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女孩:这个时代的平凡人都可以活得很精彩

2013-04-29 00:44张彤禾
讲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人口迁移东莞工厂

张彤禾

“出去”,农民工用这个简单的词定义他们的流动生活。如今,中国有一亿五千万农民工,他们代表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是自尊,而不是恐惧,让他们留在城市。走出家乡并留在外面——出去,就是改变你的命运。——《打工女孩》

我父母在中国长大,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随后的内战时代。家是一连串的城市,由日军的位置和国民党的处境决定:北平,西安,重庆,南京,上海,台北,台中。我父母在美国生活了五十年,却从未真正对居住的社区产生归属感。家似乎永远在别处:离去多年的中国,住在台湾的年迈双亲,遍布全球的华人朋友圈。

当我想写本关于中国的书时,这个国家的农民工吸引了我——几百万人,离开村庄,去城市工作。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我跟我写到的那些女孩有那么深的联系。我,也离开了家。我了解生活在举目无亲的地方那种孤独漂浮的感觉;我亲身感受到人轻易就会消失不见。但我更理解那种全新开始生活的快乐和自由。

2005年冬天,我跟着我书中写到的人物吕清敏,回她在湖北农村的老家去过春节。两个星期过去后,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她认定是故乡的地方了。在回城的大巴上,她似乎接受了这一现实。“家里是好,”她对我说,“但只能待几天。”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也研究了自己的家庭迁徙史。一百年前,我的祖父离开了在吉林老家的村子,改了名字,决心重塑一个新时代的自己。他先就读于北京大学,后来又登船去了美国。在日记里,他抄下一行行的英文单词,激励自己努力学习,这种自励的语言对于如今在东莞待了这么久的我而言,是那么熟悉而似曾相识。

但我家人的迁徙历程远远不仅于此。大约在康熙年间,1700年前后,有个名叫张华龙的农民,离开人口稠密的华北平原,去到东三省。他的后代在六台村生活了十四代;我是第十一代。在中国传统家谱中,一个家族要追溯到其“始迁祖”,即第一个离开家乡,在别处扎根的人。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传统中国是超越时间的存在,人们都静止不动。其实中国的家族史都建立在迁徙的基础之上。知道自己属于这样的传统,我的根基,我的故事,我的家庭,我的名字,全都与之紧紧相系,这令我感到安心。

打工者代表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

现在中国的流动人口有一亿五千万,所有在工厂、饭馆、工地做工,看电梯、送货、打扫房子、带孩子、收垃圾、理发的都可以说是从农村来的。她们通常十五六岁就离开家,一大群少年带动中国的出口经济;她们做的鞋子、玩具、皮包、电脑、手机,都是我们每天在用的;她们加在一起,形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比100年里从欧洲到美国的人还多三倍;她们在城市里的新生活很辛苦,得到的第一份工作可能要每天连续做14个小时,从来不放一天假,可能一个月只赚一千多块钱。

对多数打工者来说,第一次住在城里就是很大的挑战。比如要跟不认识的人住一个宿舍,担心被偷、被骗,连在城市里如何过马路都得学。但是渐渐的,这些打工女孩学会了怎么改善她们的工作状态,把迁移看成是个宝贵的机会,她们出来赚钱,出来花钱,出来学技能,出来交朋友,出来谈恋爱,出来摆脱传统农村带来的拘束。

我问过很多打工女孩,她们喜欢城里的什么,没想到很多人都说一样的话:我喜欢这儿的自由。这些打工者说,进城是改变命运,尤其是对年轻的女孩,因为传统意义上,她们多半很早就结婚,而且一直呆在家里,她们这样做也在改变中国的命运,她们在推翻古老的概念:年轻人应该听长辈的话,儿子总是比女儿重要,家庭是每个人生活的中心。

