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秋英
我爹叫曹树林,我二叔叫曹柏林,我爹比我二叔大四岁。
我二叔讲义气,朋友也多,赚钱很有道。从农村包产到户时起,经过几十年的苦心打拼,现在我二叔很有钱。据说,他有一回存钱用的是两条麻袋装的。银行因此还特意派人暗访过我二叔,专门看看他的钱的来路。当然,说我二叔用麻袋去存钱这只是传言,但我相信我二叔真的有钱,在我看来这种传说绝不是空穴来风。
你若是看看我二叔的实力,你自然也会坚信不疑的。在我们小岛居高临下那么一站,用手任意那么一划拉,眼前那无边无际的海滩都在我二叔的掌控之中。那是我二叔承包了几十年的贝类养殖基地。像头些年出口韩国的盐渍子,就这一项我二叔就发了个拉拉油。别人是眼红不得的,人家外国人就点名要这里的泥滩蚶子。
你再往岛上看,近几年小岛上宾馆酒店、休闲场馆比比皆是。你若是仔细数数,十家中有六七家是我二叔开的。岛上这些资产,只是我二叔的皮毛而已。渤海湾一带的码头上还有我二叔的冷冻厂、宾馆、酒店。我二叔还拥有两条能在海里呆上月把的大收购船。他们远可以到公海,近到山东、烟台以及营口鲅鱼圈。尤其是到了丹东,我二叔就像到家一样,那里是我二叔的结义大哥李忠义的地盘。
我二叔和这位李大哥是狱友,可以说是患难之交。我很想知道知道他们的故事。和二叔在一起时,二叔从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说起这些二叔会局促不安,似乎只有拼命地去赚钱、打拼,才会忘了那段对我二叔来说是莫大耻辱的往事……
一 常住的媳妇
那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到了我们海岛。
那年,我爹二十一岁,我二叔十七岁。一个月如圆盘的夜晚。正值海上七上八下螃蟹肥的季节。我爹曹树林吃了晚饭,照例蹲在外屋的角落里,一件件地收拾着推螃蟹用的网具和箩筐。我爹边收拾着这些家什,边催促还在吃饭的我二叔曹柏林快点吃,我二叔嘴里含着还没咽下的饭“噢噢”地答应着。
这时,我奶奶又发话了。说,大林子,今晚上,你和二林子别去赶海了,跟妈上你二大妈家给你相亲去,你二大妈已经把她的远房侄女给咱带来了。大林子,你听见了吗?我爹听见了也没有动,依然蹲在那里,只是在角落里含糊不清地答应了那么一句,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爹就在那角落里,把那些家什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了不下好几遍了。然而,一双走神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眼神一会儿聚一会儿散,神情若有所思,好像奶奶说的是别人。
我二叔一听今天不用去下海了,又听说要给我爹去相亲,异常地兴奋。忙不迭从箱子里拿出我爹那双心爱的白球鞋,讨好似的送到我爹的面前。我爹不但没接我二叔手里的鞋,还反感地把二叔推开,然后,脸朝外坐在后门槛上独自发呆。奶奶一见我二叔悻悻拿着那双鞋回到屋里,坐在那里生闷气,很不高兴,把酒杯里的酒喝干,就颠着屁股迅速下了地,并吩咐叫我二叔帮她收拾碗筷。我奶奶很快就从箱子里拿出了我爹只有过年时才允许穿的衣服。我奶奶阴沉着脸到了外屋,就把衣服扔在我爹的怀里。我爹还是没动,还是那个姿势。
我奶奶知道我爹的犟脾气,暂时压住了心头火。
接着,我奶奶一边洗碗一边开导起我爹。我奶奶说,大林子,妈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劝你别异想天开了。妈知道你想和马斌好,妈说你俩不般配。先不说马家和咱曹家自古以来就有“马啃槽”、姓上相克之说,而曹家最忌讳这些。再说,你也不看看,自从马斌那小丫头她当了老师,牛气成啥样了,眼眶也高了。你二大爷给人算个命,就被马斌游过好几次街了。我是看透她了,马斌这小丫头比马家的男人手段还要狠,心眼更玍古。这样的女人能是咱这样的人家养得住的吗?你别忘了,你爹临死临死还嘱咐你呀少跟马家人有来往,到最后往往落得个马啃曹。你没看现在情景这大队小队渔业队里都有马家的人当令,轻巧安全的活儿全都是马家人干,脏活累活危险活都是咱曹家人干吗?你爹就是在捻船底时,沙坑塌方,好在捡了一条命,自己瘫痪在炕上没两年就生生窝囊死了。你别以为给你个民兵连长当是马家良心发现,你掰手指头合计合计大队小队不都是马家的人说了算吗?大事小情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奶奶这一通说,我爹早就听烦了,猛地从后门槛上站了起来,把怀里的衣服往肩上一搭,说,相亲就相亲呗,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嘛。奶奶还想再说什么,看我爹在屋里穿衣服了,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样子,我爹答应去相亲了,我奶奶就有了希望,她想着一定要让曹家香火旺起来。
我二奶奶领来的这位远房侄女,也就是我妈,我妈叫红英,那年她十八岁。我妈长得很一般,但却梳着很抢眼的两条大辫子。我奶奶一眼就相中了我妈。倒不是我妈嘴甜,而是我妈上翘的屁股和那细腰,让我奶奶认定我妈一定能为她生出好孙子。我奶奶再征求我爹的意见时,我爹面无表情很平淡地说,妈,您看好就中。我奶奶听我爹说中,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和我二奶奶还有陪我妈一起来相亲的我舅舅,商定了吃大门饭的日子。
我奶奶拿出了我们家当时准备过冬的一大袋子咸鱼干和一大筐萝卜干,还有我奶奶从牙缝里勒下的布票、粮票,还有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二百元钱,全给了我舅舅,这就是我妈的彩礼。
这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当我舅舅说,从此我妹子就常住婆婆家了时,我奶奶迟疑了一下,因为按我们当地的习俗,姑娘订婚吃了大门饭,只在婆婆家住上几日,不到年节是很少住婆婆家的,那样姑娘也会遭人笑话的,这添人进口也不是好说的。可我妈与别人不同,从小我姥姥姥爷就没了,我舅舅又是个肺痨,一年就指望着我舅妈一个人在生产队上班,一年下来,挣的工分也只是领家来一点口粮罢了。我舅舅也是没有办法,成分还高,给我妈早早地找个婆家。虽然闭塞了些,我舅舅从内心来讲还真是只为了少一张嘴而已。
起初,奶奶还为自己的彩礼少而感到寒酸,怕舅舅嫌我家穷。一听舅舅说我妈要常住“沙家浜”,我奶奶的心也就平衡了。说话的口气也硬气了很多,对我舅舅说,外甥,你就放心,红英在我这儿,谁也亏待不了她,就当我多养了一个闺女,啊。
第二天,我妈由我舅舅,和现在既是媒人也是代表娘家人的我二奶奶的陪同下,来我家吃大门饭了。从此,我妈就成了我们曹家没过门的媳妇了。
送走了我舅舅,我奶奶马上对于我爹我妈以后怎么呆犯了愁,这大男大女的时间长了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呢?要是搁在别人家,给他们隔房也就是几天的事儿,可我妈要常住……于是,我奶奶想到了我二叔……
天刚黑,二叔就放羊回来了。我二叔还没到屋里,就被我奶奶拉到外面没人的地方,我奶奶郑重其事地对二叔说,我今天告诉你呀,从今往后,我上夜班时,你回来你就别离屋子,我织网补网忙,你要天天跟你哥哥下小海。你回来后就睡在他们中间,他们一举一动都要留点神。妈为你好,要是他们能晚两年结婚的话,妈也好叫他们攒个家底,到你娶媳妇的时候,妈就不愁了。你用笨心眼想想,要是你哥他俩分家另过了,扔下咱们娘儿俩,你还有好果子吃?还有,红英要在背后说什么挑拨咱们娘儿仨的话,你也要告诉我,记住了没有?我奶奶真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怕我二叔不拿事。
我奶奶跟我二叔叮嘱完了隔房这件大事,我奶奶才把二叔领到我妈面前。对我妈说,这是你二弟曹柏林。又对我二叔说,这是你姐,等他们结了婚你再叫嫂子。我二叔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姐姐。我妈答应了一声就忙去给我二叔去端饭了。我爹依然蹲在角落里收拾他的那些下海的家什,不时还要催促两声,我二叔吃了饭忙不迭地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面下海去了。
路上,我二叔小声对我爹说,哥,妈说马啃曹的事很可怕,你信吗?我爹看了我二叔一眼,说,二林子,那都是老一套说法。我不信能咋地,能跟咱妈顶嘴吗?二叔没说什么,像想起了什么,说,哥,刚才在我放羊回家的路上,马斌姐问我你今天晚上还下海不?我爹急着追问,说:你怎么说的?我二叔说,我说我不知道。我爹一听,瞪了我二叔一眼,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我二叔觉得,我爹今天的哨音惨淡,就像小北风刮在脸上。
果然,不出二叔所料,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马斌就急匆匆地赶上了他们。不过马斌今天晚上只是远远地跟着,和我爹和我二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像往常那样和我爹并走,把我二叔扔在后面,就像一只跟屁虫。今天我二叔是走在他们的中间。我二叔倒觉得很不自在。
