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钥匙打开千把锁

2013-04-29 00:44:03黄静泉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下巴马路学生

马路想刘莲想了好几十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刘莲突然来到了他面前,突然就见面了,这一见,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正在下雨,走路的人都急急忙忙躲躲闪闪的样子,好像在躲子弹。

马路从惊讶中醒过神儿来,赶快拿给刘莲一条毛巾。他还在奇怪,莫非眼前这个女人真是刘莲?

马路下岗以后,在阳光大道边开了一家很小的汽车修理厂,没有厂房,就在办公室门前露天作业,所修的车辆不过是路过的一点儿零碎生意,只能勉勉强强养家糊口。就是这点儿小生意,能坚持下来也很不容易,市容管理的要来,税务局和公安消防以及工商局的都要来,马路一看见那些身穿制服的人心里就发毛。修车的师傅徒弟们黑手黑脸地跑进办公室避雨,屋里一下子就乱了。马路觉得很尴尬,觉得让一个三十多年前崇拜他的女同学在这样混乱的场所里看见自己真是很尴尬。上学时他是班长,同学们都很佩服他,都认为他将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没想到他和别人居然一样,也下岗了。马路估计刘莲不这么说也会这么想,所以觉得很尴尬。有个小徒弟讨好地说:“是嫂子?嫂子真漂亮哎。”

马路觉得心痛了一下,觉得这辈子没娶上刘莲真是遗憾。

马路还清晰地记着刘莲小时候的样子。刘莲长了一双典型的杏核眼,不笑也像是在笑,总是甜蜜蜜的样子。刘莲腰肢细柳,脸蛋儿透出微微桃色,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又黑又亮,走路时甩出很精神的样子,总让人产生想要攥一攥辫子的欲望。刘莲不像别的女孩子嘴尖毛长,一般是不多说话,有时说一句,眼先笑,笑一两秒钟才说话,因此你会很注意她要说什么。模样儿长得顺眼一般是不受同学欺负的,可好景不长,很快就有消息传到学校里,刘莲家被抄了,她父亲是破落地主,后来她父亲又被开除了工作,撵回老家当农民去了。刘莲父亲走的时候,脸色阴沉紧张,好像走慢了就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刘莲母亲翻箱倒柜寻找衣裳,神色紧张。家里气氛沉闷,仿佛突然死了一口人。以后,刘莲就更不说话了,有时候,男同学突然骂她:你是地主的狗崽子!她突然愣怔,瞪圆惊恐的眼睛,就像受惊的小鹿要马上奔逃。刘莲受到欺负时,有时看看马路,马路虽然流露出怜悯的眼神,实际上却不能给刘莲一点儿帮助,次数多了,刘莲就不再向马路投去求援的目光了。

同学们都愤愤地说,刘莲为啥长得漂亮,就是因为她爹娶了一个漂亮的小老婆养了她,所以她的漂亮就很不光彩了。

刘莲能歌善舞,工厂宣传队要选她去演“李铁梅”,她的大辫子在扮演李铁梅时真是天生巧合。学校团支部书记说,不行,她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去。马路说,团支书,你看是这样的,正因为刘莲庭成分不好,才应该让她到工厂宣传队去宣传毛泽东思想,让工人阶级好好教育教育她,教育好了,不就把她从地主阶级那一边争夺过来了吗?我们的革命队伍不就扩大了吗?团支部书记很奇怪地看着马路,想了想说,哦,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让她去受受教育吧。自从刘莲去了工厂宣传队,就很少回学校了,学校不正常上课,自由散漫的学生们每天都玩得很开心。马路经常到野外的河里去游泳,有一天,居然在半路上碰到了刘莲,刘莲羞羞答答地望着马路,眼睛先笑了。马路显出窘迫的样子,不敢看刘莲的眼睛,斜看着别的地方说,你来野地做啥?刘莲盯住马路斜侧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看过我的演出吗?”

