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峰
得当的名字够响亮的,很容易让人想起呛起来彩的铿锵锣鼓。戏里少了锣鼓就剩下咿咿呀呀的胡琴,不能撩拨人的情绪,所以就得有文武场才行。他生在那个小镇上,父母估计都是戏迷吧,武断推论一下的话,他们觉得这声音很是令人振奋,并且还给自己的未来注入了一份希望,这名儿就都说好,都说得当的父母有才分。
得当的媳妇秋云是我前邻居,一个发育较早,粗粗拉拉的大姑娘。小的时候患过气管炎,我至今留下的印象,她就是个小风箱,哧哧啦啦的如同关不严老进风的窗户。嘴很馋,不管谁给她东西,从来不拒绝。你要吃东西,她就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你,让你很不好意思地就自己独享个什么,她每次看别人吃东西,都能和别人一起分享点什么。小时候,都不大喜欢带她玩,一来怕损失,二来她那动静也让人葬情绪。她的父亲叫孬,也是个大个子,两个大门牙特别的耀眼,有人说可以卸下来当砖使,游手好闲,又喜欢占别人便宜,也不大受人待见。
闺女在城里能找上婆家,那时都管镇上叫城里,因为早先做过县城。孬就整天地晃着身子走路,本来就很大的嘴开得像个碗口,那两颗黄黄的门牙全裸露出来,獠牙一样,有些狰狞。人们见他打完招呼就迅即离开,生怕听他吹得天昏地暗的,以致看不清天地。
得当来相亲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城里的,就是卖菜也是城里的啊!谱自然要摆。怎么着也得比单纯的乡下人要高出些才是,除了正常需要带鸡鱼点心,还弄了不少的青菜,这样的话青菜就方便了秋云一家,就不需要再到集上去购置。城里的鸡养得也干净,毛色也亮,人家得当家捆绑得也讲究,一般用块红布条就行,得当家却用了红绸子,最关键的是那个绸子条还系上了花,装饰的那只鸡很耀眼的。
得当的娘说不上好看,自是浑身上下收拾得很是利索。头发光溜溜的,也不知究竟是涂了什么,光滑地贴在脑袋上。眼睛扑扑闪闪的,像是会说话一样。不过她看到人,并不和气,脸板着,有点儿像谁欠她什么。进来门没用让,就一腚坐在左手的上席上,偶尔还很男人地盘盘腿,得当爹抽着支纸烟,不声不响地也径直坐在下手,呵呵笑着,看着大家,一脸的和善。看新女婿的就在边上嘁喳,说秋云过了门,公爹没事好伺候,婆婆得驾着点小心。
得当和他娘自然是主角,他爹有句没句的少油无盐时常插上几句。来陪客的除了二大爷,再就是刚刚当上村主任的高中毕业生黑巴了。二大爷是个闲人,拿着可观的退休金,日子过得悠闲自在,财主一般。人又很热心,不管谁家有事,能出面的他都出面。黑巴是个狠茬,弟兄八个,在村里有些霸道,能打的人他们弟兄差不多都打过。他又是高中生,一下学,家里族里人一呼噜,他就撵了干了多年的村主任下了台。
黑巴上了台,还是没有改了好逮鱼的习性。他家的弟兄几个全是,见到鱼比爹都亲。不管多冷,就是冰冻三尺,照下水不误,他家的渔具特别的齐全,渔网,舀子,皮裤,还有乡下孩子稀罕的粘鱼丝网。他家的人吃了很多的鱼,老远就有股腥臊的鱼味。黑巴很是骄慢,进来不先看客人,却老给在这里帮忙的街坊乡邻敬烟,不拿正眼看得当他们。半天才好像是看到了客人存在,轻轻地点一下头,得当娘听孬说是村主任来了,赶紧就迁起坐得很稳的屁股,脸上绽出些笑来。得当爹赶紧离了席,让黑巴过去坐。黑巴推让着,后来看得当爹干脆在一边站着,也就不客气地坐在了副手席上。
得当也没有动,拿眼轻轻地打量着黑巴。一会儿好像是看出些什么,就说:你和刘海东是亲戚吧?黑巴点头认可,然后又补充了句:那是我表叔。得当继续说:海东哥和俺是街坊,关系好着呢!黑巴这才睁开那双不仔细看就看不见的眼睛看了这个小菜贩子一眼,打量了半天又说:姜茂水是你们本家吧?他是我爹的仁兄弟。得当还没有说话,得当爹抢了一步说:茂水爷爷和俺是一家子,还没有出五服呢。得当拿眼抢白了爹一眼,黑巴却似乎是装着没有看见,脸上分明有一种胜利在。得当爹也真的没有看到得当用眼在剜他,自顾说下去:这样说我还得叫你叔呢。黑巴说:那倒不用,说起来咱们还真有点亲戚呢!黑巴在村里是小辈,按街坊叫的话,他得叫秋云姑姑。得当没有混上姑父,一下让黑巴给弄成了孙子,这第一次的手腕,他显然是败给了黑巴。