我二叔希望他们还像往常那样有说有笑的,因为,晚上下海是很寂寞的活儿,我二叔开始犯困,以至于下海干活都是迷迷糊糊的。听到我爹说,够了,回家。我二叔才强打起精神。但我二叔上了岸,却发现我爹和马斌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我二叔看见我爹掏出了海边小屋的钥匙,说要在这儿歇一会儿。这正合我二叔的意思,他马上上了炕,想趁这个机会囫囵一觉。我二叔也许是真的困了,头刚一挨炕,就迷瞪了,但还没忘告诉我爹,你们煮好了螃蟹,别忘了给我留点。但是,叫我二叔很失望的是,等我二叔醒来的时候,我爹和马斌只给他剩下一盆蟹壳和一个空酒瓶子。我爹和马斌看见我二叔失望的眼神。忙在盆里翻找出几个蟹爪,我二叔连看都没看,气得下地就往外走。
我二叔今天晚上因为没吃着螃蟹,心里特委屈,一路上埋怨我爹和马斌不够意思。对我爹更是不满,明明知道奶奶不许他们和马家人有来往,但我爹和马斌还这么密切。我二叔觉得是他保密工作做得好,每回有这样的好吃的两人是不会漏了他的。今天他俩是有毛病了吧。我二叔因为漏了一空,暗暗下决心,下一次不再犯困,多吃点儿非得补上不可。可是我二叔想错了,从那天晚上以后,我爹和我二叔下海时,不论我爹怎么打口哨,马斌就再也没跟他们来过。
二 隔房的二叔
虽然,我二叔还不能诠释我奶奶对他说的那些话的全部含义,但是,至少我二叔明确自己的那份责任。从那以后不管外面的街上有多好玩,多热闹,以前多要好的朋友,也勾引不走他了。
这样,通过几天的观察我奶奶放心了。我奶奶干的活是赶潮儿,船回来就得上班,不管白天黑夜。让奶奶放心不单单是二叔拿事了,最主要的还是妈本分的言行举止和操持家务的本领。
我妈刚到马家,处处小心谨慎,看我奶奶的脸色行事。虽然和我爹正式举行了订婚仪式,整天是一个屋檐下,一铺炕上只隔着我二叔,但是,我妈从不和爹多说一句话。我爹呢,民兵连长大忙人,一天到晚,除了下海还要操练,还有要自己下小海,还要侍弄菜园子。所以,我二叔前几个月,并没有操什么心。
转眼冬天到了,人一闲下来,在我们那儿叫猫冬。这时我爹也不出海了,只是不时还操练一天半晌的,但我爹还是有事没事出外溜达,从不在家闲着。那天,趁家里没人。我妈叫住了我爹。说,大林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爹说,没有。我妈说,那是不是你不喜欢我?我爹说不是。我妈说,那你为什么老也不理人家?我爹说,这不忙吗!我妈说,你骗我,这都入冬了你还忙什么?我打听过你就是闲溜达,躲着我。我在你们曹家呆着,你说我是奔谁来的?我妈说到这儿都有些眼泪汪汪的了。我爹见状忙说,好好,以后我没事就不出去了。
就这样,入冬不到半个月,我二叔没活可干了。以往,我二叔可以帮我妈收拾收拾屋子,眼睛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可这些日子,我爹都抢着干了,让我二叔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二叔开始警惕起来了,学着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些侦察兵的战斗经验。我二叔渐渐地上了瘾,我二叔能准确地把握时机,什么时候该他咳嗽一声,什么时候应该弄出点动静来,什么时候要在他们的中间插一杠子……
很快,我二叔也成了我爹我妈他们之间的绊脚石。我二叔也被弄得疲惫不堪,到这时他才知道我奶奶为什么那么不放心,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很快,我二叔成了我妈笼络、团结的对象。每当我奶奶走后。我妈总是炒些喷香的豆子或者是苞米,让我二叔拿到外面吃。可我二叔面对这些糖衣炮弹不动摇,偏就站在窗外吃,边吃边看着屋里的动静。每到这时我爹我妈并不敢生气,我爹我妈来到我二叔跟前和他一起吃,一起晒太阳。
我妈心细得很,平常家里缺东少西的,总是二叔去跑腿,有时剩下几分钱叫他买糖吃。一次我二叔撒腿如飞地直奔一里多地的代销点,回家的路上他再也跑不动了,兜里的糖块像磁铁一样,吸引住了他,他坐在地上,把手伸进了衣兜里,手被黏住了。我二叔激动地拿着糖,满满的一兜糖。我二叔小心翼翼把糖纸剥开把糖放进嘴里……反正姐说我跑道她拿钱一人一半,大不了回家我少分一块。回到家里我二叔发现我妈像哭过,我二叔忙把糖掏出来。我妈说你吃吧,我二叔说我就吃了一块,我少分一块,我二叔数着,我妈却哭了。我二叔以为他吃了糖我妈不高兴了,连忙说:下回我不偷吃了你别哭了。我妈说,不是你的错。那是谁的错?我妈说,你问你哥去。
我二叔看在眼里,悔在心里。我二叔开始恨那两毛钱,但是,又一想如果我爹我妈再给二叔两毛钱的话,我二叔还是不肯定能管住他的两条腿的,一定要飞奔而去的。同时,我二叔是个心细的人,他发现我爹我妈的话少了,他老觉得不对劲儿,至于哪里不对劲儿,他一时说不好。
我二叔那天只是在焐被子的时候说了一句,姐,你今天洗的被子咋这么香呢。第二天,我妈马上就把我二叔的被子拆洗了。晚上,我二叔躺进既干爽又清香的被窝儿,我二叔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
又一次焐被子时,我二叔说,姐,把我哥的被子也拆洗了吧,都有味了。我妈剜了我爹一眼,人家不用我伺候,一个大老粗。我二叔这回听明白了,我妈一定知道了我爹和马斌的什么事。
我二叔开始心疼我妈了。一次,我爹又一次把我妈给气哭了,当时我二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我妈哭着说,大林子,我比不上她,但我是你家明媒娶来的,我活着她就甭想。我二叔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一股劲儿,硬是把我爹拉了出去,大声地说,哥,你和我姐订婚了,你就不能再想那个马斌了。你要和我姐闹我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诉咱妈。我爹一愣:你都知道什么?我二叔说我都知道,我爹的话显然软下来,唉,有些事你不懂。
可我爹就是一根筋,对我妈还是带搭不理的,一到晚上,老是望着房笆想心事。我妈呢一个人总是唉声叹气,在被窝里来回翻身。这叫我二叔更睡不安稳。每晚我二叔都要等他们睡熟以后,听他们相继发出均匀的呼吸,才敢睡去。渐渐地,我二叔发现,我妈的注意力好像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有事没事,我妈和他闲聊,讲那些岛外和她小时候的事,每每这时我妈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我二叔不知道,我妈打定了主意,你不是不理我吗,我还不生气了呢。我就稳稳当当地做你家媳妇,看你能咋样。
到了晚上,我妈还时常拿出一颗糖一把瓜子给我二叔就是不给我爹。
我二叔知道,这是我妈故意气我爹。有时,我妈还给我二叔讲些鬼故事,吓得我二叔把脑袋蒙在被窝里不敢再听。一见我二叔这样,她开心地在被窝里笑成一团。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也许是我妈的魅力感染了我爹,也许他们真的是日久生情。
不久,一直沉默的我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其中。三个人吃了饭开始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了。以后我二叔就成了他们之间的摆设,要是我爹我妈不做过分的举动的话,我二叔情愿做他们的摆设,摆设就摆设。但是,我爹我妈不知收敛点儿,隔着我二叔这个摆设,都躺下了还有唠不完的嗑儿,叽叽嘎嘎的没完没了。更有甚时,我爹把胳膊伸长了,够不着我妈就探出光着膀子的半拉身子,硬是要和我妈比比谁白谁胖,拉住我妈的胳膊就不肯放开,我妈都说疼了。我二叔见我爹那么死皮赖脸的样子就用手挡一把,把他们分开。说,还不睡觉?你不累,我还累呢。我妈一听我二叔这么一说,借机甩掉我爹的手,红着脸钻进了被窝不动了。
可我爹就是不老实,手脚在被窝里一个劲儿折腾。不时隔着我二叔拿脚去勾我妈的脚玩。我二叔伸长了身子,力争把自己变成一堵墙。那段给我爹我妈隔房的日子里,我二叔不仅收获了美食,我二叔觉得身高也增高了。
我二叔那晚是被一种异常沉闷,被快要憋死人的气喘声惊醒的。我二叔心说不好。我二叔第一反应,一定是我妈发烧了,我二叔明显地感觉妈在被窝里发抖,他还听见我爹在她的被窝里嘟嘟囔囔地喊着马斌的名字……我二叔一骨碌就坐起来。喊着我爹,说,哥,姐发烧了。快起来看看。然后,二叔就蹦到地上去拉灯,等我二叔打开了灯,灯亮了一看,我二叔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二叔发现,我爹我妈都光着身子,在抢穿一条裤衩。灯亮了,我父亲也发现手里的不是自己的内裤,我爹把裤衩扔给我妈,找到了自己的,穿上。回过头来冲着我二叔就吼,二林子,三更半夜不睡觉,你折腾个啥!我二叔看此时的我爹的神情很害怕,我爹就像和谁打架打红了眼。我妈不声不响地躺下把头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我二叔看着我爹可怕的神情,早就吓出尿了,嘴里重复着说,我……我……尿憋的……转身出门就往厕所跑。
那晚,我二叔尿泡很长很急,热辣辣的,手把着那玩意,尿完了还不肯撒手,有一种被绳子捆住了的感觉。他靠着厕所的墙挣扎着,方才我妈那声声喘息又清晰地响在耳边,我爹我妈一丝不挂的身子在他的眼前重现着……他把他的命根子攥在手里……直到有一股黏糊糊的液体排出来,他才得以解脱……
等我二叔回到屋里时,我爹我妈却都安然无恙地,睡在各自的被窝里,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弄得我二叔站在屋地中央都傻了,他怀疑自己是真的睡毛愣了,但他马上否认了自己,明明自己看见他俩在抢一条裤衩嘛。我二叔马上又清醒了。我二叔想这件事儿该不该向奶奶汇报。我奶奶也曾好几次向二叔打听过他们俩有没有事,我二叔说,没什么事儿。我奶奶只说我二叔傻。