马路回答:“没看过。”

刘莲好像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走了,那是很羞涩的少女样子。马路猜想刘莲一定是故意在这儿等他,因为刘莲被抽到工厂宣传队以后,他们几乎就不见面了。

马路看见刘莲的臀已经丰满瓷实,圆鼓鼓好看,像斑马臀。

三辆解放牌大卡车开进了校园里,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往大卡车上扔行李,工宣队师傅领着一些男同学在车上摆放行李。学生们爬上大卡车以后要坐在那些行李上。学生们要到五七干校去开门办学,来送行的家长们显出惊慌不安的神情,问学生们开门办学是干啥?学生们笑着说,开门办学就是不在学校里上学了。家长们说,学生不上学还是学生吗?家长们表情焦虑,好像孩子这一走,就走进十八层地狱了。车上车下到处都是混乱的聒噪声,听不清学生们在嚷些什么。工宣队的张师傅站在大卡车上不停地喊:同学们赶快上车,都赶快上车,上了车就开车呀。

混乱得就像大撤退。

大卡车相继开出学校,白灼的阳光照耀着城市。卡车像逃离城市一样冲向野外,路边的城镇、绿树、高山、草原和村庄飞快地掠过。解放牌大卡车载着学生们高唱着革命歌曲驶向远方。

下车的地方是五七干校,当地人管这个地方叫劳改队。这里有一所劳改监狱,高大的监狱院墙里圈着劳改犯。监狱大门对过也有一处高墙大院,是解放军军营。监狱的院墙里喊出口号:一——二——三——四——解放军大院里也喊出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劳改队和军队的口号声遥相呼应,仿佛是两个院子在比赛。军人们除了军训之外,更多的时候是种地,是修剪果树。犯人们也是。这里的一部分果园和土地规划给了一些工厂和煤矿,统称五七干校,是干部们劳动改造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一片混杂的聚居地。

同学们六人一组,住进一间一间平房里,房里有一铺大炕,炕上睡六个学生,如果挤着睡,能挤下十个大人。当地人说,住犯人的时候,一铺炕上睡十个犯人呢。房子是青砖蓝瓦房,边角框架是青砖墙,框架中间的大墙是土坯墙,墙体两边抹了大穰泥。这里统统是一样高的平房,只有监狱里的瞭望塔明显地高耸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

学生们高高兴兴地在炕上铺褥子,叠被子,想把被子叠成军营里的被子那么整齐好看。

突然响起集合哨,学生们从各个地方迅速地跑到礼堂门前的广场上,各班班长开始喊队。工宣队张师傅对着整齐的队伍开始朗读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张师傅朗读完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校长带头鼓掌,师生们一齐鼓掌,广场上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张师傅看着鼓掌的场面,叉开五指,一遍一遍地向后梳理着大背头,表现出伟人的样子。

学生们在五七干校食堂的窗户前排起长队,开始兑换饭票。其实这个食堂真不能叫食堂,只能叫伙房,伙房是两间平房,一间是厨房,一个一个大铁锅坐在平地垒起的灶火上,炒菜师傅挥动着方头铁锹,嚓嚓嚓地翻炒大铁锅里的菜,那样的大锅可以跳进人去洗澡。有的大锅上坐着笼屉,一节一节笼屉摞得比人高,蒸馒头蒸窝头。炒出的菜用方锹铲进大铝盆里,再把大铝盆抬到外边屋子里,蒸出的主食也得两个人抬着大笼屉抬出来,外边这间屋子就是卖饭的屋子。卖饭口是窗户,人们在窗户前移动来移动去。食堂没有吃饭的房间和桌椅,人们敲着饭盒或者小盆儿买了饭菜端回宿舍去,天气好的时候,就圪蹴在房荫下吃饭,好像监狱里的情景。学生们排在窗户前换饭票,换钱票。粮票要换成百分之三十五的细粮和百分之六十五的粗粮,细粮票能买馒头面条,粗粮票买玉米面窝头和稀粥以及黄米糕和小米饭什么的。

