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九点十一分,有只苍蝇抖开一对透明的翅膀,飞呀飞……
八千馆
两个中年男人在一个叫“八千馆”的饭馆里吃饭。他们相对坐着。
其中一个正慢条斯理地说话,看样子一点也不想说但又非得说下去。他老伸手挠秃秃的脑壳,脖子一动,后脑勺的肉团开始变换形状;那一对很长的眉毛也跟着动,一耸一耸的,像两条毛毛虫——有个看相的人曾说过那是卷曲眉,跟佛有缘,早晚得出家修行;没想到他果真信起佛来了,一有空就打坐念佛,还买了一摞佛经放在床头,嘴上常说禅思妙语,一看你听不懂,就哈哈笑起来,眯缝着眼瞄你很久。
另一个男人叫“宋笑生”,脑门亮得像一面凸透镜,镜子上有几缕头发朝一侧倾斜,服服帖帖紧挨头皮;眼眸子灰灰的,像得了白内障,偶尔看一眼对面的男人,似看非看。他们是老朋友了,有人说他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有人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管怎样,他们俩很要好,可以同穿一条裤子。
两人的眼神有时会撞到一起,但又马上分开;分开后又说上几句笑话,引得两人都嘎嘎笑两声。宋笑生一笑起来,就像一只找不到食吃的鸭子。九点十一分,有一只苍蝇,抖开一对明亮的翅膀,嗡嗡嗡飞个不停,像被宋笑生嘎嘎的笑声吓了一跳,突然朝某个方向向下俯冲——故事开始了。
一名男服务员走了过来问宋笑生,有什么需要吗?宋笑生感到莫名其妙,说根本没叫他。男服务员指甲缝里塞满污泥,很惹眼。他见宋笑生盯着他的手,忙把手攥成拳头,手上的青筋崩了出来。
几分钟之前他们一直在聊一个叫“王瑶”的女人。宋笑生每说起“王瑶”这个名字,桌子底下的皮鞋就会颠几下。宋笑生说王瑶就像香香。秃脑壳的男人摇了摇头,说一点也不像,香香比她漂亮,从前的香香比她更漂亮;不过香香真的老了,在某个会议上见过她,脖子上有皱纹了——女人的脖子是掩饰不住年龄的,秃脑壳的男人最后说,说完捏自己的脖子。宋笑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一首诗来了,他在一片树林里念给香香听,香香双眼蒙蒙的。他又念给秃脑壳的男人听:假如我是一只夜莺在歌唱,声声啼鸣……念了几句不念了,说那时候真是不知害臊。秃脑壳的男人说:“香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值得你这么做。”说完眨巴几下眼睛。宋笑生说:“最近她很显老,有人说女人就是一瞬间老掉的。”秃脑壳的男人问:“后悔跟她离婚了?”
宋笑生又嘎嘎笑了起来,但很快收住了,问:“王瑶还没消息吗?”全秃的男人摇了摇头。宋笑生看表,又问:“你睡过她吗?”秃脑壳的男人一反常态,忙警惕起来,两眼聚焦在宋笑生红艳艳的嘴唇上,问:“谁?”宋笑生缓缓说:“还有谁,王瑶呗。”秃脑壳的男人又摸后脑勺上的肉,显出憨态,接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美女都是穿肠毒药。”又说,“一切无常皆有常,是不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宋局长。”
宋笑生又看了看表,刚好九点十一分。接着宋笑生就跟秃脑壳男人说了说家里的事儿。他说他的女儿好像谈恋爱了,她还不到十八岁。宋笑生说昨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一个男孩趴在他女儿的身上,他就那么看着,女儿一直在叫爸爸,他却迈不开腿,像被什么鬼东西死死缠住了。她叫呀叫呀,女儿被扒光了身子,后来就醒了。
宋笑生说:“我看了她的短信,那男孩叫她‘蜜儿。”
宋笑生说:“我跟我女儿吵了一架。”
秃脑壳的男人问:“李小冉对你女儿好吗?你女儿对她好吗?”