二叔随即又转念一想,就是他向奶奶汇报了,到时候我爹我妈肯定异口同声咬定,是我二叔睡毛了,看差了。我二叔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说他俩没干好事,再仔细分析,我二叔和我爹也这样抢过一条裤子,比如,我奶奶早上着急上班,从屋外一声大喊,我父亲和我二叔慌乱时,抢穿一条裤子是常有的事。
可我二叔还有些不明白的是,我妈的被窝里的那种喘息又怎么解释呢,既然还有讲不明白的,最好别讨我奶奶的骂了。
也许,我爹我妈的好事被我二叔这个愣头青给搅和了,这倒没什么,就怕我二叔在我奶奶面前说些什么。所以,那些天我爹我妈在我奶奶面前更加小心谨慎。他们开始有意地保持着距离,察言观色。
端倪总是逃不过过来人的眼睛的。即使我二叔真的没有跟我奶奶说,我奶奶从我妈头上的大辫子的花样儿、扭动的屁股,那掩盖不住的浪样,再看看我爹看我妈的眼睛,往往是一对死鱼眼不离我妈的左右,从屋里追到屋外。我爹我妈眼光不经意地一个碰撞,都在似躲还藏、藏也藏不住的顾盼中流连。
我奶奶清楚地记得,我妈刚到我们曹家的时候,不习惯吃海物,闻到鱼腥味感到恶心。可我们渔家的一日三餐,哪顿能少了臭鱼烂虾?我爹开始说我妈矫情。后来,我二叔就亲眼看到我爹给我妈留螃蟹对虾了,没人时剥给我妈吃。一来二去,我妈吃海物还上了瘾,尤其是螃蟹,吃起来就没够。
今天晚饭是高粱米水饭腌螃蟹,这是秋下腌制的。秋下的螃蟹最肥的时候,我爹和我二叔把螃蟹推来以后,我奶奶就把活着的螃蟹扔在早就配制好了的盐水里,留着这个时候吃。全家人吃得很撒口,我爹我妈吃得很忘情,以至忘记了他俩约定好了,这些天要暂时保持点距离。
饭桌上,我爹明目张胆地给我妈的碗里夹最好的蟹肉,我妈只顾自己贪婪地吃着,竟没发觉我奶奶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在盯着她呢。
当我妈发觉我奶奶在看她的吃相,我妈才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把夹自己碗中的蟹肉,夹起给了我奶奶,又给我二叔夹,脱口而出叫着我二叔的乳名。二子二子,去,你给咱妈倒点酒去。我奶奶这时不再沉默了,把脸一沉,酒盅往桌子上一蹾,正色着对我妈说,红英,我记得你来曹家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兄弟的大名了吧。二子是我养的,也是现在你叫的?记住,他是曹家的男人,不是你现在呼来唤去的小打儿。
这是我妈第一次领教我奶奶作为一个婆婆的威严。我妈嘴里含着一口饭,委屈地看了我爹一眼,我妈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掉在碗里。我爹知道都是他惹的祸殃,不敢做声,连眼皮都不抬,三扒拉两咽,下了地离开了。奶奶这时扯着二叔的脖领子,到外面问供。这顿饭几口人不欢而散。
其实,我奶奶并没有别的意思,一是要让我爹妈知道知道这个家是她当家,只要有奶奶在,我妈没有对谁吆五喝六的权利。我奶奶见不得他们对我二叔那样使唤,我奶奶也气我二叔被他俩整服帖了。
我奶奶一直以为我二叔是和她一派的,因为,我奶奶想,只有她才是真正为他着想的人,叫他隔房却被他两个拉拢过去了。
我奶奶把我二叔拎到外边,就骂我二叔是墙头草随风倒。我二叔吓得不敢言语。但是,我二叔心里不服气,认为我奶奶说得不贴切,自己明明是一堵墙吗嘛,哪里是一根草呢?
其实,我奶奶问不问也是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奶奶是想从我二叔的嘴里,知道知道我爹我妈,他俩到底处到什么地步了。我奶奶阴沉着脸,说,你是不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了?二子,你亏了妈妈对你的一番苦心。我二叔就见不得奶奶这样,他脱口而出,说,妈,我没有。那天晚上是他们抢一条裤衩来着。话一出口,我二叔就知道说走了嘴,把头一低,任凭我奶奶再怎么问他再也不说话了。我二叔觉得很对不起我妈,为她洗的被子、还有那些吃的……
我爹我妈裸露的身体在我二叔的眼前缭乱着……我二叔的头上沁出了汗,我奶奶无奈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我二叔的脑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墙头草随风倒的货,你呀拉帮套去吧。唉,这回你解放了,玩你的去吧。二叔一听这里没他事了,美极了,总算熬出了头。
我奶奶一看我二叔的背影,自言自语,愁死我了。
三 流血的树爹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很有主见的女人,在屋外思来想去就这样劝自己,你呀知足吧。既然俩孩子处到这种地步了,这事情要是搁在别人的当妈的头上,不得偷着乐么?你就是想给孩子们往一个被窝里捂,你能那么保证人家姑娘就愿意?我奶奶想来想去,怪自己的老头死得早,这么些年奶奶就把我爹当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奶奶又一想,当妈的总不能宠一个灭一个吧?手心手背哪个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奶奶边往屋里走边寻思,该怎么操办我爹我妈的婚事,她决定明天再和我二奶奶我二爷商量一下,但必须要在封海上冻前,封了海就得推迟婚期。那样就得等到明年开海。我奶奶怕俩人万一有了孩子叫人家笑话,到时候她这个做老的脸面不好看。
我奶奶虽然是满腹的心事,但不挂在脸上。就在前脚迈进门槛儿的一瞬间,马上愁容变笑容。
我奶奶进屋里,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我妈,抿嘴一笑。我奶奶没有看到我爹的影子,我奶奶就知道儿子害臊从后门走了。
我奶奶叫过我妈,说,红英,别傻愣着了,来帮我找点东西。我妈忙站起来。我奶奶打开箱子柜儿,找出了一块布料。我奶奶拎着布料上了炕,和我妈一人一头在过梁底下比一比。奶奶笑笑说,红英你看正好,好像这块布料是特意给你预备的一样。我妈一见,明白了我奶奶的用意,原来,我奶奶是要做个幔帐。我奶奶在搬我二叔的行李时,动作很夸张地一使劲儿,就把我二叔的行李扔到了炕头,我奶奶住的那边儿。又把我爹我妈的行李并在了一起。
我妈看着我奶奶一通忙活,早就羞得面红耳赤,坐在炕沿儿用脚尖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地皮。
这样,一个幔帐、三间小屋,就是两个天地。我奶奶,有千个舍不得万个舍不得,哪个当妈的没有这个时刻呢,把他们伺候成家立业了,这也算是尽了老人责任。想到此又抹了一把眼泪,对我妈说,孩子,是妈委屈你了。妈明天就去和介绍人你姑商量结婚的事,好定下日子。你公公死得早……我妈怕我奶奶想起伤心事,再上火,忙不迭用好言好语宽慰着我奶奶。我妈说,妈,您放心,我们结了婚一起过。等我兄弟也订了媳妇。我们再分家,到时候您要是愿意跟我过,我就伺候您一辈子。我奶奶一听破涕为笑,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没白疼你们。
第二天,我奶奶和我的二爷爷二奶奶给我爹我妈定下婚期。我奶奶就开始安排了。首先,让我爹和队上请个假,好给我舅舅报个喜讯。我奶奶把秋天晾晒的鱼干打了那么一大包,给我舅舅带上。我妈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跟我爹一起回去,马上要结婚了,我妈也要做嫁妆,我爹看我妈这就收拾东西,说,你忙什么呀,我想明天是去不了了,说好了明天队上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啊。
我奶奶呢,到屋里的背眼的地方装上偷偷买好的香、贡品。儿子要结婚了。她要去鹰嘴岩,拜祭一下给孩子小时候认的树爹,求他保佑他们早点给她生个大孙子。
我奶奶年轻时守寡,一天,我二奶就对我奶奶说,她婶儿,今年三十晚上你也带孩子去认个树爹吧,你一个女人带俩孩子不容易呀。这是小岛上很早以前留下来的习俗。一般多是些没爹没有好身体的孩子,认个树爹好养活。
在认树爹的时候,除了要烧香、摆上贡品,还要孩子磕三个头,还要念叨着这样几句话,说,树啊树,你是我爹;我往高长,你往粗憋。当时,我爹很懂事了,可我二叔不知怎么说不好,就会哭,是我奶奶一句一句地教着说的。拜完树爹,我奶奶激动地对我爹和我二叔说,这回你们有了树爹,以后你们哥俩都要挺起腰杆做人,听见没有。我想当时我的爹和我二叔一定想象不到,在我奶奶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心目中,会把一棵树看作伟岸的男人化身。
过几天我爹我妈要结婚了,我奶奶是一定要把这个喜讯告诉树爹一声的,让他也来分享我们家的喜庆,永远这样保佑我们曹家。可当我奶奶兴高采烈地来到树爹面前的时候,我奶奶傻眼了,万万没想到那棵她心目中的神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砍去了树冠,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子,树根部位还残留着锯口和用斧头砍过的痕迹。刹那间,我奶奶的心就像刀剜一样地疼。当初给孩子认这树爹,给孩子一个寄托。同时,更是给了她一个精神支柱。这是谁干的?这可是岛上人视为神树的呀。虽然现在各地都在破四旧立四新,但是,岛上还是有人悄悄地拜祭它的。我奶奶忽然想到,这里一定有我爹的份,因为这样的事多半是他民兵连长打头阵。我奶奶一个人在树桩迷惘地坐了很久……
我奶奶边走边骂我爹是个丧天良的人。可她怎么也没弄明白,我爹他为什么要砍他的树爹呢?