窗户前人声喧哗,犹如喧响的壶口瀑布。

这是山西省北部的一个地方,这里的土地一年只种一茬庄稼。春天来得迟,田野还没有泛绿,茫茫原野闪烁着盐碱白光,像雪原。

大田里纵横交错着很深很宽的渗水沟,那些渗水沟就像人们挖的防空战壕,把土地割裂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仿佛巨大的棋盘,据说那些渗水沟能渗下盐碱而改善土壤。

五七干校的技术员李师傅来到地头,给同学们讲种地知识。李师傅是“文革”前的农大毕业生,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惊慌不定的神情,好像总是面对着一只要吃掉他的猛虎,那是一种惊恐不安的样子。李师傅有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二岁,他的妻子是个疯子,那个疯女人到处乱走,不停地说话,但没有人能听清她嘀咕些什么。同学们都感到很奇怪,都觉得李师傅挺可怜。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李师傅家门前突然聚集了很多人,那个疯女人哇哇嚎叫,说刘莲在她家里搞流氓呢,他们搞流氓哪……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堵住门不让刘莲出来。家门口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很多人还在急急忙忙赶过来,好像赶过来开大会。疯女人靠住门框,嘴不停地嘟囔着,有时忽然大声喊道:“敌人……敌人在搞流氓啦……”那种尖叫声听起来很恐怖。人们都在猜测着被堵在家里的李师傅和刘莲现在是什么样子。有个女邻居走到疯女人身边,拉住疯女人的胳膊说,你先让他们出来,有啥事儿出来再说。疯女人被拉下门台,刘莲从屋里蹭了出来,站在门框边发呆。人们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刘莲,都在窃窃私语,你们看没看见那个女孩子脱过衣裳,看没看见那个女孩子出来时在系扣子或者是系裤带?人们兴趣浓厚,探讨着某种依据。

看热闹的人们都觉得很不过瘾,因为他们一直想看到李师傅出来时是什么样子,但李师傅始终没有出来。

工宣队张师傅招呼着三个班长和老师,急匆匆地来到技术员家门前。那里围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疯女人有时哇哇乱吼,有时嘀嘀咕咕。刘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截打在地里的木桩,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莫名其妙。搞流氓?她惊魂不定地想着这个令人羞耻的问题。她曾经看见过游街的女流氓,女流氓被剃成光头,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那情景让她深感恐怖。

马路走到刘莲身边,低声说:“你还不走,还站这儿干啥?”

“我啥也没干,我来找李师傅学习果树修剪技术,可他女人就在门口喊开了。”刘莲说。

“你说你不在宿舍里好好休息,你跑到李师傅家来干啥?”马路埋怨地说。

“我想让李师傅给我讲讲果树修剪技术,我……”

马路说,我什么我,你快走吧你!

马路理解刘莲,刘莲一定是想提前学会果树修剪技术,想表现积极,想让同学们看得起她。

工宣队张师傅和团支部书记以及老师们领着三个班长回到办公室开会。办公室既是张师傅宿舍也是开门办学的办公室。大家在这里召开紧急会议,研究讨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很生气地说,我们出来开门办学,可没想到发生了这么丢人的事情,真是太羞耻了,我们都跟着羞耻,这事情,必须得严肃处理。团支部书记更愤怒,他原来是工厂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调到学校来防修反修,他被气得脸色苍白地吼道:“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一个学生家,就开始搞流氓了,这还能叫学生吗,学校还能要这样的学生吗?不能要,坚决不能要!”团支部书记具有很高的革命热情,具有为革命事业培养接班人的高度责任感和献身精神,他滔滔不绝地说,“开门办学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伟大事业,在这种伟大事业中绝不允许发生流氓事件,这是绝不可以饶恕的事情,我们应该立即开除刘莲,开除她!”