宋笑生笑了笑,说他女儿跟从前的香香一个脾气,不撞南墙不死心。秃脑壳的男人说很佩服香香,连女儿都舍得不要,这样的人果然能成大事。宋笑生的舌头快速地舔了一圈红艳艳的嘴唇,嘴唇因为喝了酒又愈发地红了。
宋笑生说想起他的女儿就生气,不说她了。
他接着说今天下午来的时候,李小冉瞄了他一眼,就是那种半睡不醒的眼神。他觉得害怕。他怎么能害怕呢,李小冉这么看他一眼,就是要告诉他今天是他们的日子,让他早点回家。秃脑壳的男人问:“你们俩这么有规律。”
宋笑生说:“我开始担心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你担心过吗?”秃脑壳的男人回答他说:“我在十年前就开始担心了。”
宋笑生说:“香香说过要不是裤裆里的玩意儿,早离开我了。真他妈不明白,一个女人要那么多干什么,他妈的!”
宋笑生接着说李小冉,说有时候都不敢看她了。他还开了句玩笑,说老到不行的时候就跟全秃的男人一起过。秃脑壳的男人说:“李小冉也许比香香善良,她会为你养老送终的;靠你女儿,我看是不行了。”
宋笑生说:“你怎么办?”
秃脑壳的男人马上说:“娶了王瑶,四海漂泊。”
宋笑生问:“她肯嫁给你吗?”
秃脑壳的男人说:“事在人为。”他又说,“世界是我们的,难道不是吗?”有个男人坐在邻桌抽起了烟,宋笑生最讨厌有人在公众场合抽烟,看那男人满脸红光,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宋笑生说真讨厌。秃脑壳的男人慢慢把手机拿了出来,发了个短信。
没多久,有个西装革履的小平头从他们身边走过,站在抽烟的男人旁边,让他不要抽烟,又说由于特殊原因让他离席换一桌。那个男人刚开始直眉愣眼,不一会儿又有两个小平头走了过来。还在抽烟的男人看了看他们三个,只好离开了,换到离他们比较远的地方去了。
秃脑壳的男人说:“过得真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突然觉得很内疚,但细想想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就是老内疚。”
宋笑生说他也一样。不过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宋突然问了一句环游世界需要多少钱,问全秃的男人有没有攒够,别玩到半截儿没钱了,那就麻烦了。
秃脑壳的男人说:“你是我坚强的后盾,我相信你。”
他低头看手机。是某一款智能手机;宋笑生也买了一个,打算送给女儿,明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他不愿跟她冷战太久。等会儿得给香香打个电话,别又把礼物送重了。香香最懂孩子的心思,每年送礼物总能讨她欢心,他妈的!宋笑生又骂了一句。
秃脑壳的男人埋怨他老说脏话,不像国家干部,跟他儿子一样。宋笑生让他占了便宜,心里有些不快,说:“听说你儿子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那个姑娘还是某老师的孩子。”宋笑生翘起了大拇指,夸他有这样的儿子了不起。秃脑壳的男人问他怎么知道的,宋笑生说他女儿告诉他的,琪琪说人家都当爹了。
秃脑壳的男人说没办法,说完又看手机。宋笑生问他:“王瑶还没来信息。”
秃脑壳的男人摇了摇头。一个女服务员弯腰捡东西露出了尾椎骨,他们俩都看到了,相视一笑。这时候宋笑生的电话响了,一看是小汤山疗养院打来的,他皱了皱眉。
麦乐迪
置身在麦乐迪的通道里,李小冉有种幸福感,四面八方的灯光落在她身上,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踩着两寸高的高跟鞋嗒嗒作响,她很想知道自己这么走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侧头看了看右边的玻璃,从自己的侧脸看下去,直看到自己的裙摆;她又侧头看左边,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中年女人迎面走了过来。
吧台上的北京时间是九点十一分,有只苍蝇,抖开透明的翅膀从天花板上飞下来,接着从那个中年女人的头顶飞过,在李小冉的头顶上盘旋。李小冉一头卷发,在通道里像麦浪一样起伏,苍蝇落在了上面,搓动着细弱似游丝的前腿。李小冉浑然不觉。