话说着就越来越稠,得当爹插不上嘴,得当娘就和那些秋云的大娘婶子说闲话,得当在集市上长期呆着,占着个雷打不动的摊位,估计也没少见黑巴在集市上倒腾鱼。话题一下就自然转到逮鱼上,得当说:你摸鱼上手很快,听说得两个小孩在岸上帮你捡。黑巴点点头,有点像明星遇见粉丝。得当又说:你的两幅的网撒得还够厉害,听说这几个村里没有人能比过你。黑巴的小黑脸都有些亮了。这撒网真的是很见功夫的活,一般的力气头和技术都不过关的人,就只能先撒三幅的。三幅的就是,你把网的三分之二抓在手里,有三分之一撂在地上,这样渔网自己就张开了大半,你少用劲渔网就能打开。两幅的网要凭功夫了,手里的活不行就没法干,整只渔网一边一半,拿在手里,还要看着鱼路,看哪里撒那里,尽可能地大,罩得空间越大,网住的鱼自然就越多。黑巴就一手好的两幅网,大人小孩都很服气他。
得当肯定不是想夸黑巴的,三转两拐就说到逮王八了,得当说:这逮王八和逮鱼还不一样的,逮鱼不算个细活,用用心的话谁都能干了。逮王八可就不那么简单了,要不说王八怎么又叫贼王八呢?王八心眼多,别看爬起来慢腾腾的,可那对小眼睛滴溜滴溜的,不比人差。再说,王八的岁数也大,一个五六斤的王八少说也得几十年的。说这话时他就使劲用眼睛向黑巴的小眼睛上瞅,黑巴听得有些入迷,一时没有太在意这个小子的活动心眼。黑巴对王八还是不太在行,再说了,黑巴这边是那条水的下游,王八也没大有,偶尔逮一只也是大家看个稀罕够,就再丢到水里去,在这边人们对王八多少有忌讳的。
得当越说嘴就把不着门了,精神头儿高得像是起了大火,扑都扑不灭。黑巴好像一时呆了进去,所有的警惕全部都放松了。得当说:我只要看到水面上哪里有泡泡上来,下面一准有王八在呢,我只要是一个猛子下去,那王八肯定没跑。这东西还得会掐,在水里怎么抓都成,离开水就得光掐后盖了。王八不出水不咬人,一出水就咬人,抓不好被咬着,得等到星星出来才松口的,很麻烦。大泡泡王八肯定就大,细小泡泡一准是鳖崽儿,要是一堆小泡泡,那绝对是一群刚出壳的王八羔子在那里撒欢呢。这个不能逮,逮了没用,卖不成钱。秋天消了水,旱地的泥里也有王八,不过得会看,要不忙乎半天,费劲大还什么也弄不着。热天王八喜欢在岸上晒盖儿,这时要逮王八不能抓,你得快,三步两步得冲过去,把王八掀翻。你要抓,来不及。那王八太鬼,听到动静,你看着它爬得慢,可在水边的王八可不傻,它脚一蹬,立起身子骨碌,一转咕咚就下坑了。要是掀,怎么着一次也得弄它个三只五只的。王八肉鲜着呢,汤也是一流的,鸡汤、鸭汤,没法比,照不上面,现在想起来还口里流水呢。还有在船上叉鱼,你会使叉子吗?可能你都没大见过吧?望着听天书般的黑巴,得当一路讲去,又把怎么叉鱼天地玄黄的说了个天昏地暗。黑巴只有点头份,得当此时像一位凯旋的将军。得当的娘看着得当,脸上褶子全开了,像秋后的扯拉秧子。
黑巴喝大了,还不让得当走,还想再听听得当讲怎么下迷魂阵。得当舌头也不太当家了,秋云家找了辆毛驴车把他们送回到了城里。自此, 黑巴和得当成了朋友,磕了头结拜了仁兄弟。上店赶集两个人就去饭店叫两个菜,不喝个面红耳赤绝不回家。得当来送节礼,黑巴再忙,也得抽空来陪得当。两个人亲戚的关系也不再论,兄弟哥哥的好不亲热。秋云出嫁的时候,黑巴不光弄了条十八斤重的大鲤鱼,这是他摸黑在黄河里撒的,没舍得卖,用麻绳穿了壳鳃放在村前的小河里,这样鱼能活个数月没问题。那鱼挂在送家什的担子上,足有一人高,黑巴他爹想吃估计也够呛,黑巴还把他的黑老鸹骑了出来,带着秋云,人高马大的秋云坐在他的轻骑上,好不风光。
顺着那条河沿上的大坝,这只呜噜哇啦的队伍很是阵势。那个年头除了地排车,再就是拖拉机,一般的也就坐个自行车出嫁。有个三五辆崭新的大金鹿的车队的,也真的顶得上现在的奔驰宝马车队了。秋云坐得是噗噗作响的黑老鸹,那张大脸像是秋天的高粱般,洋溢着喜兴。河水清得能看清里边的鱼虾,一河的芦苇蒲草都结满了絮,花白花白的。秋风有一丝,还不太凉,阳光也蛮好,天高云淡的,也好像是在给这个吉日助兴。