天黑了,我奶奶还没有回家,急坏了我爹我妈还有我二叔。我奶奶进了院子,我爹问,妈,你上哪儿去了?我奶奶没有搭理他们,径自回到屋里。大家看我奶奶的脸色,谁也不敢吱声,都不知道我奶奶又生谁的气。我奶奶叫过我爹,说,大林子,那鹰嘴岩上的树是不是你带人砍的?我爹支支吾吾说,那天我走到半道突然肚子疼,就没有上去,是马斌带人砍的。我奶一听不由分说拿起炕上的笤帚就劈头盖脸地朝我爹的头上打,边打边说,那是你爹,他就是一块死木疙瘩,这些年你们爹呀爹地叫着,也该有血有肉了。你的心是不是爹生娘养的呀。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我爹一躲没打着。我爹分辩说,妈,那都是封建迷信,像你说的那些,都得批倒批臭的,那都是上边的指示。我奶奶说,我去找她去。我爹说,妈,你找挨批啊,你还让我在大队干不干了。我奶奶听了我爹的这一句话差点没晕过去。
我奶奶虽然没有一意孤行去找马斌,但是,还是余怒未消,说,我叫你熊,给我到外跪着去。我妈和二叔上前给我爹求情。我奶奶只饶了我的妈,而我二叔因此陪我爹跪着。
我爹和我二叔顺从地跪在了窗底下。我奶奶看着俩儿子在快要入冬的九月跪在那里,心里更是不好受。我爹此时能理解我奶奶的心情。其实,树爹被砍,他心里也不好受。小时候我奶奶给他和二叔认了这个树爹,起初怕羞,都绕着弯走。成人了,每次出海看见树爹,心里别提多暖和、多踏实了。这一跪,也算是赎罪吧。我爹默默地说:树爹,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岛上的风,此时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爹和我二叔的身上,他们开始发抖,我二叔冻得上牙打下牙。这时,我妈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爹和二叔的面前,怀里还抱来了两件棉袄,轻声对他们说,咱妈睡着了,我给你们把棉袄披上,要不你们到柴火垛里躲躲。我给你们放哨,妈要是醒了,我咳嗽一声你们再出来。我二叔一听欢喜得不得了,忙说还是姐好。我爹却不领情,甩掉我妈披在他身上的棉袄,阴沉着脸说,回屋睡觉去。我妈的一片好心我爹当了驴肝肺了。我妈抢下二叔刚刚穿在身上还没热乎的棉袄,赌气地回屋里去了。我二叔对我爹气走我妈很不乐意,陪他跪着又陪他挨冻。
我爹见我二叔对他不满,对我二叔说,别看女人今天可怜你,明天就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你信不信。我爹看着鹰嘴岩的方向。我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院子里拿了一把鱼叉,对我二叔说,走,哥哥带你去个地方。我二叔说,咱妈醒了怎么办?我爹说,唉呀,你就跟我走吧。我爹不管我二叔愿不愿意拉着他就走,待二叔知道要到鹰嘴岩去,说,哥你也别去了,我听说那树被砍出了血,人们时常能听到哭声。我爹满不在乎说,二林子,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不管我爹怎么说我二叔就是不起来了,无奈我爹只好自己一个人往鹰嘴岩的那棵树走去。
我爹来到那棵树下,借着月光,他真的看到了血样的树汁。那天马斌带人回来时,我爹就听民兵们说树出血了,没人敢上前了,留下一米多高的树桩子。
我爹握紧了手里的鱼叉靠近了树桩,借着冰冷的月色,我爹蹲下身子一看,跟马斌那晚下身的血没什么两样,我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阵风吹过,鹰嘴岩下传来声声哀鸣。我爹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啪!一声,一片枯树叶被风刮在我爹的脸上,此时不亚于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我爹慌忙去拿鱼叉,飞奔下山……脑海中有一种意念,树没有死他没有死。这个意念就像一个人在他的背后叨叨个没完,我爹不敢回头。这棵树桩,把它比作了祸根,莫非马斌你真的要跟我斗斗吗?
我爹忽然想起和我妈订婚的那个夜晚。
他们见我二叔睡着了,他俩就开始煮螃蟹并且还喝了些酒。今天他俩话少了。喝了几口酒,话匣子才打开。借着酒劲儿,马斌对他说,哎,我说你也相信马啃曹之说吗?我爹摇了摇头说,但是我不能违背我妈的意愿,我妈领着我们哥儿俩过日子不容易。那我呢?咱们从小玩到大,一起上学一起毕业。这么些年,你就没看出我的心思吗?你真的怕我啃了你?马斌有些醉了,把脸逼近了我爹的脸。你醉了,别喝了,回去吧啊。不嘛,咱不能搞对象,但还是朋友嘛。你还拿我当朋友嘛,那你搞对象咋也不告诉我一声。她顺手拍打我爹的肩头,手就没放开。此时,他们四目相对,呼吸急促,马斌情不自禁轻轻呼唤着我爹的名字,大林子大林子,抱抱我……
想到这里,夜色里我爹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那天和她做了那种事后,我爹害怕得要死。可马斌很平静地告诉他,是她自愿的,不叫我爹负责的。但是,跟马斌是从小的朋友,作为我爹来讲,非常了解她的秉性,她是不会就这样过去拉倒的。我爹越想越后悔那天的冲动。以后她会不会拿这半截树桩做文章呢。
我爹回来后铁青着脸,拉起我二叔就往屋里走。我二叔想问问我爹发生了什么事,我爹告诉我二叔说,今晚我到鹰嘴岩的事千万别跟咱妈说。并告诉我二叔,明天拆庙时咱什么也不要了。我二叔说,你不是说,要给嫂子盖个鸡架的吗。我爹说,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二叔就不再问了。
第二天,我爹带着民兵们在马斌的指挥下开始拆庙,我爹昨天——准确说是昨天晚上,就不再嫉妒上头把这项工作让马斌干了。就在拆完了庙里的泥像和供桌,只剩下四壁的时候,我爹说,咱们学校算上办公室才两间房,几个年级的几十个孩子都挤在一个教室里,就把这庙修修当教室吧。再说以后开个批斗会什么的也没场所。我爹的提议,马上得到了在场的群众和孩子们的拥护,也得到了公社革委会的领导们的支持。还说,在岛外很多学校都不上课了,在别地儿给他们学校弄些桌椅板凳和木料。我爹一听,马上自告奋勇请求他要亲自带几个民兵,出海去取桌椅板凳。
那天,我爹回到家里分外高兴,说明天去我老丈人家看看去。我奶奶和我妈还有我二叔,他们以为我爹高兴就是到老丈人家去,谁也没猜到,他还有另外使他高兴的事,这次出海取桌椅板凳不仅比马斌多了一份功劳,也不用担心那树没能斩草除根会给马斌留下攻击他的祸根,我爹这回也给她留下个庙身,叫她没有小报告可打。可就在他们要离开码头的时候马斌也赶来说要进城。我爹说好一起走啊。
临开船时,我奶奶嘱咐我爹到了你大舅子家客气些。你结婚的那天一定叫他们都来,我奶奶一高兴说再多买点糖回来。我爹说行。谁也没注意马斌在一旁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很不自在。
但我奶奶和我妈还有我二叔谁会想到,我爹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四 曹家的后代
那天,就在我爹他们返回的海面上,他们的船遇上了风浪。我爹和船上三个民兵都没能幸存。
那些日子,整个小岛上的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中,几乎全都上鹰嘴岩上陪同那几家遇难家属守望。漂回来一具尸体,岸上就是一片哭声。
马斌和我妈是第二天搭一条船回来的。那天她和我爹一到对岸码头,就让那三个民兵拿着公社的介绍信去学校取板凳,然后他们俩就进城逛去了。吃了中午饭,马斌说要去医院做个化验,如果晚了叫我爹别等她。
飘上来的桌椅板凳、木料和船上的残骸,马斌就组织学生们送回学校。三个民兵的尸体陆续地飘回来了。我奶奶和我妈还有我二叔,在鹰嘴岩上等了七天七夜了。我爹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音讯没有。
我奶奶和我妈几乎是水米没打牙,几天里已经瘦成了人干了。眼泪都哭干了,她们不肯走,不相信我的爹就这么离他们而去,连个尸首都没有。我二奶奶来到我奶奶和我妈的跟前和大家一起劝说我妈,说,你要是这样老太太受得了吗?你劝劝吧。可我妈刚刚喊了一声妈,娘儿俩又哭做了一团。我奶看着我妈这没和自己儿子成亲的儿媳妇,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边打边哭着说,我这吃盐的嘴呀,报应啊。我奶奶后悔不该骂我爹,这又是她的报应。众人没有办法,几个人硬是把我奶奶和我妈搀扶着回了家……
我的奶奶一直是以我爹为自豪的,我爹是我奶奶心中的一座山。我奶奶靠着我爹这个当民兵连长的儿子,这座大山,近几年,马家孤儿寡母的生活,才如鱼得水,才有亲朋好友像苍松翠柏般地相拥,还有邻里间行云流水般的环绕。我爹像雨露一样滋润着曹家的生活。
当我奶奶失去了我爹这座靠山,她也病倒了。我奶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我爹的后事都是妈出面张罗的。
我爹和那三个民兵的后事,都是由公社、大队、小队渔业给操办的。因为没找到我爹的尸体,有人建议按岛上的风俗,找来了一个葫芦,让会画画的人把我爹的容貌画在那个葫芦上,找了个人扎了个草人,穿上我爹要做新郎的衣服,放在棺材里入殓了……
马斌自始至终都在现场,她也哭成个泪人。要是平时,这一套封建迷信的做法,她早就跳脚反对了。
要说苦命的人到死也没法翻身。说也凑巧,不是用飘回来的那些木料打了四口棺材吗,等一连漆了三口棺材,油漆到我爹这儿却没有了。小岛上忽然间死了四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已经人心惶惶了,有谁还敢出海呢?马斌这时站出来说,棺材是不是红的不要紧,我们相信,大林子的心永远是红的。这句话当时从马斌嘴里说出来,许多人都没想到。
做了四口棺材还剩下一些木料,马斌叫木匠师傅给学校做了一只跳箱。孩子们还没等大人把眼泪擦干,就欢天喜地把跳箱抬进了学校。
我爹四个人的死,最后的结论是因公牺牲。除了给个棺材,另外给每一位家属一个招工的名额,我家谁去顶这个名额,我奶奶叫过我妈和我二叔召开了家庭会议。我奶奶说,红英,等大林子过了百天,你就可以走了!