那个中年女人就是宋笑生的前妻香香,李小冉认出了她。
李小冉嘴角颤动,很想吐出几个字,但香香只是看了她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着,就从她身边款款走过。李小冉只吐出一口气,又回头看香香的背影,鼻子哼哼喘了两口粗气,突然像个委屈的孩子。
香香也认出了她,宋笑生的现任妻子李小冉。她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她为自己不动声色颇为自得。从李小冉身边走过,想回头跟她说:“悠着点吧。”她觉得自己有些匪夷所思。
李小冉回到自己的包厢,跟她的女伴说遇上宋笑生的前妻了,说那女人现在显老了,看起来像个逼别人节育的妇女主任。那个女伴儿告诉他香香要当副市长了。李小冉哼了一声,拿起手机要给宋笑生打电话,刚要拨出去突然想起宋笑生今天下午跟她说的话,说今天晚上要开个重要的会议,不要打扰他,也许跟后半生的幸福有关。一想到后半生的幸福,李小冉就把电话掐掉了。
李小冉有些扫兴,把服务员喊了过来。她盯着那个小伙子发了会儿呆,见他鼻梁高挺,嘴唇单薄,想跟他说几句话。她问他是哪里人呀,来这干多久了,说话的口气像个查户口的警察。女伴偷偷瞧着她,李小冉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就让小伙子去开那瓶芝华士酒。她侧头跟女伴说话,说要大喝一场不醉不归。女伴说:“光咱们俩喝没什么意思,喊两个朋友吧。”李小冉问他喊谁,她说喊两个帅哥吧。李小冉问真帅假帅。她说真帅,是她的两个师弟,博士还没毕业,就是斯文了些。李小冉说斯文了好,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天花板上的两颗彩灯。
香香也回了包厢,一群人起哄要领导唱歌。香香不想唱歌,谦虚说自己五音不全,就不污染视听了。所有人纷纷起哄,说领导一定要唱。香香无奈,只好说:“明天是我女儿生日,我就唱首生日歌吧。”
一个女孩顺势站了起来,说要跟领导一块唱,又说见过琪琪,越长越漂亮了,简直让人嫉妒死了。香香瞪了她一眼,那人臊臊的,不说话了,乖乖又坐了回去。香香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四句唱完,全体鼓掌,经久不息。香香的眼角好像含了泪。
李小冉的手机在桌子上闪,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宋笑生的电话,她不打算去接,继续唱歌。手机屏幕又在闪,李小冉只好接了电话,音乐还在包厢里肆无忌惮,她什么都听不到,就对着手机大喊:“我听不到!听不到!等我唱完了这首就给你回电话!”喊完就把电话掐了,电话没再打来。她唱完后问女伴,她师弟怎么还不来?
她的嘴巴凑到了女伴儿的耳朵上说:“我想对不起宋笑生一次。”女伴啊呀一声。说她师弟都有女朋友。李小冉说她还有老公呢。
香香所在的包厢距李小冉所在的相距不到二十米。香香的电话也响了,她一看是宋笑生的电话就挂了。香香心想宋笑生又要问她送什么礼物的事,懒得搭理他。
那只苍蝇从包厢里飞了出来,在通道里上下翻飞。通道明晃晃的,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女人,把手探进了她的衣服里,两只嘴亲在一起,发出似昆虫之类的窸窣鸣叫声。他们从一名男服务员身边走过。服务员鼻梁高挺,嘴唇单薄,靠玻璃傻兮兮地站着,盯着他们看。男的说:“看什么?!”女的抬起头,嘴唇娇艳欲滴,说:“操!”男服务员慌忙把头低了下去,腰也弯了下去。估计他来这里上班没多久哩。
香格国际大酒店
两根大粗柱子一边一个,琪琪和她的男朋友围着柱子追来追去,像围着一棵树。琪琪突然想到了那句课本上的话:“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琪琪跟拽着她的男孩说:“酒店有两根柱子,左边一根是黄柱子,右边一根也是黄柱子。”他们笑成一团,男孩趁机碰了一下琪琪的胸脯;琪琪推了他一把说讨厌,又说最讨厌咸猪手,说完把胳膊搭在了男孩的肩膀上,让他背着。
