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一首温情的歌

2013-04-29 01:20:31秦万里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石家老方小说家

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有些事物是在悄悄变化的。比如说,我们会慢慢变老,我们的孩子会渐渐长大。再比如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件物品变旧了,一些东西老化了,一所房子变得千疮百孔,一条道路变得坑坑洼洼,一辆汽车报废了,一件衣服破了。更不容易觉察的,是那种非物质的变化。比如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观念,我们的荣辱观、价值观、世界观,也都在发生着变化,原来荣耀的,现在羞愧,原来耻辱的,现在荣耀。还有我们的立场、我们相互间的关系、我们的亲疏远近、我们的爱与恨,有些人以前是朋友,日后却反目为仇,有些敌对的双方,又走到了一起。这些变化,经常是在悄悄进行着,不知不觉就变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我们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可能会发现,有些变化微妙奇特,有些变化启迪灵感,有些变化令人欣喜,有些变化值得痛惜。

《阳光》的朋友让我写栏目,有一篇小说我一直耿耿于怀,想把它写进栏目去,却因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不知道选择一个什么角度。这一回试着说说。

这篇小说叫《挑担茶叶上北京》,作者是刘醒龙。

看题目就知道这个故事和茶叶有关。故事的开头写一位名叫石得宝的村长。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石得宝的媳妇正生着病,忽然有人带来了一个通知,说镇长召集村长们开会,有重要的任务布置。本来石得宝以为是又要汇报数字进度什么的,结果听完了镇长讲话,才知道原来是要求每个村向镇里上交几斤茶叶。那个时候的乡村,上面摊派点儿这个那个的,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摊派却是让人难以接受了:“大家一听说这些茶叶必须是冬天下雪时现采的,不能有半点儿含糊时,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当场问起来,说是茶叶从来都是春天和夏天采摘,冬天采摘这不是违反自然规律吗?丁镇长解释说这是县里布置下来的,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他还告诫大家,这事不要向外张扬,避免产生不利影响。将来哪个村里出了娄子,就找哪个村里的干部追究责任。”看来,布置任务的人也知道这么做不对,不然怎么会不让向外张扬?业内人士都知道,冬天采茶会造成来年茶叶的严重减产,甚至会致使茶树的死亡,这绝对是损害农民利益的行为。可为什么上面要布置这样让人难以理解的任务?镇里那个足智多谋的干部老方“告诉石得宝,现在党的三大优良传统的提法已经变了,叫做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采冬茶的事就是为了密切联系领导。它是镇里段书记发明的,后来又引起了县里的重视,成了县里头头们打开省城与京城大门的秘密武器。石得宝很奇怪段书记怎么会想到出此怪招。老方就说一招鲜吃遍天,虽然只是一点儿茶叶,由于是冬天下雪采的,别人没有,领导一下子印象就深刻了”。段书记去地委参加学习了,大家都明白,“丁镇长见段书记搞冬茶送礼非常有成效,就趁机也让大家搞冬茶,说是上面要,其实还不是自己想到上面去取好卖乖,不然上面的人怎么知道茶可以冬天采。”散了会,对这个任务深怀不满的村长们在一起喝酒,“酒喝到差不多时,有人提出各个村联合起来进行抵制。这话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石得宝见说话的人很尴尬,就劝他放心,在这儿说的话不会有人往外传,谁要是往外传,他就带头将这些都栽赃到谁头上。”说是要抵制,大家毕竟还有很多顾虑,经过了一些周折之后,“村长们叹息了一番,都承认自己斗不过丁镇长,丁镇长身后一定有大人物在撑着,他们再团结也没有用,丁镇长大不了换一个地方再做他的官,而换来的人说不定更难对付,大家又数起了丁镇长的好处,然后叹息他在段书记的阴影下工作,不用点儿手段也的确没有出头之日。”

生活中确实会有很多让人叹息的事情,特别是面对某种抉择的时候。特别是,村长们还心怀着某种希望,盼着丁镇长和上面的哪个领导搞好了关系,说不定能给这个镇带来什么项目,改变一下这里的面貌。特别是,这位丁镇长似乎并不坏。他工作认真,也比较关心农民的疾苦。关于这一点,我们往下看就知道了。过了些日子,当天上真的下起了大雪,石得宝出了家门,打算去看看谁家受了灾,“半路上他碰上了丁镇长和镇里的两个干部,他正要为采冬茶的事做解释,丁镇长却问他村里有无人畜受灾。石得宝说他正要去了解情况,丁镇长生气地说这是失职,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负责任的。另一个干部说丁镇长天一亮就开始逐村视察……”天黑后就听说“丁镇长在去邻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再后来又听说“丁镇长的确摔断了一条腿,用木棍固定之后,他让几个人扶着,硬是撑到半夜将八个村子都看完。”石得宝被丁镇长的行为感动了,决心完成采冬茶的任务。他又要保守秘密,又不能去伤害其他村民的利益,只能在自家的茶树上打主意,在不该采茶的时候动自家的茶树,必须征得父亲的同意,父亲是个耿直的倔老头,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做法,石得宝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开口。

问题怎么解决呢?在这里需要先介绍一下石得宝的父亲石望山和石家家族的一段历史:“这垸这村虽然叫石家大垸,但人口却是少数,主要是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军队撤退时,在这垸里狠狠地杀了许多姓石的人,当时垸里的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直到解放后很多年,他们才搞清楚石家的一个人在北京做了共产党的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时候他们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给石望山写过一封信,却从来没有回来过。”多少年过去了,石望山还对他的这位十三哥念念不忘:“十三哥最后一次离家时,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我还记得他的脚印转眼就被雪花填平了。”