我妈一听,忙哭着说,妈,您叫我往哪里去?我已经是大林子的人了。我不走,我生是马家的人,死是马家的鬼。再说您现在又病着,我怎么能扔下您就走呢?妈,我不走。我伺候您一辈子。
我奶奶打了一个唉声。那好吧,以后有了你认为合适的人,妈就像嫁闺女一样送你出门子,就是这个名额,我想还是叫二林子去。过日子还是男人富贵才是女人得福。妈,这个家您做主,您说咋办就咋办。我二叔说,还是叫姐去吧,我姐准能到代销点工作。我能干什么?我还是放我的羊吧。
我奶奶一听我二叔的这番话,马上用眼睛瞪了我二叔一眼,我说咋办就咋办,这事儿就这么办。红英,不是妈偏心眼,二林子也马上到了十八岁了,过年也到了接班的年龄,只有他有了着落,我死了才能闭眼。我妈忙说,妈,我都听您的。
我二叔被安排在岛上的小学上班。开学的那天,我二叔是穿着我爹最喜欢的那双白球鞋,这双白球鞋很扎眼,我爹买来的时候,我奶奶说,我爹像赖子。
买回的那天晚上,我奶奶趁我爹睡觉的时候,就给抹上了蓝钢笔水。我爹一生气把鞋就扔了,是我妈捡回来的,并把鞋子藏起来了,我奶奶见我妈拿出那双白鞋,今天她没阻止,但我奶奶说,还是喜欢看我爹和我二叔穿她做的鞋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老了做不动咯。同时,我二叔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做的鞋多土气。我奶奶瞪了我二叔一眼。
这双球鞋是我妈在我二叔上班的头天晚上拿出来的,新刷的鞋有点发紧,我妈就用她的小手那么一捏把就进去了。我二叔被我妈这么一摆弄,心莫名其妙地悠荡起来,我妈也一阵脸红心热。我奶奶在一旁看了,忙叫我妈去到院子里干活。
我奶奶有点担忧了,她怕我二叔和我妈这对只差一岁的年轻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所以她一上班就带着我妈,只有这样她才放心。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是早潮。一大早,我奶奶就起来了,还招呼我妈快起来。叫了几声没回音。我奶奶来到屋里掀开被子发现我妈满头大汗,以为我妈病了,就赶紧喊我二叔,让他去找大队的赤脚医生。交代完了,我奶奶一个人就上班去了。
我二叔本来想睡个回笼觉的,让我妈这一折腾只好起来。他只穿了身秋衣秋裤来到我妈的跟前,姐,你哪儿不舒服?我妈没有回答他。我二叔近了些又问,我妈拉住了我二叔的手,放在她的胸前,眼巴巴地看着我二叔,就这儿不舒服。我二叔没坐稳一下子就趴在我妈的身上,正好来个脸对脸嘴对嘴。我妈的舌头在我二叔的嘴里进进出出,让我二叔浑身发胀。啊,我二叔此时觉得天昏地暗,好像躺在一只小船里,在海上飘荡。一阵阵的风转浪高,天塌一般。
我二叔满脑子的糨糊,任凭我妈脱光他的衣服,又顺从地钻进了我妈的被窝。当我妈光溜溜的身体贴在我二叔的身上时,我二叔的眼前又重现了第一次看到我妈身体的那个晚上……我妈的手抚摸着我二叔的命根子,一张热乎乎的嘴在我二叔的身体上四处游走。我二叔开始战栗不已,强烈的欲望让他胡乱地寻找,直到我妈那双救命的手,把他的命根子插进他想要的目的地……
我奶奶回来的时候,我妈还躺在被窝里,只是头上蒙了块毛巾。我二叔在外屋给我妈卧鸡蛋。问我二叔大夫来没来。我妈说,只是小感冒发发汗就好了。
一天,我奶奶趁我妈不在屋,对我二叔说,二儿啊,你现在可是吃官家饭的人了,心气要高些啊。今后也找个吃官家饭的对象,再想法到城里去工作,妈以后跟你享享福。我二叔不敢看我奶奶的眼睛,只是嗯啊地应付着。
有了第一次,我妈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她开始有事没事找我二叔说话,一到这个时候,我二叔就躲出去。我妈以为我二叔嫌弃她,背地里没少流眼泪。
一天趁我奶奶到我二奶奶家去了。我妈对我二叔说,我哥带信来说,过几天要接我回去,你说说,我走还是不走?我妈说完这句话,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二叔。我二叔不说话。我妈眼圈一红,二林子,我现在是泼出门的水,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是姑娘了?不管你嫌也好不嫌也罢,我是铁了心了,活着是马家的人死了是马家的鬼。我二叔一见我妈急了。忙说,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真的愿意和我过日子,就等我哥过了周年再说吧。
我妈听了我二叔这番话,觉得我二叔长大了,我妈破涕为笑,美滋滋地看着我二叔。我二叔很难为情,双手抱起双腿把头埋在双膝间,不说话。我妈就势蹿上炕,跪在炕沿儿,用手掰开我二叔的双膝,从双膝间看我二叔,又追了一句,说,二林子,你说的是真心话,真的没嫌弃我,见我妈的脸都快要贴到我二叔的鼻尖了。我二叔一边躲开一边点点头。我二叔只是那么一点头,就把我妈兴奋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我二叔扑倒在炕上,挣扎的我二叔只是说半句话,姐,不要……嘴就被我妈用嘴给堵上了。我妈达到了目的,才让我二叔从她的身下起来……我奶奶从我二奶奶家回来时,我二叔在听半导体收音机,我妈在灯下做针线活,一切都非常自然,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一天吃了晚饭的时候,我妈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直门想吐。可让我奶奶大吃一惊。她把我妈拉到外边,急切地问,你这是咋了?是不是怀上了?我妈点点头。我奶奶又问,谁的?我妈的脸刷一下红了,嗔怪地冲我奶奶说,反正是你们曹家的种。我奶奶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是谁的?我妈无奈,只得承认是我二叔的种。我奶奶一听,差点没坐在地上,是我妈上前才扶住了她。我奶奶推开我妈,一点没给我妈好脸儿,用手指头点着我妈的鼻子,我的小姑奶奶,你们做的好事,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呦。妈不以为然地说,妈,叔嫂搭伙计也不是没有的事。我奶奶说,这要是让马斌知道了,还不得捆你们游街呀。你想过吗,二林子现如今是官家的人了!
我妈听了这些话,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怀孕的欣喜也被隐隐的不安所代替。那可怎么办呢?我妈求救似的看着我奶奶。我奶奶还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着急过后,她总是有章程的。我奶奶拉着我妈的手说,红英,你要是听妈的话,你就说这是你和大林子的孩子,连二林子也别告诉他,等这次运动过去了再说。不然不仅你们没好果子吃,孩子生下来也遭罪。在人前也抬不起头的。
五 二叔的冤屈
我妈和我二叔风流后有了我。
我十岁那年,有一次与同学打架,他们骂我没爹,是杂种。我回家就哭着喊着冲我妈要我爹。结果,遭到我妈的一顿暴打。那时我知道我有个二叔,就嚷嚷要找我二叔。可提起我二叔,我妈更是气愤,她骂我二叔是臭流氓。那时,我二叔还在监狱里服刑,罪名是强奸少女。
自从学校用做棺材剩下的木料做了那只跳箱,我奶奶就说是个不吉利的物件,但马斌如获至宝。开始,我二叔就没到跟前仔细地看过一眼。我二叔怕自己恍惚间错把跳箱当成是我爹的那口白茬棺材。
就是上体育课时,我二叔也从不多做示范,即使我二叔只做一回示范,孩子们就能心领神会了。好在大多数的女学生胆小又不愿太张扬,对劈腿蹦高之类的动作还有些怯场。太疯了又怕传到屯子里好说不好听,叫婆婆家人知道又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叫你上学就应该知足了。
但是也有那么几个女生跟男生一样,像个假小子似的,没什么顾忌的,和男生似的一旦摸着跳箱分秒不让,争先恐后不放弃一次可跳的机会。为了一次跳跃不惜大打出手。无奈,我二叔一节课下来,总要拎几个男生女生到器材室训话。
我二叔在学校暂时还没有办公室和办公桌,器材室的钥匙由他保管,那里就是他的办公室。每当我二叔拿着那串钥匙悠着走过学生的面前时,惹得学生们痴呆呆地看着,就有男同学怂恿着女同学跟二叔去泡。让他开恩让他们能玩一节课的跳箱。因为我二叔是很少给男同学面子的,要是女同学就不一样了,他架不住女同学拉拉扯扯的。每次拿跳箱送跳箱,我二叔都是再三嘱咐要加小心,轻拿轻放。
岛上的孩子上学都晚,六年级的学生都是在十四五岁了。都是半大小伙子半大丫头。每一次,学生们噼噼啪啪地从跳箱上蹦过去,就像踩在我二叔的心窝上。几天下来,我二叔落下了后遗症,一听那踩踏声,阴沉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不几天,我二叔听到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黑包子”。
那天,我二叔心里也是憋着一股气。见六年级学生们还是乱挤一气,我二叔推推这个搡搡那个,按照大小个排好了队。我二叔没好气地说,今天就叫你们玩个够,谁不跳也不行。学生们开始有秩序地一个接一个地跳,当到了一个叫马艳丽的女生要跳时。马艳丽忽然不跳了,她这样引起了学生们的抗议,纷纷在后面嚷嚷着马艳丽你跳不跳,不跳起开别占着茅坑不拉屎。马艳丽不服气冲后面骂了几句。我二叔阴沉着脸过来,说,跳啊,每回你不都抢着跳吗?我二叔今天的神情也许叫马艳丽真的害怕了。
马艳丽还是硬着头皮跳了过去。没想到,人是很别扭地过去了。但是在落地时不小心摔倒了。马艳丽一声尖叫,老师……
我二叔忙转身直奔马艳丽,冲到她的跟前,问她怎么了?马艳丽痛苦地说没什么。
可我二叔回头叫那个马艳丽归队的时候,重新站起来的马艳丽却说什么也不归队。她说她不跳了,说她肚子疼。我二叔以为马艳丽是故意找借口。我二叔依然坚持要马艳丽归队。马艳丽就是不回去。我二叔也是一时犯了犟劲,说,你要是不回去,你也上那器材室给我站着去。谁知那个马艳丽真的就去了器材室了。
我二叔安顿好了别的同学排队继续玩跳箱,来到器材室想批评马艳丽几句就得了。推开门,见马艳丽人倒在厚垫子上哭,裤子褪到膝盖处,我二叔叫了几声没有反应。那时我二叔并没想太多,不懂事情的轻重。还叫马艳丽把裤子穿上,有什么好说。可马艳丽就是一个劲儿地哭,我二叔没办法上前帮她穿裤子。这时,马斌进来。怎么了?曹老师。我在办公室都听到哭声了。马斌走到马艳丽的跟前,看到了马艳丽顺着裤脚在流血。马斌惊叫起来。
马斌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心里这个气呀,骂我二叔,你这个花花肠子,怪不得我倒贴你都不干,原来你是在啃青草哪。这回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回你曹柏林栽了。为嘛马斌这么幸灾乐祸呢?
