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泥草香

2013-04-29 01:20:31芮立祥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妈妈

陪妈妈晒太阳

今儿个星期天,很好的太阳,在这个冬日格外难得。

我赶回家,陪妈妈好好晒晒太阳。

从县城乘车到林园小站,走半个小时的田间小路,就到家了。“奶奶,大伯回来了,大伯回来了!”随着小侄女的一声唤,妈妈从里屋迎了出来。“祥呀,今天是么子风把你吹回来了?”“嗨,今天是个好日子呗!我赶回来,陪您晒晒太阳呀!”我话音未落,妈会心的一笑,跨上前,一把就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流霎时遍及我的全身。我像久别的游子回到妈妈的怀抱,踏实温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祥呀,手怎么这样凉呀?小叶子快去给大伯打盆热水洗把脸!”小侄女应声而去。我止住了小叶子,“妈,我不冷,您看我一路走来,身上都出汗了……我陪您晒太阳去!”“这就去?哦!……你还是先洗把脸暖和暖和吧!”到底犟不过妈,小叶子瞅了我一眼,把一盆热水飞也似地端到了我面前。妈妈习惯地试试水温,然后看着我把双手浸入水中,看着我把手脸洗了个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走,陪妈妈晒太阳去!”妈一面说着,一面把那条磨得发亮的老式木板凳递给了我。我搀扶着妈妈,一步一步向爸妈省吃俭用做起的这爿房的墙根走去。妈妈的眼里闪着我非常熟悉的光芒。

妈妈是京剧鼻祖程长庚的后代,从旧社会过来,又经历过“文革”的风雨,吃过不少苦,遭过不少罪,可她从不向困难低头。今年七十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特别是前年父亲去世后,妈妈的眼里仿佛多了寻觅的光,可她却从不向我们提出什么。我们兄妹几个都很忙,陪妈妈的时间不知不觉也少了。

今天真好,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杂事儿烦扰,暖洋洋的太阳照着灰瓦红墙下一位白发老人,还有老人的儿子。老人开心地笑着、说着;儿子开心地听着、答着。阳光下两双手不停地相互摩挲着。

小时候,家里很穷。夏天好过,冬天难挨。数九隆冬,全家只有三两个火盆,又没钱买栗炭,稻草灰的火管一阵子就熄了,我们兄妹四个还有爷爷奶奶便成了爸妈供暖的“老大难”。好在太阳总会在冰天雪地之后笑吟吟地出来。印象中故乡的冬天雨少晴多,殷勤的太阳真是帮了爸妈的大忙。妈妈忙过半晌的农活,见太阳丈把高了,就唤我们“小懒虫”:“快起来,快起来,太阳早起床了……妈带你们晒太阳去!”晒太阳?好!我们眯着眼睛瞅瞅窗外,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穿上“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衣服,一溜烟就溜到院子里那爿土墙根下晒太阳。妈妈就在一旁打着线衣或纳着鞋底,一边给我们讲着祖上程长庚“唱关公不打脸”的故事。听着故事,不觉忘了寒冷,如坐春风,一个冬天就这样晒过来了。我们兄妹几个身体棒棒的,大概与儿时的“日光浴”有关系吧。现在回味起来,一种特别的温馨与甜蜜仍萦绕心头。这甜蜜,这温馨,一半是太阳给的,一半是母亲给的。

好久好久,没好好晒过太阳了。大学毕业后,在家乡的小城工作,一晃就二十多年。上班,单位有空调;下班,家里有空调;出差,小车里有空调。于是,渐渐地与阳光疏远了,更谈不上冬天晒太阳了。

昨天,忽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祥呀,明天星期天,是你生日。今年的天冷得早,雨水多,妈的腿脚又不灵便,就不到县城看你了……你四十好几的人了,别成天待在机关里,有空多出来晒晒太阳!”妈妈的一席话,撞击着我的心灵!对,明天,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差点儿给忘了呢!俗话说“儿的生日,娘的难日”,明天什么事儿也不干,回趟家,陪妈妈晒太阳去!