围绕着开除与不开除的问题,大家众说纷纭,一时难有结论。

张师傅抬起手,叉开五指,捋一下大背头又捋一下大背头,他说话前总要先捋捋大背头,好像是一种强调,然后才开始说话,他说:“马路,你说说,你从你们学生的角度说说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马路想了想说,如果刘莲真是坏学生,学校就更不能开除她,学校不能把没有教育好的学生推到社会上,那样,学校就失去学校的意义了。马路这么一说,风向一下就扭过来了,大家都觉得有道理,所以多年以后当马路也像别人一样下岗的时候,同学们会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别人可以下岗,马路怎么也可以下岗呢?马路在自己的破修理厂见到刘莲的那一刻,真是觉得自己没混好,真是觉得很尴尬。

马路看着刘莲擦去了头上的雨水,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一直在找你,过去还能忍住,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向别人打听你,可是现在,再不见你一面,就来不及了。”她突然觉得说话失误,戛然而止。

马路是多聪明的人,马上就听出话里有话,马上就急着问:“你说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了?”

“出国呗?”她显出开玩笑的样子说。

“出国?”他狐疑地看着刘莲,紧追不舍地问道,都五十多岁了还出国?

“对呀,正因为五十多岁了才出国呢。”她还在诡秘的笑。

“出哪国?”

“冥国。”为了强调回答正确,她又补充说,咱们同学里,已经有人死了。

“多少年不见,刚一见面你就吓我?”他凝视着那双杏核眼,那双眼经历了三十多年风霜岁月已经不那么精巧秀气了。马路凝视着刘莲说,你刚才的话,到底是啥意思?

马路的手机突然响了,北京那边来电话说,马路要的汽车配件已经到了,让他去取货。他说好吧好吧,今天不能去了,今天来了一个三十多年没见面的女同学,说什么也得请女同学好好吃顿饭。对方说恐怕不仅仅是吃顿饭吧,恐怕还要吃别的吧,三十多年了,吃一下别的也不过分啊。马路说,你别瞎说了,你们北京人就是嘴贫,就是来话来得快也来得尖刻,让人家听见多不好,人家就站在旁边呢。马路接完电话,很愧疚地说:“真不凑巧,你刚来,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北京提货,好像要故意躲你似的……”

“没关系没关系,你该干啥干啥,能见你一面,我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马路想,这辈子能心满意足吗?他不敢回忆,回忆总是让他感到内心疼痛。他示意刘莲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了下去,俩人中间是茶几,他们俩开始问询起分别后的一些琐碎事情。

突然进来几个穿制服的人,还有一个女人,他们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好像来避雨。马路心想:糟糕,怎么这么糟糕,他们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进来?他们是市容管理处的人。管理处的人说,你这修理厂就在路边修车,这多影响市容,多不卫生啊?马路显出十分畏怯的样子说,我也没办法,我已经下岗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得我养活,就闹了这么个小摊子,凑乎着混口饭吃,你们就关照关照我,让我混口饭吃。女市容嘴快,尖着嗓音说,怎么关照,能关照吗?这路边闹得油呀、破铜烂铁呀,脏兮兮的,能关照吗?

马路知道,公家人中的女人一旦认真起来最难对付,她们不抽烟不喝酒,一时半会儿连沟通的方式都找不到。比如税务局的人,出来收税的税务员都是女人,你说什么都打动不了她们,她们简直是刀枪不入,来了就得给钱,不给钱绝不走。女市容突然这么尖刻,真让马路一时没了主意,他看看那些男人,希望能有一个男人开口说话,那样他就会想方设法地跟同性沟通,可男人们表情冷漠,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这让马路一时陷入尴尬,局促不安。刘莲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显示出了办事十分干练的样子。刘莲说,我们承认修车会有油,会有点儿脏东西,可我们平时一直是很注意保护环境的,弟兄们冒着雨来了,挺辛苦挺负责任,闹得我们也心里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们多交点儿卫生费,让你们回去也好向上级交代。刘莲拉开小包拉锁,数出一千块钱,给了那个女市容,旁边的三个男人似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老板娘,够意思,够意思。他们笑嘻嘻地走了。