原来这都是我爹惹的祸。我爹和马斌藕断丝连有了那么几回之后。我爹死之前,马斌到医院检查,化验结果说她怀孕了。她想把孩子打掉的。她还想往上爬呢。可医生说,她子宫畸形好不容易怀上的,今后很可能不能生育了。怎么说马斌也是个女人,想要个孩子是她的天性。马斌一咬牙走出了医院。她一路上想好了。她想以此来要挟我爹娶她。没想到回来就听说我爹命丧大海,叫马斌大失所望。我二叔接班以后,马斌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二叔的身上,一是我二叔得长越来越像我爹,二是我二叔现在也是一名教师了。地位和自己也般配。所以马斌这些日子和我二叔套近乎,可我二叔却处处躲着她。
有一天,马斌在我二叔回家的路上把他给堵住了。二林子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我二叔不敢看她。我哪一点配不上你?我二叔说不行我妈对马啃曹深信不疑。说完我二叔就一路小跑。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马艳丽被送到医院,一检查是处女膜破裂。为什么破裂,谁给弄破裂的?马艳丽家告了,第一个受盘查的就是我二叔。我二叔说了当时的情形,公安局的人说必须有人给他作证。一时间弄得岛上风言风语。我二叔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找马斌帮他说话作证。马斌说,让我帮你很容易,那你得答应我的要求,不然……我二叔说,咱俩肯定不行。你还不知道,我嫂子怀上我哥的孩子,我妈怕我嫂子和孩子受欺负,让我在我哥周年以后,和我嫂子结婚。什么?我一个公办教师、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还不如一个穷山沟的小丫头?马斌一拍桌子,吓得我二叔一机灵,二叔说反正我是清白的,你能帮就帮,不帮就当我没说……
从学校出来,我二叔跑到我父亲的小屋待到了天黑,这里已经好久没人来了,一下子死了四个硬邦邦的大小伙子——他们都在这儿练兵,下海回来休息。他们死后,就是大白天人们走过这里,也是头皮发怵,觉得阴森森,有人还听见这里夜里有女鬼的哭声。我二叔就是不信这个邪,他听说渔业队要把这儿做小屋码头.但就是找不着看小屋的人.我二叔有了主意,他要来这里给渔业队看码头。
等我二叔一头雾水地回到家门口,我二叔发现我妈站在大门外已经等他很久了。我妈的头发都是湿淋淋的了。
我妈一见我二叔回来了,失望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我妈急忙上前去说,二林子你怎么才回来,把我都急死了。饿了吧,快吃饭去。我二叔好像没听到我妈说什么,我二叔猛地上前抓住了我妈的手,激动地说,姐,咱们结婚吧。我妈把嘴一抿,说傻瓜,有话不会到屋里说呀,叫人听见了多不好。
我二叔拉着我妈的手不肯放开,好像我妈随时都会飞走一样。我妈说要给他端饭去,我二叔不肯让我妈走,我妈只得坐下来,我二叔把头埋在我妈的腿里。我二叔不做声,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妈很心疼地抚摸着我二叔的头。
我妈那时还不知道学校的那些事儿,只知道我奶奶被马艳丽的父母叫去医院了。我奶奶并没说什么事,但我妈知道一定有事了。我妈此时想若是有我爹在,我二叔在家只能算是个半大的孩子。忽然间,把家里和我妈都丢给了他,一时在外再有个不顺心。我妈开始担心我二叔他担不起来。我妈温柔地说,二林子,听姐说,咱们还是先吃饭,有什么话咱们吃了饭再说啊。我二叔还是不起来,说姐,咱俩明天就去登记去,然后结婚。我妈说,你年纪还小,不够年龄。等你年龄一到,姐和你去登记。我二叔猛地从地上站起。
姐,从今往后我也不当这个破老师了。我妈以为我二叔是说气话,说你别说傻话,我知道你出点差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别就泄气。我二叔摇摇头说,我想还是你去代销点上班,我还是去跑海。
我妈看着我二叔那张苦巴巴的脸和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睛。我妈没有可怜他,严厉地说,二林子,你以为招工的名额你想换谁去换谁去呀?再说咱干什么都不许下海,咱妈怕我也怕。我现在一听海上刮风,我就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曹家就你一根大梁了,你不提气咱们走在大街上,谁还能拿正眼瞧咱们。我实话告诉你,你只有当好你的老师,我才和你去登记。别看我已经跟你那个了,我也不会跟一个没有志气的人过的……
我二叔急了说,那你找一个有志气的去吧。听我二叔的话很不好听,我妈也不高兴,说,二林子,你咋越活越不知好歹了啊!你就回家和我有能耐,有能耐像你哥哥似的,村头跺一脚那头乱颤,就是教他们跟那狗蹦着似的,她马斌也得叫声好。你咋被马斌吓成这样了?马斌,我二叔烦透了,现在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你就找个有能耐的像我哥哥那样的去吧。
听我二叔说叫她走,这回我妈可真不干了,指着我二叔的鼻子,哽咽说,二林子,你撵我走,我看你是人大心大脾气也大了。我说这些话为了谁,你哥死后,多少人劝我说我已经是你们曹家的人了,应该去争取上班名额,我都没动心,我把名额给了你。咱妈说得好,只有家里的男人有出息,女人脸上才有光。我坚持让你去当老师,我就是要让马斌看看我的度量。我和你哥订了婚,她没少在外边说闲话,说我配不上你哥,我就是让她知道知道我不比她低气。现在,我的男人和她又平起平坐了。二林子,是狗吃屎,是狼吃肉。你要是爷们儿,就为我和这个家忍耐一时,争口气啊!我二叔听完了我妈如泣如诉的一番话,说,你说完了,我看你平时就知道烧火做饭,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的鬼心肠。你要是后悔的话,那你去当你的卖货员去吧。
我二叔的这句话激怒了我妈,我妈上前抓破了我二叔的脸,又拿起笤帚去打我二叔,声嘶力竭地骂我二叔,曹柏林,你这败类玩意儿,你就拿你哥用命换来的前途当白玩。我就这么苦口婆心地说你也不进盐酱。你听着,我不能让你把这家给毁了。
那好我走。我二叔拿起行李就走,我妈骂我二叔,你有种一辈子别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
六 马斌的身世
我二叔扛着行李,一鼓作气来到海边的小屋。我二叔把行李往炕上一扔,想这回可清净了,可还没等我二叔靠着行李上休息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我二叔想这是谁呀,谁还有胆量来这里。
我二叔打开门,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不看还可以看,一看把我二叔吓了一大跳……
我二叔喝了一声,谁?那人像个幽灵一样走近我二叔,我二叔还是后退两步。别害怕,二林子,是我,我是你的老校长。我是从你们家跟过来的。我二叔定睛一看,原来是马斌的爹马忠良。我二叔很纳闷,这么晚了,他跟我到这里干什么呢?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你。我二叔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了走。
老校长在一棵树下挖出了一个陶罐,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包儿一看,里面是一些从前有钱人家孩子脖子上戴的银饰长命锁。我二叔看看背后还有名字,王晓晓。还有一对手镯,最后拿出的是一封血书。孩子叫王晓晓,她是王德才的女儿。
我二叔看后不觉得后退了一步。我二叔知道这是以前县城王大少爷的名讳,我二叔从老辈人的嘴里听说的,要说县城最有钱有势力的,就该是那王大少爷了。王大少爷从小就会摆谱儿,会享受。他吃饺子吃馅不吃皮。他偏偏要在人多地方假装说鞋里有东西硌脚了,然后,当众脱了皮鞋就倒,原来,鞋里只不过是他事先放里的一根头发罢了。王大少爷十四岁就娶了邻县一个大富商陈掌柜的女儿,比他大三岁的陈玉梅为妻。可王大少爷花心,不到三十岁就娶了五个姨太太。还嫌不够,他一年还要到北京城去逛窑子。
我二叔还是不明白,老校长今天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呢。老校长看着我二叔疑惑的神情说,这孩子就是马斌,陈玉梅是马斌的大姨妈。马斌是王大少爷的私生女。于是,老校长就跟他说了一段往事。
解放前,老校长被王家请去做先生,专给王家小姐、少爷们上课。
马斌的大姨妈因为她的父母要到外地经商,正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就把马斌的母亲陈腊梅带到王家暂住,一住就是两年。她来时是十六七岁,住的房子离老校长教书的地方不远,腊梅闲暇无事也会来听课。腊梅寄人篱下,老校长又是逃婚在外,言语间不觉同病相怜。一来二去,陈腊梅对老校长有了爱慕之情,老校长因为一是家里有妻子,二也是惧怕王大少爷的威严,没敢有非分之想。但不知什么缘故,腊悔不辞而别,急得陈玉梅四处寻找一年没有消息,从此没了音讯。
直到有一天,夜里一阵炮声把老校长惊醒,炮声响了一个时辰,老校长跑出屋门,发现王大少爷血淋淋地躺在大门外。老校长把他背到屋里,老校长要去叫人来,王大少爷一把拉住了他,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这件王家小姐佩戴的长命锁。让老校长无论如何找到陈腊梅娘家,并把地址给了老校长,说完就气绝身亡了。老校长拿着长命锁才知道,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陈腊梅的消息,原来她在外给王大少爷生了女儿,老校长本不愿再见她,但他不愿辜负一个人临死前对他的嘱托。
老校长前思后想最后还是按照地址去了。找到了陈腊梅,他不觉心生怜悯,当初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现在已经是贫困落魄,身染重病。陈腊梅向老校长陈述了经过。原来,是王大少爷趁她睡觉之际,奸污了她。红梅自知不久人世,又听说王大少爷已经过世,祈求老校长等她死后,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并写下了这封血书。陈腊梅死后,老校长用王大少爷留下的钱把陈腊梅葬了,老校长不敢把孩子抱回王家,只得辞掉王家的活儿,把孩子抱回了岛上。