生日里陪妈妈静静地晒着太阳,妈妈乐和着,我的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面对母亲,心暖春开。

妈妈莫老

母亲节快到了,“五一”回家看看妈妈。

妈妈老了。眼里的那种神韵没了,眼光有些呆滞了;牙齿虽然几年前全换了,但下巴最近又瘪了一些;走起路来,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前段时间还到大屋的邻家转转,近来,好像又不爱动了,老在家里坐着;她不看电视,不打麻将,父亲走后,似乎也不大愿与别人交谈了,一天到晚,几乎接受不到外面的信息,脑子也在慢慢老化。我扶着妈妈,妈妈真像是银丝吐尽的一曲蚕壳……

妈妈引领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当我们长大成人时,妈妈却老了!我备感人生的无奈和悲凉。滚滚红尘,茫茫时空,流水无声,落花无情,人,真的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呀!

回到家,悄悄地找出我珍藏的妈妈二十岁左右的那张照片,大约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吧。那时,照相,是一种奢侈,而能去照相的大多是爱美的年轻人或者是生活条件相当不错的人。妈妈的照片是自己去照的呢,还是父亲带她去的,抑或是一些“追星族”给妈妈照的呢,我没有问,妈妈也没有讲过。只听妈妈说,她当年在县王河农场工作时,能歌善舞,能干又机灵,很受大伙儿器重。我想,那时也一定会有很多如我父亲一样的优秀年轻人竞相追求的。感谢妈妈给我们留下了这张照片!年轻时的妈妈,梳着两条乌黑发亮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深凹的眼睛炯炯有神,给人既有城府又很阳光的印象,长长的瓜子型脸蛋,穿着白底碎花的褂子。听爸妈说过,他们是自由恋爱的。妈妈家成分高,是程长庚的后代,外公程家骝当过国民党的乡长呢,在特定的政治环境里,父亲究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他爱着妈妈,就决不嫌弃她的家庭。在后来面对诸多的政审时,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周总理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由人选择!我爱人家庭成份是地主,但她接受的可全是新社会的教育啊……”父亲曾对我说过,他当时在王河农场当团书记,领导重点培养他。后来,与我妈谈恋爱时,领导还善意地提醒他要考虑政治前途。但父亲说,既然选定了妈妈,就决定一辈子不离不弃!妈妈呢,在富有的家庭中出生,花季少年,却遇上国家的政治大变革。——解放前夕,程长庚后代的“十二马子”(名字中以“马”为偏旁,如程家骏、程家驹、程家骝等)曾来信叫外公携家眷一齐进京,但外公认不清形势,误认为自己为官清廉,没干一点坏事,无论国共哪个政府执政,都不会将他怎么样的,更何况自己省吃俭用置下的田地怎愿拱手送与他人?于是婉拒京城的召唤,执意留守家园。孰料解放后就被划为地主,备受“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不仅毁了自己的一生,而且把我两个舅舅和我妈等姐妹仨全毁了!——妈妈虽聪慧能干,但“地主崽”的黑锅让人望而却步。妈妈感念父亲的爱的抉择,虽然父亲家一贫如洗,但她甘愿与父亲离开王河农场,毅然回到父亲的老家,白手起家,相夫教子。

