那么高级的坐便器,明晃晃的,亮晶晶的,没有把刷子,用脏了怎么办?比如应急灯。黑灯瞎火的,总不能一星半点光亮也没有吧,哪怕是世界上最暗的光源,也可以让我们看得清自己。还牵扯出了水电的使用问题,这尤其令我操心。这一点,苗桂花倒是很自信的。石头,你想想看,一个有钱人,怎么会关心水表和电表的指数,我们又能用多少?她这么说,我踏实了一些,但还是不踏实,怎么能踏实呢?无论是晚上来的时候,还是凌晨走的时候,我们的手里都拎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这种负重感让两条腿走起来特别吃力。一不小心,马桶刷子隔着编织袋碰了一下不锈钢楼梯扶手,楼道里的应急灯刷的一声亮了,惊出来一头冷汗。一不小心,在院子里把巡夜的保安撞上了,正是那个二期工程开盘时候拦住我们的保安,买过“奥巴马”的保安!以为要出事了,麻烦大了,他却在夜色里笑起来。去香港还是去澳门了,他说,买了这么多东西!他没有把我们认出来,可能和苗桂花做了头发有关。她把头发烫了,还染出了黄金般的颜色。自从住进“玫瑰花园”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真的变了!
我却真的不踏实,一点儿都不踏实,怎么能踏实呢?姐,我们以后别来了!每一天凌晨离开,我差不多都会这么讲。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却又来了。我控制不了她,正如她控制不了对“玫瑰花园”的念想。我后悔一时冲动把她带过来,难道,这还不叫引火烧身,作茧自缚?
不光是夜晚,白天的心思也乱糟糟的。我跑到了附近一家律师事务所,想咨询一番,却前言不搭后语。同,同志,如果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别人,会怎么样?接待我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律师,和颜悦色,我的样子把她逗乐了。你欠了别人的房租?多少?她问。我也不知道,我答。那你住了多久,住了多久总应该知道吧?也就,半个多月吧。我掰着指头数了数,她把眼镜摘下来了,像变了个人。那你付人家房租不就得了,她说。可是,可是还有水电,我说。一起给人家,她说,她好像不情愿答理我了。我又跑到一家信息服务部,打听了一下“玫瑰花园”房屋出租的行情,然后从银行里取出来1500块钱。足够了,我想,我把1500块钱装在衣兜里,每天往里边加50块。就算被人发现了,抓住了,给钱不就行了?
这样想,便踏实了一些。却还是不踏实,怎么能踏实呢?姐,我们别来了,我又劝苗桂花,都腊月了,快要过年了,主人说不定年前也要搬家呢!我说“也要”当然是有前提的,听风楼的一单元,夜晚的时候又有两个窗口亮起来了。你说的对,苗桂花说,我们应该提高警惕,我们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通通风吧,我们应该注意这些细节。她好歹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但她还要来,大包小包地来,胆大妄为地来,义无反顾地来。她真是疯了,我只好盼着日子快点往前走,盼着过年。
我的意思是,临到过年,苗桂花总该回老家吧。她一旦回家,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便可以结束了。过完了年,等她再来的时候,我断然不会和她再办这种糊涂的事。甚至是,只要把我的摊位随便倒腾个地方,我们两个的关系便了断了。当然,就算是现在了断也是可以的,为什么就下不了决心?莫非,我们两个还真能有什么结果?姐,我问苗桂花,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你盼着姐回家吗?她反问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是的,我说,我是说应该早点儿排队买票。她好长时间没有吭声。那么你呢?她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我不想回,犹豫了一瞬,我还是如实回答,我要回去的话,我爹就不让我来了,我爹让我去放羊。一听这话,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石头,姐的情况和你一样呢,姐要是回去,肯定也来不了了,我爹就等我回去嫁人呢,女婿都选好了。我又吃了一惊,这事她可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那你就嫁呗,我说。你想让姐嫁是不是?她撑起来身子,望着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姐死也不会嫁回乡下去,怎么可能呢?姐说过,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下一代!她又这么说,舍身取义的腔调,显然又把我的感受忽略了。见我不吭声,她吻了吻我。石头,姐是个坏女人是不是?姐真不该把你带坏,可姐喜欢和你在一起,我们这不是相依为命嘛!