我二叔问老校长,怎么忽然想起跟他说这些?老校长说我不知道马斌的大姨妈是怎么知道是我把马斌带走了的,几次来信打听孩子的下落我都没回信,我看这回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看马斌这样,我内疚啊,二林子,你心眼好,把这些交给你我放心。你最近要是出海,就把这封血书连同长命锁送到县城的被服厂找陈玉梅,叫她看看这个她就明白了。
我二叔目送老校长蹒跚地走远了,虽然老校长说得一清二楚。但是,我二叔还像是在梦里一般。
我二叔拿着的是感到绝望的人对他仅存的那一点点希望,我二叔觉得这件东西在自己的手里越来越沉重。他把这些放进怀里,他发誓,不管自己的未来是什么结果,他一定要把老校长的心愿完成。
我二叔一觉醒来,已是日头偏西,夕阳在墙上反射的光刺得我二叔睁不开眼睛,索性就闭着眼。我二叔感觉着夕阳的温暖,那种温暖让他觉得昨夜是那么遥远。我二叔这一瞬间的安逸过后,接下来就是莫名的空虚。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地在他脑海里演绎着,就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些苍蝇异常地兴奋,又来围攻他。我二叔感到难耐的饿,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挨到了黑,我二叔实在挨不下去了。他想到我二爷家去吃点东西的同时,从二爷那里再借俩钱给马家送去。我二叔想到此,就起来了。
我二叔刚刚推开门,就看见有个人影朝鹰嘴岩的方向来了。我二叔揉揉眼睛,有些雾蒙蒙的没看清楚。那个人走路很蹒跚,背影像个老人,似乎嘴里还念叨着什么,隐隐约约听她说,我有罪……我有罪……我二叔也是好奇,尾随着上了鹰嘴岩,等他爬上来,那人就不见了。在不远处,只发现一双小脚女人的鞋。
我二叔知道只有屯里的杨三太才有这样的鞋。我二叔猛地清醒了,杨三太跳崖了。我二叔脊梁沟发凉,飞也似的奔下鹰嘴岩。她为啥跳崖?没等我二叔回屯子去报信,屯子里已经有人在喊,杨三太跳崖了。
我二叔来到我二爷家门口,见屋里还亮着灯,敲两下门,好半天我二奶才开门。一看是我二叔,神情比往常外道多了,肥胖的身子堵着半开半掩的门口,面沉似水,只是问他有事没事,并没有叫他到屋里的意思。在我二叔很尴尬进退两难的时候,我二爷在屋里说话了,是二林子来了吧,你叫他进来。我二奶才闪开了门扇,叫我二叔进了屋。
我二爷躺在炕上向我二叔招招手,示意我二叔坐到他的身边去。我二叔来到近前,看到我二爷爷,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我二爷两眼深陷,两腿平伸,两个膝盖包裹着,血迹已经透过来了。我二爷想起来,剧烈的疼痛使他没能坐起来。我二奶一旁扶住不让动。
我二爷还是坐了起来,我二叔上前扶住了他。我二叔问,二大爷,你的腿怎么弄的?我二奶接过话茬说,你不知道啊?今天马斌开批斗会,你说这小丫头多狠,咱曹家你二大爷你姐一个,两口人哪,叫她给整的人不人鬼不鬼。你说那个马斌,心是什么做的,为了往上爬连她自己爹都不放过。今天,又想出个损招,叫几个人跪在螃蟹壳上……我二爷打断我二奶的话,说,你还不给二林子端饭去,你在这儿啰嗦个啥。我二奶乜斜了一下眼睛有些不情愿地走了。
我二叔听我二奶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会儿,我二奶把饭端来了,嘴还是不闲着,刚才杨三太跳崖了,人家不就是跳个大神吗,至于往死里逼吗?二林子,我告诉你,你可得把良心放正啊,红英是我给带过来的,你可别跟那马斌想法整人家,这孩子命苦啊……我二爷说,你有完没完了,该干吗干吗去。
我二奶又看了看我二叔,小声说,你一会儿去看看你姐吧。我二叔点点头。我二爷支走了我二奶,二林子我有最重要的事跟你交代。咱曹家世代给人家算命打卦,我给人家算了几十年的命,从来没算到自己会是这个命。二林子,听我说,你帮我把屋地那口缸挪开,快去。我二叔挪开了缸,又按照我二爷说的再掀开一块石板,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
我二爷用他那颤抖的手打开纸包,拿出那本《易经八卦术》曹家家传的书,他含着眼泪,捧着书,声泪俱下,没想到它要断送在我的手里。我今天把它交给你,二林子你不能叫咱祖业后继无人哪。听说你不当老师了,那也好,正好你就跟我好好学学算命吧。我二叔从心里当然是反对这一套的,但是看到我二爷这个样子,怕他着急上火,只得把那书收起来。我二爷告诉他,你每天后半夜到我这儿来我教你算命。
我二叔一出我二爷的家门,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我妈的面前。我二叔看到家里的灯光了,再穿过几棵槐树就到家了。他就像一个晚归的孩子,迫不及待中还有些胆怯。我二叔是跳墙进的院子,我二叔怕深更半夜地惊动了左邻右舍。我妈从我二叔跳墙就知道是我二叔回来了,没等我二叔敲门就大声地问,你还有脸回来,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老曹家咋出了你这个败类?!我二叔说,姐,你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叫我进屋里说去。我妈不开门,对着窗外说,我现在是公认的破鞋、是丧门星,你趁早离我远点。别让我把你给引诱坏喽。我真没看透你曹柏林,你还会和别人一起来整我、磕碜我。
我二叔才知道马斌的厉害。我二叔也急了,你不开门我这就要吵吵了。
这一句激怒了我妈。我妈疯了一样拿了根烧火棍就冲出了屋子。我二叔手疾眼快夺下我母亲手里的棍子。一下把我妈夹在胳肢窝下弄进了屋里。我母亲不依不饶,又用头去撞我二叔的胸口。混乱中我妈的头巾掉落,露出了草鸡头。我二叔张大了嘴,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妈。我妈慌忙去围围巾,浑身哆哆嗦嗦,声音颤抖。我妈说,那你说你写的那份揭发信又怎么解释?你说是我勾引的你,说我们是叔嫂通奸。姐,我没有写过,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你别在这儿给我演戏来了,这回也有她马斌的把柄在我手里,我还不怕她了呢。我倒要看看她马斌是什么下场,骂我是破鞋,她也不是什么好饼。
我妈露出来一丝丝让我二叔一时还琢磨不透的诡秘的笑。我妈眯着她的眼睛,说,我要叫她的脸搁在裤裆里过日子。
我二叔也怕我妈真的知道了些什么,要不也不会这么胸有成竹。我二叔得吓唬吓唬我妈,说,告诉你,知道什么,不许你到外边瞎咧咧,知道什么你都给我烂到肚子里,听见没有。我妈看我二叔那着急的神情,使她忘记了双膝的疼痛,在屋地上踱着高低不平的步子。我妈相信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可以蔑视所有蔑视过她的人,尤其是马斌。
我妈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哼,说我破鞋,我就怎么破,就是破得没了鞋帮,我还是曹家的鞋样子。我们曹家的树上有俩梨,我叫她马斌光着急,永远得不着梨。我二叔听着有些莫名其妙,说你在这儿穷叨叨个啥。我二叔这回真的相信我妈一定知道了什么事。
我二叔想到自己明天去看马艳丽的时候,抽空把信送到被服厂,一定要尽快地把老校长交代的事情办妥。要不然,怕我母亲一时的冲动真的闹出什么事来,
我二叔又吓唬我母亲不要到处乱说。妈说,我看男人都是一个味儿,你们哥儿俩也是吃着锅里的,惦记着盆里的。顺便你告诉马斌一声。她要是不叫我得好,我也不叫她得消停。
我妈还真不是吓唬我二叔,她还真是有了马斌的一些隐私。
马斌剪了我母亲的头发,我妈亲眼看她把头发扔进了学校的器材室。我妈太爱自己的头发了,就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从后窗爬进去。
我妈到处寻找时,马斌醉醺醺地进来了。我妈急中生智,打开跳箱的盖子就钻了进去,在跳箱里意外地发现了她的头发。
马斌进来就靠在跳箱的跟前,拍打着跳箱和我爹说话,我把红英的大辫子给你了,你该心安了吧。然后,她就拍着自己的肚子说出我妈订婚的那个夜晚,我爹和她趁我二叔睡着时的一夜情,说她有了我爹的种。我妈听到这里想,怪不得自己这么长时间没怀上,敢情死鬼把种种在她那肚子里了。我妈暗暗恨爹和马斌的同时,也为掌握了马斌的丑闻而有了一种快感。
七 异姓的兄弟
马艳丽的这件事,把我家闹得天翻地覆。我奶奶一听害了怕,四处找人说和,那是见了人家就是拣拜年的说。最后,马家因为我家给的钱还行,就同意私了了。可是,不知是谁报了官。
那天下午,我二叔正在上课,来了两个警察,把我二叔带走了。我二叔被带到船上时,几乎全岛的人都来了。我二叔看到了马斌,她一脸的狞笑。我二叔用一种期待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可他失望地走了。
那时,正赶上“严打”运动,学校老师糟蹋女学生的案子,一律严办。我二叔被判为“强奸少女”罪,加上我二叔一直不认罪,被定为“抗拒从严”的典型,罪加一等,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家还负责马艳丽的全部医疗费,还补偿了五百元钱。
经过我爹和我二叔的这两次事儿的打击,我奶奶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在我二叔被判刑后的两个月,她就急火攻心去世了。她是带着未了的心愿走的,因为她没有把我妈和我二叔团圆在一起。临终前,我奶奶对我妈说,红英你也走吧,这个家没指望了。我妈说,妈我不走。我有咱们曹家的种,我等二林子回来。我奶奶说,你受委屈了,红英,如果,你能等他回来,一定要报这个仇。
好事不出庄,坏事传千里。我二叔“强奸少女”的事,几天里传出好几种版本。传的最多的是,说我二叔把女孩一个个地叫到器材室,能猥亵的猥亵,好骗的就奸污,还专挑俊的……
几天后,马斌也被另一条船接走了,岛上的人放了鞭炮。细心的人发现,在那条离去的船头的甲板上跪着一个人。有人说那人一定是马斌,她跪的是谁呢?
