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广昌
“我也长‘痘了!”父亲一声高叫,把全家从梦中惊醒。母亲笑骂:“发癫哪,你!”我们从梦中爬起,首先闻到的是酣酣的香味,看到那盘龙似的白艮艮的长“痘”米糖,我的口水都流到了下巴。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父亲真神奇!父亲真伟大!
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一生没有什么追求,吃穿不愁,儿女有出息,就是他最大的幸福。债务缠身,何以偿还?吃不饱穿不暖也是常事。穷则思变,看着邻居们做豆腐卖饴糖(老家称米糖)兴家置业,父亲手痒痒,先是置办了一方小石磨,摆开架势欲作豆腐佬。仔细核算,做豆腐成本太高,人手也不够,不得不中途而废,可惜了一方好磨。
母亲为此寻死觅活的大闹了两天。父亲不无沮丧。欠债不怕多,父亲求爷爷告奶奶马不停蹄地赊下一套米糖家什:压案、酒缸、牵拉架、竹筹、养麦牙方木格、钵盂、擂钵、簸箕、角箩,一应齐全,没留退路。
没拜师学艺,便鸣锣开张。母亲不无担心地说:“你会吗?”父亲胸有成竹,不屑一顾:“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
原来父亲耍了个小心眼:起意做米糖前,天天跑去邻家套近乎,整个流程,耳熟能详。不料却熬出了一锅黑麻麻的浆糊,甜不是,苦不是,捞不稳,留不下。一场辛劳一番血汗换得一腔苦水,父母大闹一场,母亲哭得声嘶力竭气若游丝。父亲一气之下招呼也没打一个,摔门远走他乡。母亲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着,稍有响动,便要起身开门,看看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唉声叹气的母亲回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跟着哭泣,个个如霜打的茄子。
国不能一时无君,家不能一日无主。母亲安排好家务事,正要出门大海捞针似的把父亲捞回来,父亲却兴冲冲地进门了。母亲哭笑不得,嗔骂一声,拉过一把凳子,端来一杯水,问父亲这些天“死”到哪享福去了?父亲喝口水,喘匀气,数落邻居小心眼:只让看,不言声,生怕别人抢了他的生意。
父亲失踪的这些天,跑到远方叔叔家,一住就是三天。叔叔是个做米糖的。叔叔细细致致地教,父亲认认真真地学。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原来行行都有门道。做米糖自不例外:原料——糯米三十斤,不能多不能少,糯米颗粒要白而胖;麦子一斤二两,洗净后用冷水泡一夜,第二天像洒秧一样放在方木格里(木格高同一包香烟),待得麦牙长出木格,再取出捣碎;蒸熟糯米,拌以碎麦牙,搅和,趁热倒入酒缸,酒缸四周围好厚厚的稻草,缸口盖严,其上垫以棉被;十二小时后,取出装入竹筹,压案榨汁,锅熬,先以烈火,汁开,慢降火候,直至文火熬稠;半凉牵拉,成型,似绳索盘绕于簸箕。才出锅时糖呈红色,谓之神糖。好糖红中透明,差糖红里带黑。牵拉变白,才叫米糖。上等糖洁白如银,盘放如弯弯山脉,面长“青春痘”;次糖白而光滑,无痘;差糖白中带黄(红),那是火候不到或过之。正常情况下,一锅能出十七斤米糖,高手十八斤。
要将一锅糖水熬成糖,需要的柴火可想而知。家中无钱,买是买不起的。这就苦了我,每天放学后得上山找柴,松杉不能砍,我只好漫山遍野的挖树蔸,风雨无阻。
每见一个树蔸,就像遇上亲人,我快步扑过去,举锄便挖。最有收获的一次,竟然发现一大片树蔸,挖得我忘记了天气变化,忘记了夜幕降临。全身湿透,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装好筐却没有力气挑回来,急得我哇哇大哭。都说是父子连心,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来到我身边,挑起柴颤悠悠地迈向回家的路途。我提上挖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照出两个明明暗暗的剪影。