秋云和得当成婚了,小炮放得嘎嘎的,是二百头的白盂子,震脑门地响。喜糖自然也比一般人家撒得多些,招待的烟是二角二的泉城,比普通的一角五的金菊和玉菊高出一大块去。见多识广的二大爷好像也没有见过的阵势,得当心满意足地给他敬了十杯酒,二大爷舌头都有些不太利索,可话不免多了些:得当有出息,前途不可量,不可量啊!这婚礼的幸福满了整条城里的老街。
后来我回家就少了,偶尔也见过秋云回娘家。看那行头,说不上差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基本上看穿衣就能估个八八九九的,至少她身上看不出发达的迹象。她生了两个儿子,都很是随她,大大的个子,眼睛典型的得当的,有亮光的那种。当年预言得当能发达的二大爷嘴不太硬朗了,不再说得当出息的话。得当来走丈人家,手头越来越不豪气。好友黑巴这时包鱼塘,养王八发家了,买了辆桑塔纳,得当还是辆金城摩托车。孬去请黑巴陪客,黑巴总是忙:我没空啊,镇里孙书记一会儿来家吃饭,吃完饭我还要去县里,一大堆事呢。言语里一点温度也没有,知趣的孬只好讪讪地回来。得当见就一个人回来,就不再吱声,就和秋云的两个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说话,只到天暗下来才歪歪打打地往回返。
得当的事情也是听如同看走眼的经济一样的二大爷说的。得当也养过鱼,可被黑巴给耍了。黑巴养鲤鱼也养鲢鱼,再就是鲫鱼,还有鲶鱼黑鱼都是这个地方大家最认的鱼,特别好卖。得当呢?就想和他不一样,花了大本钱来养罗非鱼,还想一口吃个胖子,一下把黑巴比下去。可这罗非鱼不好侍弄啊,北方养成本太高了,得需要温水,这四季分明的地带哪里养得了罗非鱼啊。投了不少钱,结果赔掉了裤子。刚刚的拐过弯来养普通鱼,放养了不少鱼苗,结果这时镇上上了家小造纸,污水直接排到他的鱼池里。他四处奔走呼号,差点被神经病了,也没有弄清个子丑寅卯。黑巴说:镇里想钱都想疯了,你莫说没人,就是有人也没有用啊!吃喝一年下来得需要多少钱,除非你的鱼塘交的税比纸厂高。这似乎不太可能啊!一个鱼塘怎么能交出那么多的税款呢?除非他养钱生钱。得当真的是太不顺了。
还从镇里做点小差事的亲戚那里听说得当在发了点小财后,给他的母校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捐过一千块钱的,并不让镇里和县里报道,他说是乐趣,喜欢听那得当铿锵的锣鼓声,能鼓他心劲。那几年万元户还是当大款看的。我心里有些热热的,这种事黑巴怎么有钱他也做不来,他也不会做。还听说他为老城的文物保护组织也掏过腰包的。得当在我心里要高出黑巴一大截子的,别看黑巴今天那么得势。
前几年的时候,去给那个镇上的一个同学贺官,那个中学同学从县里去我老家那个镇上当书记。一大帮热心的同学就撺掇我一起去热闹热闹,我也经不住劝,就糊里糊涂去了。到了那里,一大群人都是给他来道喜的,黑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是啊,他现在已是县人大代表了。黑巴混得自然是风生水起,据说还经常去个路边店什么的,秋云的弟媳妇和他也不太清白,自然也就少不了接济她。
黑巴尽管比我大不少,可见我还是多了份尊重的,因为我比他辈分高,再说多少还有些用处。见面爷爷长、爷爷短地喊个没完,好像就是他亲爷爷。按街坊辈他就得叫我爷爷,我也不太在意这些东西,黑巴却很是当回事。我问黑巴:索成,得当现在怎么样啊?黑巴一脸的不屑,嘴差点歪到腮上去说:他啊,也就一张嘴,顶多也就是算个小账,用三七二十七糊弄人,再用小手指钩钩秤盘子的勾当,上不了席面的。那,怎么也发不了人啊!不大气!听黑巴介绍得当,这几年也没少动了心思,结果呢做什么什么亏。倒过棉花,弄过树木都没发了。还从事一段非法集资,弄了一身债,过个节连个家也不敢回。得当心高啊,败得太没脸面了,一气二窝囊的人就血栓了,黑巴怎么也不说他怎么忽悠仁兄弟养罗非鱼,也更不提他把造纸厂的污水改造放到得当的池里去的事。得当的孩子也都没上好学,早早地出去打工了。秋云原来是好吃懒做的主,也为混那口稀饭喝,继续在集市上摆个青菜摊子。
