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波
1990年2月,时任南非总统德克勒克,在白人一片“叛徒”的叫骂声中,正式宣布在南非废除种族隔离制度,无条件释放被关押了27年的非国大领袖曼德拉。
当年2月11日,曼德拉在全球瞩目下走出监狱,结束了一万个日夜的囚徒生活。
对于曼德拉的出狱及日后的当选,南非的黑人与白人怀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情,黑人寄希望于这位领袖为自己复仇,白人害怕自己会招来报复。但对曼德拉来说,他只想让南非黑人与白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与德克勒克宣布终止种族隔离制度相比,留给曼德拉的历史使命是—真正抹去人们心中的对立与仇恨。
请别误会,这不是命令
1994年5月10日,曼德拉的总统就职典礼在比勒陀利亚的政府所在地联合大厦举行。这座建造于二十世纪早期的建筑群,位于可以俯瞰全城的山丘上,参加典礼就职的贵宾们人数众多,有些甚至出自对立阵营。
典礼开始,南非的两首国歌《上帝祝福阿非利加》与《非洲的呐喊》先后奏响,南非新国旗冉冉升起。这面世界上色彩最多的国旗,将黑人抵抗运动的旗帜与南非原国旗的颜色结合在一起,黑色、绿色、金色、红色、蓝色、白色,像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被面。
曼德拉在白人法官的主持下宣誓就职,周围肃立着当年的黑人囚犯和身穿盛装的白人将军,一切都昭示着黑人与白人间的不可调和。
在这些人中间,南非人格里高可能是最紧张的一个。在过去的27年,他负责看守曼德拉。在荒蛮的罗本岛上,曼德拉被关在锌皮房里,白天要去采石头,或下到冰冷的海水里捞海带,夜晚则被限制一切自由。格里高和其他两位看守还经常侮辱他,他曾故意往曼德拉的食物里泼泔水,再强迫他吃下。
如今曼德拉要做总统,格里高的内心早已掀起翻天巨浪。五月的一天,格里高收到曼德拉亲自签署的就职仪式邀请函,他恐慌地预感到自己遭报应的日子已经来到,因为当时南非黑人最大的呼声是把白人扔到大海里。
就职仪式开始,曼德拉起身致辞,在表达过对各国政要的欢迎后,他说:“能够接待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我深感荣幸。可更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陪伴我在罗本岛度过艰难岁月的3位狱警也来到了现场。”随即,他把格里高等3人介绍给大家,并逐一与他们拥抱。“我年轻时性子急、脾气暴,在狱中,正是在他们3位的帮助下,我才学会了控制情绪……”曼德拉的话出人意料,格里高三人更是无地自容。
仪式结束后,曼德拉再次走到格里高的身边,平静地说:“在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那一刻,我已经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伤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和格里高不同,就职典礼开始,总统府管家莱因德斯的感觉是轻松,他知道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做总统秘书,黑人总统不可能让白人秘书继续留任,总统府里的其他人也已做好辞职的准备。
翌日,莱因德斯来到联合大厦,收拾自己的物品,一直以来他在德克勒克身边都态度谦恭,如今因为深知自己是失败的白人群体中的一员,变得更加谨慎。敲门声打断了他,进来的是总统府另一个早起的人—曼德拉。
莱因德斯对曼德拉表示,自己会辞职并前往惩教部门就职。曼德拉挽留了他,“我不是开玩笑,你熟悉这项工作,我不熟悉。我是从穷乡僻壤来的,如果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工作,只需要干一个任期。五年之后,你可以自由离去。请别误会,这不是命令”。