刘莲看着那些人的背影说,哼,不就是想出来打闹点儿钱嘛。

马路觉得自己很出丑,羞羞答答地说,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圆滑了,真让我刮目相看呢。他嘀咕道,真难相信,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刘莲笑着说,不变不行呀老班长,世道变咱就得变,这叫与时俱进嘛。她的玩笑话,冲淡了一点儿尴尬气氛。马路应付着刘莲,嘴上说着言不达意的话,脑子里却在想,这个女人,好像不是过去那个刘莲了。他喜欢过去的那个刘莲,那个纯情的刘莲,这让他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

马路从张师傅办公室出来,他们刚刚开完了关于刘莲的会,这个会开了很长时间,人们争论热烈,晚饭也没顾上吃。其实人们是有时间吃晚饭的,但人们不吃,就是想制造出一种废寝忘食的气氛来,那是大家都喜欢的一种革命家拼命工作的风度。那天晚上,夜空星星闪烁,半个月亮散发出晶莹的光辉。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夜。

从遥远的夜空里传来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那是猫头鹰的叫声,人们都说,如果白天听到猫头鹰哈哈大笑,人世间就会死人的。

马路抬起头看看夜空,碧绿如水的夜空回荡着猫头鹰的哈哈大笑声。他意气奋发地行走在月光如水的静夜里,想像着自己就像在河里游泳一样舒服。当他走过那片广场时,刘莲突然从排房拐角处闪出来,迎面拦住了马路,马路愣怔住了。

刘莲端给马路一个饭盒,低着头说:“你相信我会搞流氓吗?”

马路感到突然,没吭声。

刘莲走了。像一个幽灵消失在绿色月光里。

马路回到宿舍,看见同学们都睡着了。炕沿边很整齐地排列着一颗一颗黑黑的头。

马路打开饭盒,饭盒里有腌苤蓝丝、胡萝卜丝、还有菠菜粉条子混在一起拌成的凉菜,凉菜红白绿分明很好看,凉菜旁边有五个油炸糕,这是食堂卖的晚饭,如果不是刘莲细心惦记,就误了这顿好饭了。他吃着饭菜,但内心里很不好受。刘莲父亲被撵回农村当了农民,刘莲母亲一个人开着一份工资要拉扯四个孩子,家里真是太困难了。刘莲给马路买饭,这让马路心存感激也心里难受。他躺在炕上睡觉的时候还在想,以后,他怎样才能对得起刘莲呢?

睡到半夜的时候,马路被身边的动静弄醒了。弄醒他的动静来自于身边的男同学。这个男同学外号叫大下巴,大下巴比同学们大一岁,已经十九岁了,已经发育了。同学们都似懂不懂地说:大下巴比咱们发育早,大下巴发育了。同学们说这话时充满了兴奋。大下巴的下巴的确挺大,像瓢葫芦把子。大下巴母亲是一九六二年压缩城市人口时被压缩回农村去的,孩子户口随母亲,大下巴就随着母亲回了农村,“文革”后期,政策宽松了,父母想让他念书,又把他转回了工厂子弟学校,因为跟不上应届生的学习进度,退了一班。同学们说大下巴发育了,腿上长出了猪毛。马路感到大下巴的身体在一蠕一蠕地动,像爬行的蚯蚓,这让他感到奇怪,他还听见大下巴在低声说话,好像说:刘莲……刘莲……刘莲……

马路想看看大下巴到底在做什么,就悄悄地用手摸索着炕沿下的拉灯绳,猛一拉,灯亮了。在白灿灿的灯光下,大下巴的身体像一条白蛇,展现出一蠕一蠕的样子,随着身体的蠕动,一股一股白色粘液从肚子下边飞射空中,像抛物线。

马路说,大下巴,你干啥呢?