吧台里有两个酒店服务员,其中一个问男孩需要什么帮助。男孩的鼻子高挺,看起来眉清目秀,是个做了坏事没人会怀疑的孩子。男孩问其中一个女服务员:“伦敦时间准吗?”她回答说当然准了,又问他要什么房间。男孩继续问她伦敦现在是中午一点十一分,还是凌晨一点十一分?她的脸开始泛红,朝另一个服务员望了望。那个服务员眉心有颗红痣,琪琪盯着那颗红痣,听人说眉心有红痣的人,命犯桃花,有个女同学就长着相似的红痣,脚踏几条船,摇摇摆摆,哪个也不舍得撒手。长着红痣的女服务员说:“估计是凌晨一点十一分吧。”男孩问确定吗。一个身披亚麻色风衣的女人走了过来,说:“中午一点十一分,北京时间比伦敦时间早整整八个小时。”男孩转头看了看她,她却一直盯着琪琪。
一只苍蝇抖开透明的翅膀在他们三个人周围飞来飞去。最终落在了男孩儿的腰带上,搓动着细弱似游丝的前腿。
琪琪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她妈妈。虽说面相不像,可老感觉有很多相像的地方。那件亚麻色的风衣,琪琪妈妈也有一件类似的。琪琪觉得妈妈没她穿得好看,尤其是配上那条淡青色的裙子,琪琪有些尊敬她,冲她笑。
男孩从上而下看了她一遍,最终落在胸脯上——王瑶来之前在文胸上做了手脚,显得比平常高耸许多,她发现了男孩在看她,指着琪琪说了一句:“她才是你的女朋友。”男孩的表情有些僵硬。王瑶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房卡,就踩着猫步到了电梯门口。
男孩跟服务员说:“我们要三个小时的钟点房。”
琪琪在后面说:“要两个小时吧。”男孩回头问琪琪时间够吗,琪琪没理他继续说就要两个小时。眉心有红痣的女服务员瞟了她一眼,嘴角一抿轻轻叹了口气。
电梯门开了,王瑶进去了。琪琪在远处喊等等。王瑶置之不理,摁了电梯门的关门键。电梯门轻轻地闭合,王瑶看着他们朝这边跑,笑了笑。电梯门合上了。电梯里只有王瑶一个人。王瑶从包里掏出个小镜子,补了补妆,又整理下自己的文胸。电梯门开了,她走向了808房间的门口。
五分钟过后,琪琪和那个男孩打开了806的房间。两个房间紧挨着。琪琪刚把背包放在桌子上,那男孩就扑了过来,嘴里连连说没时间了,没时间了。琪琪推开他说,先洗个澡。男孩说完事再洗吧。琪琪问他带安全套了吗,男孩冲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们滚到了床上。
在隔壁808房间,王瑶点起了一支烟看窗外。窗外霓虹闪烁,她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八千馆”的标志,三个大字在空中闪呀闪,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她拿出手机看了他发来的短信,说让她在香格国际大酒店808房间等,后面还加了句:“不要怕,有我呢。”她又往上翻,上一条短信说:“我现在不能跟你见面,事成后,我带你环游世界,对天发誓,我一定兑现诺言。”王瑶又笑了笑,就像在嘲笑什么。
808的房间有人在敲门。“当当当”三声,又“当当当”三声,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个有礼貌的人。
806房间的床在响。
808房间的门开了,806房间的电话响了。
一个男人说:“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王瑶笑了起来,说您来了。
琪琪伸出一只手抓手机,跟男孩说是她爸爸的电话,男孩说别接了。琪琪摁了静音键,继续亲男孩的胸脯。
一个多小时后,琪琪说:“得抓紧回家,我爸爸是个急脾气。”男孩说:“我送你。”琪琪说:“不用送,要是让他发现了,他会发疯的。”他们又吻在了一起,舌头迅速纠缠住了。
王瑶在808房间的卫生间里淋浴,一个男人要进来一块洗,她拒绝了。她把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拿起来,给人发了个“OK”的短信,就关掉了手机。
小汤山疗养院
小汤山上的空气很好,宋笑生找专家测过,空气质量可以跟海南岛相媲美。一股微风从山上吹下来,吹进了小汤山疗养院的大门,树叶跟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夏天快到了,可这里总让人觉得很冷,那扇门,那页窗,那湿漉漉的楼道,那轻微的老人的咳嗽声,好像还有猫叫,喵喵喵。
九点十一分,有只苍蝇抖开一对透明的翅膀,飞呀飞,飞进了疗养院的某间卧室里,在一个人身上盘旋了很久,最终落在他的胸膛上,搓动着细弱似游丝的前腿。蜷缩在地上的老男人正剧烈地抽搐,半分钟后就死掉了。那只苍蝇晃动着成千上万的复眼,似乎什么都看到了,把自己的喙插进了他的皮肤里。