我的爹爹是个老实的农民,在我那个叫做芮新屋的大屋,谁都可以欺负他的。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过日子,要想摆脱村里人欺凌何其艰难!父亲弟兄一人,“一个巴掌拍不响”,没人肯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里里外外,只有父母二人风雨同舟了。好在父亲在农场学会了珠算,加减乘除全会,财会专业,也凭着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自学通了,成了村子里唯一会打算盘的人。父亲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又“提拔”到公社综合厂当会计,前后干了二三十年吧。只是父亲不愿做假账,得罪了一些有势力的“地头蛇”,人们抓不到什么把柄整父亲,就从妈妈家的“成分高”上找茬子。父亲后来的“提拔”,实际上就是一种排挤。妈妈看着父亲含泪离开生产队到公社厂子去了,就独自一人在生产队里与那些笑里藏刀的“地头蛇”们斗智斗勇。妈妈硬是征服了那班人。我记得,妈妈在全队拔秧比赛中,一个早上她拔的秧苗最多;插田比赛,她也是优秀者之一;割稻比赛,她总是名列前茅……有一次搞“双抢”,酷热难当,我发现妈妈脸色不好,劝她休息一天,但她还是把家务忙妥后,又挣扎着上工去了,直到繁星满天时才拖着泥水湿透的衣服回家。一回家就瘫在地上,我看见有隐隐的鲜血渗出了裤管……我心疼地怪妈妈道“妈,你怎么了?叫你今天莫去上工的,你偏要去,这下累坏了吧?”妈妈说“祥伢,你不懂。我们只有天天上工,才不会遭算计。”我问为什么,妈妈说,“假如某一天你没去,生产队就会找借口说这一天是加班,弄个双工分,让你有苦说不出!……我一家七口人,你爸在厂里拿的是定额工分,就靠我一个人多挣点儿呀!要不然,称不到口粮,你们仨伢子也念不了书啊!”

哦,原来如此!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城乡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春风化雨,我成了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如今,我在家乡的小城工作,也算有点出息了。家乡人找我办点事儿,我也不计前嫌的办了,爸妈总是说:“能帮上人家忙的就要尽力帮!做善事就是积德啊!”而每次我把人家的事儿办好后,就在第一时间告诉爸妈,爸妈便高兴地转告相托的村人……

可是,一转眼,父亲走了,妈妈老了……

有人说,父母是阻挡孩子走向死亡的一堵墙……父亲这爿墙在风雨中猝然倒下了;如今,我们能拥有的,只有妈妈这半堵墙了!

妈妈,你可千万莫急着老啊!

背 影

那是初春的一天,大风微雨,很有些寒意。我正在家中看书,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喊我,我赶忙丢开书,匆匆开门一看,是父亲!——原来,父亲顶风冒雨,骑着自行车赶了二十多华里的小路,给我送米来了!

我一口气奔下楼去,父亲正把自行车靠到楼道口,气喘吁吁地解着绳子,有些吃力地把米从车后架上搬下。我看着一身泥水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爸,不是说好了,别带米来了吗?——您看,我工作都这么些年了,更何况今天又是刮风下雨的!”“村里拖拉机原说进城的,后来又说不来了……我已把米装好了,就骑着车子送来了。”父亲一面说着,一面与我抬着塑料袋装的百来斤大米从楼下搬到我住的二楼。

我备感这米的沉重,这沉重让我好久说不出话来!在父亲的眼里,城里的米总是陈年杂米,只有家产的米才新鲜才养人。我永远是需要他呵护的儿子!

“爸,累坏了吧,快坐下歇会儿!”“不累,不累!你先别忙泡茶……我们把这米倒进米罐里,省得占场子。”父亲一面说着,一面操起腰巾,擦了把汗,又把米挪到厨房。我知道父亲雷厉风行惯了,赶忙去收拾米罐。其实,米罐里还有不少米,我便找个碗儿把剩米弄起来。父亲见了,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碗。“还是我来吧,省得你身上弄得又灰又汗的!你还是专心改你学生伢的作业本本去!”父亲不由分说,熟练地找了个盆子,弯下腰把剩在米罐里的米掏了出来。

我看见父亲的头发渐渐疏脱,渐渐变白了!站在一旁,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在那“一个鸡蛋换餐盐”的苦难岁月,父母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成人。而今,我们都成家立业了,可是,父亲为了我能安心工作,为着弟弟能做好生意,仍操持着全家的农务,即使在“双抢”农忙季节,也不要我们为家里帮什么。他总是说:“你父亲是个搬泥巴的,只有这么大热,只能发这么大光。你们的前途靠你们自己去争取,家里的事情用不着你们分心!”