做出第一锅米糖,父亲喜形于色,母亲一直阴着的脸也多云转晴。父亲挑上米糖,拿起敲板,“叮叮扩叮叮扩”地敲响,游村窜户,开始了他的卖米糖生涯。天都黑透了,父亲还没回家,母亲不时到村头守望。巴望的胜利果实依旧没能如愿,父亲的米糖只卖了一半。成色太差,口感不爽,户口不熟,哪来顺心如意?母亲刚要责怪,父亲笑笑:“别灰心,还有明天呢。我用双倍的努力照样能够取得成功!”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也长‘痘了!”父亲一声高叫,把全家从梦中惊醒。母亲笑骂:“发癫哪,你!”我们从梦中爬起,首先闻到的是酣酣的香味,看到那盘龙似的白艮艮的长“痘”米糖,我的口水都流到了下巴。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父亲真神奇!父亲真伟大!从此,父亲的米糖经越念越强,销路也越打越开,虽然是小本经营,却也能补贴家用。
那时我们要跑五里山路到村里上学,因为穷,家人每天只能吃两顿,我早上出门,中午干脆不回家,挺到下午放学后再吃。这时往往饿得脚都发软,有时回到家也没有饭吃,那就看见什么吃什么。生红薯、生萝卜也曾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我找遍家里角角落落,居然没有一点可供充饥的食物,却在严严盖紧的簸箕里翻到一大块米糖,我拿起来就啃,狼吞虎咽差点噎坏。恰遇父亲收工回家,父亲一个扫堂腿将我撂倒在地,然后随手捡起一支竹竿猛打猛抽。我从未看见父亲如此凶恶,吓得浑身打颤,一条烂裤也被尿水流湿,可我紧紧抓住米糖不放,直至昏倒不省人事。
这个晚上,我发高烧,说胡话,冒冷汗。一支幽咽的儿歌把我唤醒:“织布娘,没衣穿;泥瓦匠,住茅房。”母亲整夜没睡,坐在床沿,一边哭唱,一边一调羹一调羹往我嘴里灌神糖。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张嘴舔舔,那滋味比米糖还香甜。据说麦牙、鸡蛋、神糖调和着喝可治高烧与虚汗。说来也巧,没看医没吃药,喝过那糖不久,我的病好多了。我不知道哪位高人给取的名——神糖!
母亲埋怨父亲不通人性,父亲自知理亏,声音小了许多,但依然强词夺理:“那可是我做出的最好的米糖,我都舍不得卖,是留着送给孩子他叔的。”
“他叔自己做的未必比你差。”
“桥归桥,路归路,知恩应当图报!”
“自家亲兄弟讲究那么多就见外了。”
“恩不计亲疏,仇不究远近,做人得地道!”
父亲的米糖担挑到了校门口。天空下着鹅毛大雪,一伙学生正在学校操场上打雪仗。我衣着单薄,又没有袜子穿,一双豁牙的解放鞋露出冻烂的脚指头,从来不敢凑热闹。不知哪个调皮鬼认出了我父亲。小家伙们彼此交头接耳,突然对着站在走廊上的我齐声高叫:“米糖!米糖!”父亲袖着双手,倦缩在学校的围墙根探出头来以为学生们要买米糖。那时我们恶毒的骂人方式是叫对方父母的名字,最恶毒的是根据父母的行业取绰号。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有父亲蒙在鼓里,还等着学生们来做笔小小的生意。我飞也似的冲进人群,揪住一个便往死里打,无奈势单力薄,被他们三拳两脚打翻在地。父亲拿根扁担跑过来,小家伙们作鸟兽散。
父亲踢我一脚,嚷嚷道:“嗬,还真看不出,翅膀长硬了,敢欺负人了?”
“是他们在欺负我!”
“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刚才的事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倒是说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他们骂我啊!”
“就你耳灵。我怎么没听见呢?”
待我解释清楚,父亲不气反笑:“米糖,米糖,挺好的名字,又香又甜啊!”
随后父亲撵上一个大个头同学拖到他的米糖担旁,说:“要米糖吃尽管来拿,骂人可是不礼貌的。”父亲敲下一块糖塞给那同学。孩子在大人面前全然胆小,早已吓得两腿筛糠,以为看错了,听错了,脑袋恨不得缩进裤裆里,迟迟疑疑地接过糖,一步一回头往教室方向挪。
父亲用他的米糖为儿女铺就甜蜜的道路,而今父亲年老体弱,却还在田野里耕耘,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作儿女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家中的老屋经受不住时间的重量,歪歪斜斜地佝偻着身躯。还是1975年盖的泥瓦房,三十多年过去,父母一直蜗居于破房烂屋中。该给父母盖间房了。父母喂我以甜蜜,我回父母以溫暖。幼有所爱,壮有所成,老有所养,心有所归。儿女尽一份力,尽一点心,尽一番孝,义不容辞。
父亲早已不做米糖了。年底回家,亲人团聚,搬住新房,其乐融融。除夕夜,父亲端来一盘米糖。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回味着,吃出的却是:甜酸苦辣五味俱全。
(编辑 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