老男人在死前想起了鸭绿江上氤氲的水汽,水汽四散让那条江显得苍茫迷人;那幅图景愈加灰暗,慢慢成了一团黑在眼前荡漾,后来黑暗就定格了。
一个小时后,宋笑生和秃脑壳的男人走进了这间卧室。那个老男人早已被抬上了床,几个医务人员站在旁边,齐刷刷地盯着宋笑生苍白的脸。在这一个小时里,他打了三个电话,只有李小冉接了电话。但接电话的李小冉却告诉他什么也听不到,正在唱一首很重要的歌。宋笑生用左拳捶自己的右掌,又用右拳捶自己的左掌,反反复复。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父亲宋文山的一生。他跟秃脑壳的男人说:“多么坎坷的一生呀。”
宋笑生一声未哭,呆呆望着躺在床上的老男人,好像跟他无关似的。那只苍蝇又起飞了,在宋笑生头上盘旋;他用手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苍蝇故意要捉弄他似的,嗡嗡嗡飞得更起劲了。
秃脑壳的男人一直在询问某个女护士。护士说:“晚饭的时候,宋爷爷还一边敲着碗一边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呢,没想到,没想到。”她的眼圈也红了。宋笑生听她说完,突然醒了过来,瞪着大圆眼,说:“你他妈的!你他妈的!要你何用?!”秃脑壳的男人忙拦住他,女护士哭着说跟她没关系。宋笑生又指着院长说:“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
秃脑壳的男人手机响了一下,是王瑶的那个OK的短信。看完短信后,他又拉住宋笑生让他看。宋笑生看完大哭了起来,爸爸呀,爸爸呀,双腿扑通跪在了床前。
世界在此岸
七年前,秃脑壳的男人还没有全秃。还有几缕头发倔强地在两侧生长。要是早上不梳头,就会像小鸟的翅膀。他曾用过一种神奇的生发水。那是他的老婆花了几百美金从美国带回来的。他的老婆后来嫁给一个美国人,仍每年给他寄生发水,坚持不懈。宋笑生说:“就冲这一点,你们还是有感情的。”他从来没用过那些洗发水,他觉得光明正大做个秃子,是一种缘分,不必强求,又何必强求呢,王瑶最喜欢摸那颗秃秃的脑壳了。
那一年,他除了关心自己头顶上的头发,还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在某个合同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常常在合同书上签字,但在那一年里他签下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合同。因此,“世界在此岸”的楼盘凭空拔地而起。前年宋笑生住了进去,没花一分钱。不到两年的时间,价格在原来的基础上又翻了一番。宋笑生感谢秃脑壳的男人,说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情找他,力所能及绝没商量。后来他们俩就常常坐在八千馆吃饭,对坐着说笑话,说王瑶和香香。
“世界在此岸”有个大大的公共游泳池,水满满的,像一面大镜子;楼上的灯光落在上面,左右摇摆,有些不安。这一天的九点十一分,一只苍蝇抖开一对透明的翅膀,从游泳池边上的扶梯上起飞,飞呀飞,飞进了一扇半开的窗户,继续飞,最终落在了一条白色的贵宾犬的头上。贵宾犬好像意识到了,晃了晃脑袋,那只苍蝇又飞了,在它头上盘旋。过了几秒钟又落在了它的头上,搓动着细弱似游丝的前腿。
李小冉的手在四个小时前摸过这只狗头。琪琪不喜欢这条狗,因为它跟李小冉关系近。她老趁李小冉不在的时候,喂它馊掉的食物。不仅如此,她还当面踢过那条狗。有一次李小冉跟她吵了一架,宋笑生急得都哭了,琪琪说要不是看在宋笑生的面子上,她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只狗对头顶上的苍蝇浑然不觉了。
它骑在芭比熊玩具上,发情了。要是李小冉在的话,一定会制止它,嘴里还会说,宝贝不要耍流氓,宝贝不要耍流氓。可是李小冉根本就不在,那条流着哈喇子的狗嘴还紧紧咬着芭比熊的耳朵。
那只苍蝇附在狗毛上也显得威风凛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