米罐收拾妥了,便陪父亲来客厅坐会儿。刚坐一会儿,问问我和儿媳妇最近的工作情况,问问小孙子的学习情况,父亲又说要赶回家犁田。我一看都十点多了,一定要他吃了午饭再走。可是父亲硬是不吃,说,牛是几家合伙的,不能误了春耕……

雨越下越大,但我知道父亲的性格,只好默默地递过去一件雨衣,站在家门口,看着父亲空着肚子骑上那辆吱吱呀呀的自行车,目送着风雨中的背影在我的泪眼朦胧中渐行渐远。

油菜花开分外香

清明节,暖暖的太阳照着油菜花,金灿灿的,那一阵阵扑鼻的清香召唤着我。我走到父亲生前亲手开出的这片油菜花的地头,摸摸朵儿,嗅嗅味儿,可就是找不到父亲的影儿。我问:“油菜花,你前年谢了,去年又开;去年谢了,今年又开。可造就了你们的主人我的父亲为什么一去不复回呢?”

油菜花兀自在风中摇曳,冰冷的泪水模糊着我的双眼。

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但父亲挖地播种油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在小冲塘梢上,我家有四五块自留地。父亲总是春来之后第一个开荒挖地的人。料峭的春寒里他虽只穿着单褂单裤,却忙得满头大汗。地挖好了,歇个一两天,让阳光晒晒新翻的土。第三天头上,父亲就在松软的土地上用小锄子挖出一个个小宕来,然后播下油菜籽儿,再用土盖上。他弓着腰,脸贴着地,屏着气儿,那么认真,那么虔诚,他的心全在地里,地里有他喷香的花喷香的油。他沉浸在劳作中,全然忘了身外的一切,而时间却早过了午。家里已派出几班人马来催喊他回去吃饭了,他却一面挑着粪水浇着刚刚播下的菜籽儿,一面“骂”着,“莫就是吵!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吃饭……你们饿了,就先吃,我把这点儿浇完……”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完完全全拼命工作的硬汉。

透支生命,忘我劳作,父亲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心脑血管疾病。几年前,在看水时,差一点儿栽到田里。他硬是支撑着走回了家,一路上还责怪自己身体怎么这么不顶事儿。到县医院一查,竟是脑梗塞!幸好由于抢救的及时,加上父亲年纪不大,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父亲的病似乎完全康复了。

为了让父亲减轻农活的磨损,我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希望他能来城里带侄女读书,实际上是让他从田地里摆脱出来,享享清闲。“那不行,你们城里是青石板上过日子,水都要花钱买。我不能白吃白喝,除非你为我找份工作我才去……”父亲是过日子人,知道我们是工薪阶层,弟弟靠在外打工养家糊口,他不愿给我们带来一点儿麻烦。“好,我尽量为你找!到时候你可要说话算话哦!”我说。父亲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确实需要修整一番了!但父亲的观点是“庄稼人,人勤地生金,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本分。就是累死在田里,也不丢人……”我担心一旦找到工作,父亲还不愿离开心爱的土地呢!

不久,我在一位朋友那儿为父亲谋得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父亲在我们的开导下,总算离开那片他熟悉的土地,来到了陌生的小城。好在父亲悟性高,也算是“知识分子”,当过“基层干部”,适应性很强,不长的时间就融入了城市生活。他能看书、看报、看电视,住在我原来在学校的那套房里,带着我弟我妹两个在城里读高中的孩子,还有一份比较自由的工作,每月有几百元的收入,老人家非常惬意,脸上常常挂着满足的微笑。有时晚上摸到我家来,有时,我到他那儿去,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唠唠嗑。