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嘛,我们两个在饭店里吃了饺子。苗桂花起初有点不开心,生意正是好做的时候,批发商要加价,她和人家谈崩了。他娘的,这就叫见利忘义,老娘还正想闲下来过年呢!她把剩下来的几张面具摔在了桌上,顿了顿,扮个鬼脸,把一张小白兔戴在了头上。她的样子把我逗乐了。当然,我之所以能乐出来还有另外的原因。按照这座城市的风俗,一过腊月二十三便不再搬家了。也就是说,我和苗桂花住在“玫瑰花园”可以更踏实一些。
第二天凌晨,闹钟响过后,苗桂花怎么也不肯起床了。石头,我今天不想出门了,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好好睡一觉嘛!我把她拽起来,她又躺下去,几次三番,我有点不忍了。她好像缺失了太多的睡眠,鼾声又扯了起来。
直到九点钟,苗桂花才让尿憋醒。上过了卫生间,见我站在窗帘的后边,鬼鬼祟祟掀起来一个角向外张望,走到了我的身边。石头,她说,别这么紧张嘛,你不是说过了腊月二十三就不搬家了?可是,我说,不搬家并不代表主人不会来,万一人家心血来潮,跑过来看看新居呢!我跑到床前想把床单收起来,她把我的手拉住了。哪有那么多万一?她说,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都没有来,凭什么现在要来?可是,我又说,凭什么人家就不能来,这房子毕竟是人家的呀!我这么说,她笑了。石头,这房子是我们的,我们是房子的主人,我梦到了。我又吃了一惊。真是这样,她说,我梦到我们正准备离开,一个胖男人来了,长得有点像朱千贵,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们脚下,给我们磕了九个头。对,是九个!他为什么跪呢?就是想让我们收下这套房子。他是个贪官嘛,有九套房子,对,是九套,有关部门正审查他呢!他必须把这些房子一套一套地送出去,死乞百赖地送出去,否则麻烦就大了!她讲得气喘吁吁,脸上的雀斑又跳跃起来。那你收下了?我瞪起眼问。傻子才不收呢,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嘛,可就在这时候我给醒了。他娘的,关键时候给醒了。说完,她叹了一声气。好像是,如果她没有醒来的话,真会有人把这套房子免费送给我们似的。
也许就因为这个梦,苗桂花情绪低落下来,我想劝她带上东西走,有点不忍了。石头,她又说,梦醒以后我一直在想,你说,这套房子,我们怎么就变成它的主人了呢?我吓了一跳,苗桂花,她居然这么想,什么意思呢?我又跑到窗帘的后边,撩起来一个角,探身向外望了望。石头,别给我鬼鬼祟祟的!她好像生气了,然后吩咐我,从编织袋里把牛奶和饼干拿出来,我想在家里吃早餐!
她说“家”,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主人了。她的编织袋比往常要鼓,我把牛奶和饼干翻出来,又看到了那件风衣。是的,她把朱千贵摔到路边的那件风衣也带来了。我顿时间气愤起来。我把牛奶和饼干丢给她,甚至是咬牙切齿的样子。怎么,你不吃?她问我,我不答理她。生气了,和谁?她明知故问。不吃白不吃,不住白不住!她把饼干撕开,盘腿坐起来嚼。她的样子让我平添了几分郁闷。你别把饼干渣子掉在床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你太不像话了!她果然停下来咀嚼,狐疑地望着我。吃错药了?她说。你才吃错药了,你简直就是个疯子!我发现身体在抖,她愣了愣神,手里的饼干冲我砸过来。你才是疯子,你他娘才是疯子!饼干没有砸到我,摔到地板上散开了,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她还不罢休,跳下床向我扑过来,你说,你凭什么骂我,你说呀!她叫喊起来,我猛地打了个机灵,吓坏了。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是要吵架吗?你别给我叫,我压低声音说。我就要叫,你凭什么骂我是疯子!她的声音好像更高了。你小声点儿,我又说,你以为,这是在我们家里吗?我的声音颤起来,快要哭了。想一想这是什么话,家?我们?哪儿跟哪儿呢?我果然哭了。
这样,苗桂花又把我搂住了。石头,对不起,她给我道歉,姐不该和你叫喊,姐刚才心情不太好,都是那个梦闹的!说着她也哭了。她把脸贴到我的脸上,我们的泪一起往下流。
当然,我们很快就不哭了。用苗桂花的话说,就算泪水流成一条河,有什么用呢?她还说,自从认识我以后,已经掉过好几次泪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子。
她把地板上的饼干收拾起来,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看起来清亮了许多。她静静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花了好长的时间。石头,白天和晚上就是不一样,她说,你看看这沙发,餐桌,吊灯,木地板上还能照出我们的影子呢!她往阳台那边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担心她把窗帘打开,好在是没有。石头,她扭身说,这房子多好,我们两个在这里好好过个年吧,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这么说,我后来才体会到真正的意味。我们又把现场清理了一番,出门的时候却没有把编织袋带走,而是藏到了卫生间。卫生间装着一只木筒般的浴盆,我们把编织袋藏进去了,盖子都没有,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来到二楼的时候遇上点麻烦。东面那扇门突然打开了,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二层东户,好像一直没有住人的。走出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和那个叫我开锁的女人长得有点像,我听到肚子里扑通一声,两腿发软,差点儿蹲下去。女人却冲我们笑了。有朋友买房子的话招呼一声,我们现在是邻居嘛!她这么说,好歹又踏实了些。怎么要卖?多少钱呀?苗桂花居然和这个女人扯起来,我瞅她一眼,她偷偷地冲我笑,这大约就叫处变不惊吧!