我给黑巴郑重其事地说:索成,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去看看得当,我很想见他。黑巴一脸的疑惑不解,这是哪跟哪啊?他估计不会理解,当然我更不会给他做什么解释的。吃饭的间隙我们紧扒拉了两口,就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来。黑巴的车脏不啦叽的,还有股腥腥的膻味。呛得我差点把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就使劲忍了忍。还拿胳膊压着胸口。
这城早就不是城了,那个老城里大部分都是废墟了,除了那座城门孤零零立在那里。再就是城中这座精美绝伦的石桥了,得当家离剩下的那座牌坊不远。房子是新的,还算得上齐整。
得当就在街上,拄着个凳子。我给黑巴交代过的,这么多年了,得当肯定不认识我,你千万不要介绍我,只管把我带去的二百元钱给他就成。秋云估计这个点不会在家,你就说我是县民政的,黑巴现在做这点小事绝对办得滴水不漏。我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个当年那么有生气的人,心里沉重得很。
黑巴看我面子给他在后备箱里取了两条鱼,还有只王八。这时的黑巴已经改嘴把王八叫团鱼了,有时也掺杂着叫元鱼,还说过甲鱼之类的。这两年他见了不少世面,他现在村里不仅是村主任,书记现在也他一肩挑了,估计也经常在县里认识一批猫三狗四的朋友,也会有几个经常吃他的鱼和王八,没事找他报些发票啊,一起进洗头房洗脚房的,自己大噜架儿,洗毕就扬长而去的局长,黑巴在那里很兴奋地买单。他委托的事大小也能帮他点忙。靠着这种人脉,黑巴自然滋润得很。黑巴约我多次,我知道其中有个连儿媳妇都不放过的黄局长在,从心里说,我无法跟这些人为伍的,和黑巴又不能说白了,他觉得我这样的一个小科长,和局长在一起玩是抬举我啊!他不会理解我是怎么看这些人的,就这样的道德败坏者,就是个典型的乌龟王八蛋啊!可,嘴里还得找借口说:索成,我太忙了,抽不开身子。黑巴觉得我也不是特懂事的那类人。就有些不是太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当然他还不敢向我发当面脾气。
此时他没大有表情,我带他来的时候就不是太情愿的,我这个县上人对他多少还有些号召力。不光来了,还要破费,估计这个比团鱼还贼的小子心想早晚会把他的东西找个机会赎回来的。
得当的脸很暗,人也瘦得就剩下一个架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取了肉的鸭子骨架,还有医院的骨骼教学图,有些恐怖。那原来的大眼睛更加突出,整个脑袋上就是这双眼睛了。腿拉着,嘴也有些斜,口水淋得那件旧衣服全是水渍,看来秋云也失去了耐心。他一再看我,估计不管黑巴怎么说,得当那样的大脑一定是在迅疾地转着,他也差不多就能猜出我是谁来的。他那样凝视着我,黑洞一般的幽深的眼神,我有些不自在,内心有些起毛。
半天,看他使着劲,瘪的嘴终于有了点形。竟然发出了嘚,嘚,嘚,当,当,当。尽管不清晰,可我分明听出来了。我小时候看女婿的时候,领着一帮小孩,喊着这样敲锣打鼓的节奏喊过他的。他对我印象极深,后来回家也见过他。看着他摇着脑袋配合节奏,分明是用这个信号告诉我,认出我来了。
我赶忙用脚去触黑巴,黑巴抓紧告辞走人,坐上车的那刹那,我已哭得一塌糊涂,竟失声了。黑巴看着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斜阳在西城的瓦砾上勾勒出一个戏台的模样,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几十年来我第一次这样大哭。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