一晃就四年过去了。

谁料当年在乡下辛苦劳作所埋下的病根并未根除,死神已悄悄向他逼近……

那是二○○六年正月初九的凌晨,窗外大雪飘飘,寒气袭人。已在本县医院住了快一个礼拜的父亲,与死神作着最后的斗争。那一夜,我们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感到父亲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力。父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时就翻身下床,说,“要回家,我要回家!再不回去,伢子呀,你要后悔一辈子!”一夜监护在父亲身边的汪主任和护士们有些束手无策。我们想转到省院,但父亲已经清醒地感到回天乏术了,命令似的要我们让他立返家中!我知道,在我们家乡有一种传统,就是老人在自己家里病故,才叫“寿终正寝”,才能让棺木升至村子里的大堂举行祭祀活动,否则,无论是谁,都不能入大堂享受公祭的哀荣。不仅自己被称为“孤魂野鬼”,而且他的后代还要遭人耻笑。父亲是非常要强要面子的人,尤其是不愿给后代带来什么麻烦,他知道这一习俗(虽然是一陋习),于是,他坚持留住最后一口气执意要乘车冒雪赶回王河老家。

父亲堂堂正正的生,更要有尊严的走!

我理解父亲的心思,可眼下是正月新年,又是凌晨一点,又是大雪皑皑,又要到几十华里的乡下,几乎没有师傅愿意出车……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请到了救护车师傅!

银装素裹中的深夜,父亲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父亲虽一路打着点滴,但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我的好友W医师则携带着氧气袋,随车就诊,以备不测。父亲躺在救护车中间,我们则守护在四周,我们顾不上妈妈一路反胃呕吐,只是全神贯注着父亲,希望上苍能成全父亲生命中的这最后的期待。父亲忍受着一路颠簸,与死神作着多回合的较量,老人家坚持着,一动不动地配合着我们。车子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向王河方向挪着,父亲却感觉是一步一步到家了!近了,近了,近了!我们盼着风雪再小点儿,盼着车况千万别出现闪失,盼着能有新的奇迹出现!父亲的脸上发着非常好看的红光,老人家坚持着,坚持着,最后硬是把一口气挣到家中!

下三点时,车终于到家了。我们赶忙把老人家从车上抬回家,刚进堂屋,我看到父的眼睛充溢着欣慰。我说,“爸,我们到家了,到家了”父亲点点头,仿佛说了一声“好”。我们又赶忙把父亲抬上床,期盼着父亲能创造新的奇迹,从死神手中回来!可父亲已对这个世界奉献了全部的心血和热忱,老人家刚刚落枕,竟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对我们说,面带着微笑走了,就这样,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哦,父亲,您真的是一口气挣到了家,一口气挣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哦,父亲,您面带微笑,一句话未说……我理解您,父亲,您把生命中的最后愿望也变成了现实,您的微笑是胜利的微笑,是留给这世界最美的语言!

子夜的哭声和鞭炮声打破了村子里新年的宁静,村民们闻讯都赶来了,大家为父亲的猝然离去而叹惋痛哭!村民们张罗着老人家的后事。一直守在父亲身边的我,有许多心声想与父亲倾诉,可父不开口父不说话。父亲走了,我从此成为一个没爸的孩子,从此没有爸爸这个最贴心的朋友了!哦,父亲,我敬您爱您懂您!在这个世界上您做的太多说的太少要的更少,在这最后的时刻,您竟连一句话也不留下!老人家,您累了,您就好好休息吧!

想念父亲,想念在“文革”混乱的日子里,父亲被村子里的“造假派”诬陷孤立,执意不做假账的父亲一身铮铮铁骨,一人独吞心泪,从不把落寞的情绪传给我们,反而开心地找我谈心,鼓励我好好学习,立志逆境奋起;想念父亲,想念在“飞来横祸”中呼天抢地的痛楚——一九八六年农历八月十八上午,十五岁的小三子背着家人随村拖拉机到了县城,下午竟被该拖拉机手撞死于潜山平桥!……为雪“小三子车难之冤”,为良知与正义得以伸张,父亲奔走呼号,上下求索,惊动中央首长的呐喊,令所有作恶者在良心的天平上永不安宁!想念父亲,以高小学历前后当了三十余年的会计,虽历经磨难而深孚众望;想念父亲,连任村组长,为乡村学校、道路、桥涵等工程殚精竭虑,一桩桩一件件落到实处;想念父亲的铁骨柔肠——当年,妹妹多病,您砸锅卖铁,四处筹钱,跑遍县内外大小医院,硬是把妹妹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我来小城工作后,您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数十里,给我送了二十多年的家产大米;想念父亲,在艰难困苦中打拼,培养了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打了家乡的第一口水井、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在全村第一批作好了石墙红砖青瓦房;想念父亲,熬一头白发,孕育辉煌的未来,把最难的愿景变成了现实……父亲,正如妈妈所说的那样,您不愧为“顶天立地的人!”