莱因德斯留了下来,总统府内其他不愿离开的办公人员也留了下来。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曼德拉不计前嫌,重用了一批白人政权时期的要员:前南非军队总指挥官乔治·梅林留任原职;前司法部长,曾囚禁过他的科比担任参议院主席。
可曼德拉的心里并非毫无怨念。
当他与前总统德克勒克共获诺贝尔和平奖时,曼德拉被激怒了,他从内心深处觉得德克勒克配不上和平奖。曼德拉的老朋友律师比卓思,曾陪伴曼德拉去挪威领奖,亲见了德克勒克的获奖演说,“德克勒克完全没有承认残忍的种族隔离制度对南非黑人造成的不公正待遇,他沉醉在当天心照不宣、真假参半的陈词中。这令曼德拉忍无可忍”。
终于,在随后挪威首相举行的一次晚宴上,面对150多人的出席宾客,曼德拉起身讲话时流露出了怨恨之词,比卓思回忆,“曼德拉回顾了罗本岛囚徒受虐的情况,讲述的细节可怕极了。他讲的故事只是种族隔离制度不人道方面的沧海一粟,他差一点就要说‘瞧瞧啊,这儿就有那个制度的代表人物。”
“他毕竟是人,不是神。”比卓思说。
哈尼之死
1990年,刚迈出监狱的曼德拉,就面临着南非黑人渴望复仇的巨大压力,“把白人赶入大海”是黑人共同的呼声。
为了令南非前进而不是倒退,曼德拉呼吁黑人克制复仇的欲望,“把长矛扔进大海”。
但显然,曼德拉的选择注定在争取黑人兄弟的支持上困难重重。何况,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动作都可能被对手利用。比如德克勒克就利用了黑人政治势力中由布特莱齐领导的因卡塔自由党,让自由党在黑人内部挑起冲突。白人当局期望的是,黑人间的冲突越多,就越证明在南非,实行白人专制是正确的。
流血冲突开始在南非各地上演,仅1990年3月就有230人在冲突中丧生。但曼德拉并没有像早年的自己一样,选择做一名推翻和打倒对立利益集团的“激进革命者”,他选择了和平抗议和谈判。
“我为反对白人种族统治进行斗争,我也为反对黑人专制而斗争。”曼德拉说。
为此,曼德拉数次约见德克勒克,抗议警察的不作为和偏袒因卡塔自由党,要求政府及时制止冲突,并领导非国大在1991年11月举行全国大罢工。大罢工使得南非经济体系瞬间停顿,白人中产者陷入恐慌。经济的滑坡终于让德克勒克陷入窘境,媒体在此当口又披露了白人政府暗中资助因卡塔自由党,让其制造暴力冲突的丑闻,德克勒克的声誉一落千丈。
南非终于迎来转机,越来越多的白人要求政府推动谈判,早日让社会秩序恢复正常。经过数月的唇枪舌剑,曼德拉代表的黑人政治力量与白人政府启动多次制宪谈判。德克勒克政府迫于形势做出妥协,在当年12月,南非议会通过了过渡期的临时宪法,南非历史上第一部体现种族平等的宪法终于出台了。
然而,就在局势峰回路转之时,1993年4月10日,一起谋杀案又将整个南非推到了内战的边缘。克里斯·哈尼,一位被视为曼德拉接班人的南非新一代黑人政治人物,在约翰内斯堡被白人极端分子刺杀。
消息传出后,超过200万黑人走上街头,高举的拳头林立,路障与汽车在燃烧,白人防爆警察将枪支贴在胸前……图图大主教不断劝阻黑人同胞,要大家冷静,避免做出违背正义原则的行动,但黑人愤怒和仇恨却如火一般弥漫在南非大陆。
曼德拉赶往约翰内斯堡,并去往哈尼的村子安抚家属。此时,他与第二任妻子温妮间的关系业已遍布裂痕,哈尼的死对他本人来说是另一次打击。但面对民众的怒火,曼德拉的个人情感做了让步。
南非国家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播放了他对全体公民的讲话:“一名白人男子,满怀偏见和仇恨,来到我们的国家,犯下了滔天罪行,为这个国度带来了巨大灾难。一名白人女子,冒着生命危险,将暗杀分子公之于众,只为将其绳之以法”,“只有将悲痛、愤怒化为动力,向前迈进,建立一个真正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这才是拯救我们国家的唯一出路。”
全体南非人—包括愤怒的黑人,和忧心血腥报复的白人,在曼德拉的讲话中沉静了下来。之后,有12万人参加了哈尼的葬礼,但在现场再没有发生冲突。“1993年那段时光,形势危急,战火一触即发。我敢肯定,没有他(曼德拉)出面,这个国家肯定会分崩离析”,图图大主教说。
曼德拉自传《漫漫自由路》的法文版翻译,法国学者吉鲁瓦诺则说,“1992年、1993年的时候,南非国内情况紧张、种族间冲突一触即发,可是正因为曼德拉的坚持,南非成功地避免了内战的发生,他将南非的民众团结为一体,创建了一个全新的南非、一个民主的,实行公民投票的国家。”