苗桂花领着我来到了一家大型超市。乖乖,她还真想好好过个年呢!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手推车很快被她装满了,计有:水饺,熟肉,水果,蔬菜,调料,牛栏山二锅头,大白兔奶糖,两只蓝花碗,四个镶着金边的盘子,五双筷子,两个调羹,一块大红的床单,两块绣着鸳鸯的枕巾。来到街上,她又买了一只玻璃花瓶,顺便在里边插了一束红玫瑰。当然是假的,如果是真的,过年的时候恐怕就凋谢了。石头,想想看,还缺什么呢?她问我,突然间笑了。你看看,她说,锅还没有,电磁灶还没有,这年让我们怎么过呀?她把大包小包交给我,又跑去采购了。她那副兴冲冲的样子让我有一种不好言说的感觉。是的,让我说什么好呢?钱都是她花的,我本来想给她买件风衣,瞅到了一件,果然比朱千贵给她买的那件好一千倍,一万倍,看过价格后却把这个念想取消了。
这样,到腊月二十八的时候,我们的家和别人的家一样,过年的气氛已经浓郁起来。当然,这和苗桂花后来又买的那些气球有关。她买了二十个气球,全都是大红的。她让我把它们吹起来,我犹豫着,后来决定过年的那一天再吹。她还买了两挂炮,把我吓坏了。姑奶奶,你还想放炮呀?我这样称呼她,她的辈份长了。怎么就不能放,别人能放,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她又想把窗帘拉开,好歹是拦住了。是的,我们的窗帘一直严严实实地拉着,好像我们惧怕阳光。
我又跑到了窗前,撩起来窗帘的一个角往外看。我还是不踏实,一点儿都不踏实,怎么能踏实呢?我看到两个穿着蓝色西服的男人,应该是物业吧,正往对面一栋楼的楼门上贴春联。猛地打个寒颤,我吓坏了。姐,叫了起来,主人会来贴春联的!
苗桂花正在餐桌前欣赏那几个盘子,抬起头来望着我,至少有一分钟。那又怎么样?她把手里的盘子搁在桌上,恶狠狠地问。怎么样?我说,我们得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得赶紧走,我们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呢?说着,我来到她身边。我想抓紧时间清理战场,等着她发号施令似的。她却沉默着,又把刚才放下的那只盘子拿了起来。还早呢,她终于说,那是年三十下午的事!看她的样子,好像早就想到这事了。那,那我们明天再……我没有能说下去。想一想,费了这么大的劲,准备得一塌糊涂,这个年我们还是不太好过。你去择菜去!见我敞着嘴望着她,她喊了一身,我出了一头汗。
时间还不到上午10点,她开始做饭。厨房里响起来切菜的声音,剁猪蹄子的声音,锅碗碰撞的声音。真的很响,赌气一般,报复一般,我傻子般望着她,这个叫苗桂花的女人。
餐桌上总共摆了四道菜,我们只有四个盘子嘛!她把那瓶“二锅头”打开了,打开前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吃,她说,她显然是命令的口吻。她把一瓶酒倒在了两只蓝花碗里。她啃起猪蹄子。见我一动不动,猛然把筷子搁下了。石头,你怕什么?她说,我们不怕,我们什么也不怕!她把酒端起来,望着我,小眼睛又瞪大了,真是有些恐怖。喝酒,你喝酒呀!她又叫喊起来,一饮而尽。好像没有其它的选择,我感觉被她绑架了。我也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姐,我说,吃过了饭,我们还是早点儿收拾吧!还没有说完,脑袋便胀起来,整个儿身体都胀起来了。她根本就没有答理我。她把手里的碗丢到餐桌上。打了两个颤,那只碗又掉到了地上。我俯身去拣,抓住了碗,头晕目眩,差点儿栽下去。我想,那只蓝花碗,说不定把木地板砸出坑了。
石头,你给我起来!她又喊,跑到了客厅,吱啦一声把窗帘扯开了。我跌跌撞撞追过去,一根刺目的光柱砸在脑袋上。石头,我们什么也不怕!她又喊,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行吗,就是因为怕,怕,怕!
我一时没有听懂她的话。她的身体在旋转。她把外衣脱了。她接着脱,眨眼间光溜溜的,阳光般明亮。我便明白了。是的,我明白了。这么些天了,这么多夜晚,当我面对她的身体时,还是无能为力。我已经有点胆怯了,惧怕了,正如我惧怕声音,惧怕明亮的阳光。
我也把衣服撕扯下来,迫不及待地,赌气一般,报复一般。我向她冲过去,她躲开了。她从编织袋里取出来两只面具。眨眼间,她变成了一只小白兔。而她丢给我的是一只狼。戴上!她命令我,现在,你就是一只狼!狼!
她还没有说完,院子里响起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她光溜溜的身体停顿了一下,忽然间扭起来。然后她又叫喊:啊,啊——!不,不是她在叫,是小白兔在叫,这只小白兔,简直是疯了!我向她扑过去,一个趔趄摔倒了。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响,盖过了鞭炮的轰鸣。洒满阳光的木地板,我想,该不会被我砸出个大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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