油菜花,你清新的面容为什么让我泪流满面?你淡淡的芳香为什么让我彻夜难眠?

油菜花,你就是父亲的化身!看到了你,就是看到了我的父亲!

油菜花,你会永远开在我的心中,活在我的心中,香在我的心中!

九月九的酒

几年前,我回家过中秋节,见家里新买了录音机,便叫弟弟放点儿好磁带听听。弟弟选了好久,单就挑出了《九月九的酒》。《九月九的酒》是刚出笼的新歌,我踏着节拍唱,却老是跑调,弟弟倒熟,唱着唱着,声音越来越大,竟是完全融进去了。我很惊讶,弟弟没读多少书,论起乐感来比我差多了,可是,他完全盖住了我!我止住声,痴痴地看着弟弟那沉醉劲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弟弟在外边跑生意,接受新潮到底比待在小城里的我强多了!我好不高兴!

又一次,我回家看父母,弟弟做完一趟生意刚好回来了。我踏进门,却见弟弟在搞卫生。我说“老四,回来了?出去半年了吧?”“是的!昨晚上坐火车回来的,‘双抢搞完后还要走呢……”弟弟放下扫把,倒一杯清茶给我。我听见录音机里正放着曲子,很耳熟的,仔细一听,正是《九月九的酒》。我说:“老四,怎么还时兴《九月九的酒》呀?”弟弟说:“我爱这歌儿,听着舒坦……哥嫌吵,就关了吧!”“不不不,好听,好听!”我赶紧止住了弟弟。“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飘零在外头……”《九月九的酒》,这熟悉的旋律,原来是弟弟心灵深处的东西呀!到今天我才听出来!

听出来了,就禁不住沉重起来!

弟弟在家排行第四。读书时,正赶上家里遭难。家难葬送了弟弟读书的前程,成了父母心里永远的痛。好在改革开放的政策,聪颖的弟弟很快从打工跑生意的“劳务大军”中脱颖而出,成了一个“小班头”。村里人说,“四老板在外面不赌博、不酗酒,规规矩矩的,做起生意来,凶得很,一个抵几个呢!”每逢人们夸赞,弟弟总是笑着说“托政策的福,沾大伙儿的光”!我常劝弟弟,一人在外,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能太劳累,只要身体好,搞钱的日子长着呢!弟弟总是说“父母都是一把年纪了,几个孩子都在读书。窝在家里种田,一年出不了两千元钱,撑不了门面的!不发愤在外面抓几个不行呀!……抓了钱在外面胡花的,也大有人在。哥,你放心,我不会。我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做人不能不负责任啊!”弟弟是能干的,也是实诚的。每次回来,总把大把的票子如数交给父亲,然后就猫到老爸老妈身边问长问短。弟妹悄悄地做出一大桌子好吃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团团圆圆,一边吃,一边听弟弟说外面闯荡的经历,一餐饭要吃大半天,乐得孩子们像过年一样。

我不少次听弟弟介绍在外的经历,每次都精彩淋漓,但他从不说在外的苦处和险处。一次,我听人说他受了委屈,追问起来,老弟仍是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吃点儿苦不算个啥!”我知道,弟弟经过家难和风险的磨炼,是不肯向苦难低头的,也是不肯把痛苦带给别人的。