我二叔进了监狱,整个人都崩溃了。他不知道社会咋成了这样了,有理没处说,有冤无处诉。在里面他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所以都管他叫“哑巴”。
在狱中,新来的往往挨欺负,尤其是“强奸犯”,简直是万人恨。一天,一个老犯要我二叔的饭。我二叔不干,和他动起手。一帮老犯都上来凑热闹,一阵拳打脚踢。这时,只听有人大喊一声,住手。老犯都住了手。说话的人人高马大,上前拉起我二叔,他还是个孩子嘛,别过分了。从此我二叔就再也不受气了。
后来,我二叔知道,帮他的人叫李忠义,是老乡,因犯了“投机倒把”罪,被判了三年。俩人成了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李忠义是个买卖精,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没少见世面。他一谈起做买卖的事,两眼放光。我二叔说,你干的这些都是“投机倒把”,政府不让干的。李忠义说所以我才到这儿了。李忠义笑笑说,想挣大钱就得冒风险。像我们那个生产队,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干一年,就是好收成也只不过领回四五百斤的口粮,不够我们半年吃的。不瞒你说,我进是进来了,你嫂子在家有这个。李忠义用指头做着数钱的样子,小声对我二叔说,两三万呢。等我出去,再干几年,就是给我个县长我都不干哪。我的奶奶,我二叔在心里真的好羡慕,那时在我二叔的眼里两三万可是天文数字呀。我二叔是个细心的人,没事就和李忠义唠这些做买卖的事,从中学了不少东西。我二叔还和他学了几套拳脚,闲来时他们就相互切磋。
三年过去了,李忠义就要出狱了,我二叔还真是舍不得。我二叔是个刚强的人,要和李大哥分开了,我二叔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李忠义劝我二叔,兄弟,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社会不会老这样,听大哥的话,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你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的。你放心,大哥会常常来看你的。
李忠义走后,我二叔就掐着指头算日子,等着李忠义来看他。一个月过去了没来,……三个月……我二叔有些失望了。实在想得头痛,我二叔就想着李大哥的好,想着他津津乐道地给他讲的那些买卖的故事,充实我二叔寂寞的狱中生活。
半年后的一天,我二叔突然接到入狱以来的第一次会见家属的通知,他一时猜不出是谁,反正他既兴奋又不知所措。我二叔随着看守来到会见室时,眼前的李大哥已经叫我二叔都不敢认了。李忠义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大圈,衣着不整,精神头还不如在监狱里那时候了。我二叔心里有种预感,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李忠义难过地说,我媳妇跟人跑了,我找了三个多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所以,哥来晚了,你不怨哥吧?没有没有,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嫂子她……别叫她嫂子,她不配做你嫂子,她把房子卖了。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说女人的心咋都这么狠呢。李大哥的一句话,我二叔有同感,眼前是马斌和红英的身影。我二叔好言相劝。
李忠义让我二叔放心。他说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我二叔告诉了他我家的地址,说哥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到我们那个小岛上干点啥嘛。李忠义抱拳,强忍泪水扭头走了。
我二叔看了心都碎了。
一年之后,我二叔在狱中收到了来自丹东的一封信。打开一看,是李忠义的,信上说他现在在丹东,和一个朋友做“对缝”的买卖,效益还行。信里还说,他去过海岛,说我妈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提起我二叔时还是咬牙切齿。我奶奶去世快四年了,我妈说都是我二叔作的孽。还有就是告诉我二叔我已经四岁多了,到处跑了。李忠义还邮来了邮包,里面是秋衣秋裤,还有牙膏之类东西……我二叔看着这些东西,眼泪早已围着眼圈转了。
此后,每隔几个月,就有李忠义大哥的邮包寄来,里边的东西档次也越来越高。我二叔知道,李忠义大哥的买卖一定是做得很好。
我二叔承认,我奶奶的死,他是有责任的。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想,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奶奶的坟前去磕头,求我奶奶原谅他。我的出世,我妈还守着这个家,让他感到了些许希望。我二叔始终坚信,总有一天,他的冤屈会真相大白的。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就在我二叔入狱服刑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刚刚粉碎“四人帮”后,我们那个县的公、检、法联合办案,来复查我二叔的案子。他们说是虽然接到我二叔申诉,但没有证人。这次是原来案子的证人写信,推翻了自己原来的证词,又经过反复找受害人核实,证明我二叔是冤枉的,法院已撤销这起错案,对我二叔无罪释放。出狱后,为了安抚我二叔,公检法将要会同地方妥善安置我二叔的工作。
我二叔出狱那天,李忠义借来一辆吉普车,把我和我妈带上,去接我二叔。我妈一见着我二叔,眼泪就像拉开闸门的洪水。他拉过我说,快,叫二叔。我怯生生地叫一声,觉得好别扭。
李忠义在锦州最大的饭店请我们吃饭,然后又带我们去了浴池,说是让我二叔把那些晦气统统洗干净。
我妈说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进浴池。我是和我二叔在一起洗的,澡池子里的水很热,我只能在外面洗。我看见我二叔的鸡鸡那么大,我的那么小,我纳闷为什么人们都说我像我二叔呢?
回我们岛的路上,我二叔和李大爷有说有笑的,可和我和我妈就没话了。我觉得出来,我二叔不怎么喜欢我,我有点怕他。
八 释然的爱恨
我二叔在家没住几天,就和李大爷去了丹东。
后来,我妈打电话让我二叔回来,说是县里给我二叔安排了工作,还在岛上教书。可我二叔说,岛上是他的伤心地,不混出个样来,是决不会回去的。
包产到户的第五年,我二叔回来了。那天,小岛的码头上停靠了一艘庞大的收购船,船上的那位大老板就是李忠义。他带来了一帮人,其中就有我二叔,听别人都喊我二叔什么经理。
他们是来收海蜇的,因为他们给的价钱高,渔民们把海蜇都卖给了他们。这就引起了“马家三虎”的不满,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二叔他们的到来,显然是在抢他的码头嘛。平时,岛上的渔民谁也不敢把海货直接卖给岛外人,因为一旦叫马家三虎知道,明天你船上的货就得放臭了。所以,尽管马家三虎压价钱,也敢怒不敢言。这回我二叔要在岛上长期收购海货。我二叔没有骗他们,不久我二叔就把岛上的海货垄断,承包了岛上的大片滩涂搞养殖。
人说头三脚难踢,马家三虎因此召集了二十多个年轻人,拿着家伙,气势汹汹地来到李忠义的大船上,见人就打,把一筐筐的海蜇往他们的车上抬。我二叔情急之下大喊一声,用他发抖的手操起一把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大腿。这一刀下去,血马上顺着我二叔的大腿流下来。“马家三虎”什么阵势没见过,看着这一幕也吓坏了,知道我二叔蹲了这八年的大牢不好惹了,得刮目相看了。
在县医院住院期间,李忠义说,兄弟,你肯为哥哥我挨这一刀,哥就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从今往后,咱就是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回到丹东之后,一天闲聊,李忠义高兴地对我二叔说,你嫂子从南方普陀山庙里回来了,今晚请你到家里坐坐,你们认识认识。李忠义说的这个嫂子,是他出狱后又娶的女人。
几年前的一天,仍是落魄的李忠义路过公园,他发现,有几个小青年正在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进行戏弄。李忠义看不过眼,上去制止,结果发生了口角最后打了起来。李忠义把他们打跑了,就想送她们回家。当李忠义知道她的男人死了,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有住处时,把他们带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就结了婚。
但出乎李忠义意料的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媳妇继承了她姨妈的遗产,一夜之间成了大款。他们有了资金,买卖越做越大。
在丹东的凤凰饭店,我二叔和李忠义的媳妇王晓晓见了面。一见面,两人都愣住了。那个王晓晓腿一软,跪在我二叔的面前,哭着说,二林子,看在我给你们曹家生了个种的分上,你就原谅我吧。啊,还有是我写信说你是被冤枉的,我还给他们出证词。我二叔木然地站在那里……
李忠义听明白了,我二叔说的那个女人竟是王晓晓。李忠义刚要发作,被我二叔拦住说,哥,事情都过去了……
原来,我二叔被抓后,他把老校长叫他办的事情交给了政府。马斌在她怀孕几个月要显怀的时候,被她的大姨妈接走了,恢复了原名王晓晓。没想到,她到大姨妈家生下孩子不久,她大姨妈和姨夫被定为漏划的资本家,打入牛棚,又相继含冤去世。家产没收了,马斌无家可归,多亏遇到了李忠义。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我二叔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切地问,我侄子呢?马斌说,他好着呢。在家保姆看着。
不久,李忠义得了癌症。李忠义死前留下遗嘱,把李家的一半家产划在我二叔的名下,并让他照顾好王晓晓和他的三个儿子。
王晓晓不但信佛,更加关心公益事业。建小学、资助贫困大学生、盖敬老院,还修大庙。
那年,我考上了中师。我二叔很高兴,说咱们家终于出了个合格的老师了,他除了给我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外,还给了我一万块钱作奖励。也是那年,就是我二叔和我妈、马斌见面之后,他们几个从前的冤家把话说开了。就在那天,我妈当众宣布,我是二叔的种……
责任编辑 徐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