一排脚印深深印在一个人的心里了,这是一种真挚的情感,一种真挚的情感也曾经深深印在亿万人的心里。“桑木扁担轻又轻,一片茶叶一片情,船家问我哪里去,北京城里看亲人。”这是一首歌,《挑担茶叶上北京》,这是一首表达了真挚情感的歌,当年很多人都喜欢这首歌,当年很多人都渴望真的到北京去,看望大家心目中共同的亲人。但是变了,这种情感,这种关系,这种立场,都悄悄发生了变化。虽然丁镇长也还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小官,虽然石得宝们后来也愿意去采那令人心疼的茶叶了,但是,一种变化还是在这个故事里显现出来了。刘醒龙写出了这种变,与“一片茶叶一片情”的氛围相比较,不仅仅是老方在调侃中说的三大优良传统,几乎是所有的人,人们的情感,人们的思维方式,甚至缭绕在乡间田野的那种微妙的气息也发生了变化。

后来,还是足智多谋的老方为石得宝解决了难题,他告诉石望山一个消息:“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专门打电话到镇上报信,让这边准备一下,随时进京去办理丧事。石得宝走拢去时,石望山正急得手足无措,嘴里不停地说,这怎么可能呢,北京那么高级,怎么就医不好他的病。老方又说,那打电话的人说北京有个从前给光绪皇帝看病的老中医开了一个偏方,但要用病人家乡的茶叶做药引子。石望山说这还不好办,他们要多少他可以给多少,就是挖几棵茶树送去也可以。老方说只是这茶叶必须很特别,数量虽然只需两斤八两就足够,可它必须是冬天下雪时现采现炒。”老方略施小计就把石望山给骗了,过了一会儿,石得宝就“看见父亲石望山在雪地里匆匆走着,肩上挎着一只箩筐。又过了一会儿,自己的媳妇也同样挎着一只箩筐,踏着父亲的脚印往山坳上的那块茶地走去……”石望山去采冬茶了,他要把冬茶送给北京的亲人。一个谎言完成了一个任务,一个谎言也凸显了一种真挚的情感。但是,知道内情的石得宝却产生了莫大的哀伤:“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缝隙,父亲和媳妇在其中一点一点地游动着……石得宝仿佛看见寒冷正从他们的指尖往心里侵蚀,他自己亦在同一时刻里感到周身寒彻。”事实上,在此时此刻,那首歌唱出来的一片真情,已经被击得粉碎。

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篇反腐小说——当官场腐败渐渐成为一种频频出现的现象,反腐小说也随之成为了小说的一个品种。似乎,这种现象本身就有几分可悲。常常是这样的,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弊端让人们悲痛或愤懑,却给了小说家机会。小说家直面现实,呼唤正义与良知,鞭挞卑鄙与罪恶,写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常常又是这样的,当一种特殊现象渐渐成为普遍现象的时候,小说家们很可能会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同一条路径,这样一来,在建立了典型性的同时,又产生了同一性。于是乎,进入了同一路径的小说家们不由自主地展开了一种竞赛,看谁构造的官场斗争尖锐复杂,看谁的故事更加触目惊心。不经意间,大家都在进行一场疲惫的竞赛。

这个发生在石家大垸的故事,并不触目惊心,可它不仅让主人公石得宝“周身寒彻”,也让我们这些读者生出了难以言说的惆怅。虽然那时候的腐败和这时候的腐败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那时候的所谓“腐败”仅仅算得上是一种开始。一个小小的镇长,为了得到晋升的机会,向自己所管辖的村子征集点儿茶叶,拿到他的上司那里去拍马屁,这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或者说,某个大领导,喝了基层干部送的特别高级的茶叶,这也没什么了不得。和今天的一些现象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似乎不该这么比。似乎应该就小说论小说。这篇小说发表在十八年前,十八年过去了,今天重读这篇作品的时候,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一种内在的力量,它引起了一种回忆,我们的目光甚至会越过石家大垸,朝更遥远的过去瞭望。刘醒龙很聪明,他在他的小说里,追忆了那一首充满了真挚情感的歌,有了这首歌,他就找到了一个别样的角度,直逼共和国肌体中那个病灶的痛点。这首歌给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提醒人们,一些变化正在悄悄地发生,这样的变化不仅仅令人心寒,甚至有可能会动摇一座大厦的基石。这首歌照亮了一个平凡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生活的褶皱。这样一篇闪烁着思想火花的小说也照亮了评委们的眼睛,他们让它获得了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刘醒龙的小说发表在1996年。十八年过去了,生活发生的变化无法估量。十八年的变化如果是一个突变,足可以让丁镇长,让石望山、石得宝,让村长们,让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当然,这样的突变不可能发生。在没有重大事件的情况下,历史总是在渐变中行进。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仍然在渐变中变化着。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渐变即寻常。寻常特别容易让人习以为常。寻常包围了生活在寻常中的人们,许多人已经在寻常中麻木。寻常也包围了小说家,小说家却不能麻木,小说家在寻常中思考,也在寻常中呼唤,呼唤麻木的人群。

秦万里:湖北黄冈人。《小说选刊》 原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泥人程老憋》《王小晓飞往东京》以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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