一曲《九月九的酒》,更显出了沉重。

在我们不到六十万人的县城内,外出的农民工兄弟竟有十多万之众,全国该有多少?这些农民兄弟们除夕之夜放完了鞭炮,就筹划着走南闯北的事。正月未尽,就远走他乡,有的中途回家看看,有的到年末才能回来。他们顾不得年迈的双亲在家园守望,年轻的妻子在月夜相思,年幼的儿女在梦中呼唤,而他们自己呢,则怀着抛妻别子的无奈,挤在城市那高高的屋檐下,在夹缝中拼着日子……

昨天,弟弟捎话给我,说他们明天准备出去再跑一趟生意。老弟是在一个月前被迫返乡的,那时,正值“非典”非常时期。一个月过去了,“非典”渐趋平缓,而离“双抢”农忙还有一个多月呢,老弟在家闲不住了,说“今年闹非典,苦了我们农民工,跑来跑去,撵来撵去,没赚到啥。可搞‘双抢要钱,孩子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门户差事要钱,不外出赚点钱暖不了窝呀!”我没有办法留住弟弟,想起侄儿侄女拉着弟弟衣襟依依惜别的情景,禁不住一阵怆然。

大清早,弟弟带着几十人出乡了,我没有到火车站去送。只是默默在家中放一首歌儿,歌名是老弟爱听爱唱的《九月九的酒》。我静静的听着,一任忧伤的旋律掀动我的心潮:祈愿这熟悉的歌声伴着那隆隆飞驰的列车带给老弟和老弟那样的农民兄弟们一趟好运,一生好运,并且早日发财,过上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乡居日子。

醉人的香樟树

“我家门前有棵香樟树,那树可是我们村子里最大的一棵呢!”初见面时,爱人自报家门道。于是,那棵香樟树一次次地召唤着我,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多好的香樟树,无论节气怎么变,它都不改变自己的颜色,四季常青。

这香樟树也陶铸着树下的一家人。

香樟树下最古老的话语权属于年迈的奶奶。夏夜,在树下纳凉,便是老人讲故事的快乐时光。她说她是童养媳,命是一头牛给的。那一年跑“鬼子反”,小日本追来了,一条河拦着她,过不去。情急中发现河边有条牛,便急中生智抓紧牛尾巴,打牛过河,多亏那牛把她带过了河,没过河的全被鬼子捉了去呢……奶奶因此特别地爱生活。解放后,老人更是怀着感恩的心情享受着现代文明。一听说哪儿放电影了,她就早早地烧好锅,和孩子们吃了饭去赶场子。有了电视后,听说晚上有好节目,她乐滋滋地做好家务,早早地就与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其实,她不识字,节目里的内容也似懂非懂,但她就是爱看。看着看着就不自禁地睡了,常常是闭着眼睛还在“看”,一直到电视里说“再见”才肯休息。奶奶是真过日子呢,她在睡觉时心中都还装着太阳啊!

尽管睡得晚,她仍然起得早。上世纪八十年代,岳父家的条件还不太好,买个早点也显得很奢侈。大姐在棉织厂“三班倒”,奶奶就“三班”迎送、烧饭。大姐吃过了,过一会儿,小弟又要赶到学校上早读,于是又给小弟烧饭;上学的走了,天也泛亮了,岳父在机关上班,于是又接着为岳父弄饭;上班的吃过后,岳母在田间地头忙了一早回来,奶奶又忙着为岳母热饭。上午九十点了,稍稍喘口气,又开始准备午餐了……一个上午,不厌其烦地烧饭、热饭,奶奶脸上始终挂着笑,从无一句怨言。

老人的心细着呢,即使一块锅巴你没吃上,她也心中有数,悄悄地留一块,看你吃了,她才高兴。有一次,她把我和爱人唤到香樟树下,把一双“老虎鞋”交给我们,说:“奶奶老了,说不准哪天就走了……做双粗鞋给你们将来的小宝宝!”奶奶七十多岁了,她什么时候做了这么精美的一双老虎鞋呢?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好的老人啊!