出门打工对于打工族来说不是受罪

春明是书中另一个打工女孩,在她的物质生活比较稳定之后,她开始想了解生活的意义。她做了一些很不相干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她一心一意要学英语,但不久她就放弃了,又参加了一个直销营养品的公司。再过一段时间这边又放弃了,她开始只吃生的蔬菜、水果,她劝我一定要这样做。

跟春明熟了以后,她给我讲了一些让我很感动的事。在这个无情的工厂世界,她有过这么多无聊的工作,这么多可恶的老板,这么多糟糕的男朋友,她还可以这么乐观,还可以想改善自己的身心,还相信自己可以找到真的爱情。很多人批评说中国人今天只关心赚钱,买车、买房子。但是春明让我了解,有人要的其实很不一样。“我想提高生活质量,”她跟我说,“我想找到心的快乐。”她在找更深的生活的意义,虽然她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什么。

几乎所有国外媒体,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农民工在工厂里的悲惨遭遇上:手指被机器切断,受到老板的不公平待遇,甚至因为过分压抑而自杀……如果条件真的那么恶劣,并且很难真正成功,为何还有那么多农民工进城工作?我怀疑他们自己对出去打工这件事情的看法可能很不一样。虽然打工很辛苦,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有趣的探险。

在那两年里,我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在东莞呆一两个礼拜,主要是采访两个打工女孩。我发现,如果你花两个小时采访一个人,和你花几个月的时间跟着她,观察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得到的结论会很不一样。我就是这样看着春明从最初级的工人,到现在即将进入这个国家的中产阶级。

这些年轻女孩有温度,有尊严、有梦想、她们愿意跟我说她们的故事

中国的状况改变得很快。在我写书的这几年间,农民工的生活有些什么变化?

在2008年底,全球衰退也影响到中国,出口行业尤其受影响。在东莞,许多工厂不得不关门,工人面临失业,外国媒体就预言会有社会焦虑,说这可能是中国制造业衰退的开始。2009年,中国经济开始逐渐复苏。那年秋天,工厂产量又上去了,很快,工人不够用了,外国媒体又一次预言中国制造业要衰退,说缺少工人,会把投资者逼出中国。

这几年出了不少工人自杀和工厂罢工的报道。标题出得很吓人,什么劳工纠纷恶化了,员工嫌工资太低,再一次,有人预言这可能是中国产业经济的衰退。但事实是,中国的经济继续朝前发展,中国的员工和中国的经济一样有弹性。经济衰退时,很多农民工选择回家过年,过完年就呆在那儿,可能在家附近找些杂活先干着,等经济恢复了之后,他们又回城里去工作了。现在很多民工有第三个选择,不只是在家里待着,或者是去东莞这么远的地方,而是在就近城市找工作。因为这几年内地经济发展很快,许多民工开始选择去二三级城市发展了。

我去年在重庆,那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超级工地,像北京、上海十年前的样子,中国有很多流动人口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了工作。在东莞,有一个工厂经理告诉我,东莞的人口已经从1300万降到1000万。1000万其实还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它告诉我们中国的城市有多大。我曾经告诉春明,我住在美国的时候,是在一个西部的小镇,那儿只有700个人。她想了一想,说:“7007是700万吧?”

我个人的看法是,流动迁移这个现象还会持续一些年。像春明这样的人已经进入了中产阶级,但是中国还有一批农村人口觉得城市是追求繁荣和机会的地方,我相信人口迁移和城市化会是我们这个时代十分重要的发展趋势,就像在19、20世纪,移民和工业化改变了美国和欧洲一样。

刚去东莞的时候,我担心跟工人在一起久了,可能很闷,我担心不会有事情发生,或者她们没什么跟我说的。结果是,这些年轻女孩都很聪明、很幽默、很勇敢、很大方,她们有温度、有尊严、有梦想,她们愿意跟我说她们的故事。她们教会我如何在工厂、在中国、在她们的世界里生活。我感到很幸运,在中国这十年,能够亲眼看到这些人正在经历的改变。在这个时代,连平凡的人都可以活得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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