球场上的欢呼
在担任总统之前,曼德拉与极右翼领导人康斯坦德之间曾有过一次深入的对谈。
对于这位对手,与德克勒克不同,曼德拉充满敬意,虽然政见不同,他认为康斯坦德却是一个诚信的人。作为极右翼武装军的领袖,康斯坦德在会议开始就要求曼德拉保证“必须得让白人民众相信非国大执掌政权后,他们的生活会一切如常,您知道这有多难。如果您做不到,这(指向黑人统治和平过渡)是可以终止的。”
曼德拉知道康斯坦德一直会注视着他,看他如何融化白人的心。
曼德拉想了许多办法,最奇绝的一招是用体育赛事来促进和解。在南非漫长的种族隔离期间,橄榄球曾是白人的专属运动,被黑人视为种族压迫的象征,曼德拉也不例外。在狱中时,每当南非国家橄榄球队“跳羚”队与外国球队对垒,他肯定会支持外国球队。
但如今身为全南非人总统的曼德拉,他要求自己要爱上“跳羚”队和队里的小伙子。海索姆作为曼德拉在总统任期的法律顾问见证了这一切,他承认“曼德拉心里非常清楚世界杯橄榄球赛是一件强有力的武器,并视作他五年任期内的头号战略,这是一件融合了政治与个人、精明与本能诸多因素的事件。”
此后,呈现在公众视野中的是,曼德拉以自己的力量,促成了南非成为橄榄球世界杯决赛的举办地;说服非国大内部的反对力量,探望“跳羚”队队员,为他们鼓气加油;与白人队长皮纳尔促膝长谈,帮助队员放下包袱;他甚至带着“跳羚”队深入黑人社区,教孩子们打橄榄球。
在公众视野之外的,是曼德拉一次次堪称“苦口婆心”的劝说。大赛之前,他曾戴上“跳羚”队的帽子出现在非国大支持者集会上,演讲地是埃扎汉尼,一个麻烦成堆的地方。曼德拉深知这里的黑人曾忍受过旧体制最糟糕的待遇,群众痛恨当地白人农场主,但他还是去了。
“明天下午,我们的小伙子们要和法国队比赛,我要对我们的小伙子们表示敬意”。此话一出,黑人观众嘘声一片。曼德拉不予理会,继续说“大家不能眼光短浅,不可感情用事。从事国家建构,就要付出代价,白人也同样付出了代价。白人在体育方面向黑人开放,这是一种让步;而我们现在就必须欣然支持这支橄榄球队,我们必须这么做”。
天佑曼德拉—“羚队”在那届的比赛中异常顺利,在队长皮纳尔的带领下一路闯进了决赛。决赛那天,南非万人空巷,不管黑人白人,都聚在电视机前。当身穿球队6号球衣的曼德拉亲自到球场加油时,球场沸腾了。黑人与白人,忘却了肤色和曾经残酷的种族隔离,他们高声呐喊。“跳羚”队在决赛时本是比分落后,却在最后反败为胜,力捧金杯。
颁奖时,曼德拉身穿绿色球衣,为皮纳尔和球队颁发奖杯。皮纳尔接过奖杯,曼德拉的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弗朗索瓦,非常感谢你为国家做出的贡献”。皮纳尔看着曼德拉的眼睛,回答:“不,总统先生,应该感谢您为我们国家做出的一切”。
此时,球场上再次想起欢呼声,黑人与白人一起呼喊曼德拉的名字,“纳尔逊”“纳尔逊”,激动的荷兰裔白人甚至喃喃自语,“他是我的总统,他是我的总统”。
一共被感动的还有原司法部长科比·库切,“眼前的局面超过一切已经取得的成就,我们白人曾经是他的敌手。但看着他与皮纳尔站在一起,我哭了。一切都是值得的,承受过的所有痛苦都是值得的。”
而对于曼德拉本人,其实他根本没想到赢得世界杯竟能产生如此影响。“我所做的不过是尽我的职责,只想调动起南非民众的积极性,支持橄榄球队,影响荷兰裔白人”。但体育的策略最终令他取得了成功,“造就南非人”并未花费预想中的五年时间,仅仅用了一年,曼德拉就消除了右翼的威胁。
一直看着曼德拉的康斯坦德说话更为中肯,“曼德拉的成功,让白人不知不觉中把我这个将军的责任转化为了自己的责任。”
“跳羚”队获胜后,过了几周,曼德拉在一个周日前往一座荷兰归正会教堂做礼拜,这是一个曾试图用《圣经》中的内容为种族隔离正名的教会。橄榄球赛的影响持续了下去,礼拜结束后,白人围过来,像橄榄球比赛时争球一样把曼德拉紧紧围在中间,这情形和非国大在全国乡镇举行集会时如出一辙。曼德拉自己回忆说:“人们纷纷伸出手,想与我握手。还有人想亲吻我的脸颊!人群拥挤,我被他们从一根柱子挤到另一根柱子,还丢了一只鞋。”
那一时刻,南非终于团结成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