这家的主人自然是岳母岳父。他们赡养四位老人,抚育六个孩子。每当说起家说起孩子,岳父岳母的眼里总是放着一种特别慈祥的光,像冬天的太阳,和蔼的,暖暖的,散发着家的温馨。

香樟树下最忙碌的人要数岳母。岳母是一个任劳任怨、敢恨敢爱的女强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熬炼出了她的坚韧和顽强。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的农活儿,全由她一人扛着,香樟树下几乎看不到她休闲的影子。春天,她开出一块块地来,秋天,她收获地里的喜悦。全家人几乎都有星期天,就她没有。周末我们回家吃饭,她总是弄出一大桌子菜,大伙儿围上桌子唤她来吃,她在厨房里应着“你们吃,我就来,就来”!可是,大家吃了一阵子还是不见她上来。她还在厨房里烧锅巴汤,烧好锅巴汤又匆匆赶到菜园,摘来青菜、萝卜、辣椒、香芹一大箩,好让孩子们带回去。她说自己种的蔬菜没有化肥、农药,是纯天然的。大伙儿在厨房没找到妈妈,知道她又忙事儿去了,赶紧拿个小碗各样好菜夹一点儿窝到饭锅里给她吃。等大家吃完了,岳母也回来了,一面吃,一面说,“弄的菜你们也没吃,尽是我吃了……”女儿、媳妇争着去洗碗,岳母把身子一横,挡着厨房的门,“都别洗,油糊糊的!我来洗,你们忙你们的事去……”

香樟树下最有眼光的人是岳父。岳父豁达洒脱。他帮人办事尽心尽力,从不图回报。那年,单位分来一批毕业生,房子紧张,他主动把自己在单位的房子退了出来,后来,沾不上房改的光,也从不后悔;岳父常常说起他青年时代备受赏识的往事。我知道,是时代和家庭之累,使他的智慧投入改变了方向。他白手起家,要养活这一大家人:把几位老人送老归山,把几个孩子的工作也一一落实了,并盖起了香樟树下这一排瓦房,营造了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园。家,儿女,可以说是岳父心中的至爱。每到周末,他都早早起床,到菜市场上转悠,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买一些回来,预备着周日二十口人大家庭的欢聚。要是哪一个说来没来,他就一个人悄悄到路口观望,等到你来了,这才放心地开饭。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其乐融融。

几年前,村子要开发了,路修到了岳父家的门口。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喜出望外,因为再不用走黄泥巴路了!大家听到这消息都不约而同地来到香樟树下,本想与老人分享搬迁的喜悦。可那个傍晚的气氛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妈,开发是政府的大事儿,搬迁会补偿的!再说,旧房换新房,不是您早就盼着的吗!”我们异口同声地劝着。“我不要那钱,我要我的家——我没有家了……”说着说着岳母禁不住流出了伤心的眼泪。岳父虽懂政策,但心里也不平静,只是沉默着,独自绕着香樟树转圈子。孙子、外孙们依然在香樟树上爬上爬下,欢呼雀跃着即将乔迁的喜悦。“莫闹了,莫闹了!今天都回去,我想静会儿——下周末都来,在香樟树下吃个团圆饭……”岳父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我们知道,老人心故园情,大家便悄悄地告退了。

一天,岳父抚着香樟树对我说:“二子,这香樟树是老祖栽的,好几代了,下周就要挖掉了!你锯了做个书橱写字台什么的,留个纪念吧!”我说:“好是好。只是老祖栽的,我锯了有罪呢!不如把它送到北京、上海大城市,让她成为奥运会或世博会的一道风景吧!”“怕只怕它太老了,太恋故土了,不肯活呢!要是死了,到时候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岳父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我也很难过,赶忙安慰道:“请伯放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记着这香樟树的!赶明儿,我把它栽到我的文字里,让它永远活下去,好吗?”

“真的能活?”

“真的!”我说。我看见岳父赞许地点着头,眼里又有了冬天的阳光。

芮立祥:男,安徽人,1963年生。在《散文》《青年文学》《阳光》《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过文学作品。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大系》,出版有散文集《怀抱山水》、专著《走近张恨水》等。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某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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