大下巴说:好!

什么好?

大下巴说,说不清,反正是好。

马路心想:说不清,咋还“反正是好”呢?啥是“反正是好”呢?

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革命歌曲,到果园去修剪果树。

春天的果园,远远看去是红彤彤的样子,树皮是红的,花苞是红的,看上去就是红红的一大片,但不是那种张扬的红,是暗红,是隐藏着一种秘密的红。因为再过几天,花苞就要开放了,这就是暗红中掩映着的一点秘密,让想知道的人心里有点儿着急。

男同学拿着小手锯爬到树上,锯掉一些粗大的死树枝,女同学拿着修剪果树的剪子,踮起脚后跟,探着头,拽住树枝剪掉一些稠密的枝子,有的同学拿着铁锹在果园里挖沟渠,引水灌溉,他们跟着流水跑来跑去,有时陷进泥水里发出哈哈笑声。这让马路想起猫头鹰的笑声。

果园里有一个直径十多米的大圆井,井口是用水泥修筑起的一个大圆池子,孩子们渴了就趴在水池边捧水喝,井水甘洌清凉,孩子们都管那水叫泉水。五七干校没有澡堂,男同学们经常在午饭后趁着阳光灿烂的温暖时候,在大口井边擦洗身体,算是洗澡了。在那个春季和夏季以及秋季,不知道女同学是怎么洗澡的。大口井里总是往上涌水泡,水池边有一些小方孔,泉水从那些小方孔溢出去,顺势而流,滋润大地。据当地人说,这个大圆井本来应该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水柱,但因为负责打井的工程师设计错了,所只能冒出水泡而不能喷射水柱,那个工程师被判了刑,蹲监狱了。

天空飞过一队排着一字形的候鸟。那些候鸟飞着飞着,又变成了人字形。可惜多年以后,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候鸟了。

刘莲站在苹果树的树杈上,欣喜若狂地冲着天空喊起来:“看啊……快看啊……天上飞来那么多大雁哪……”刘莲本来不应该像男孩子一样爬到树上去锯死树枝,但她表现积极,主动爬到树上,要和男同学们干一样的活儿。她仰起头,冲着蓝色天空,欣喜若狂地呼喊着,大概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也长上了翅膀,正无忧无虑地飞翔在蓝天里。她太忘情了,忽然踩空了一只脚,从树杈上栽了下去,幸亏她的一条裤腿挂在了树杈上,裤子发出被扯烂的刺啦声,她倒立着,被吊在树上。马路和刘莲的距离最近,当他听到刘莲的尖叫时,飞一样跨向前去,一下子就抱住了刘莲,其他同学也一拥而上,把吊在树上的刘莲抱了下来。刘莲站在地上,吓得脸色苍白。一条裤腿子扯烂了,露出雪白的大腿。

同学们认为那的确是一条雪白的大腿,雪白美丽。

男同学们害羞地别过脸去,但在别脸的刹那间,却又快速地再看一眼那条雪白的腿。女同学们很快把刘莲围在了人圈里,形成了一个密封圈。

当年的女孩子不穿裙子,她们总像战士一样穿着长裤,好像随时准备着穿过丛林参加战斗。那时候,男孩子们很难看到女孩子的大腿。

这里是一片辽阔广大的平原,到处都是庄稼地和苹果园。同学们在果园里修剪果树,或者在拖拉机耕过的土地里点种马铃薯和玉米。拖拉机耕过的土地很暄乎,走一步陷一步,鞋陷进沙土里,男同学就干脆不穿鞋了,土坷垃硌一下脚心硌一下脚心,硌得脚心痒痒,想笑。拿着铁锹的学生走在前面挖坑儿,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书包里装着拌了土的人畜粪便,叫土粪,从书包里抓一把土粪撒到小坑儿里,叫作上底肥,再后面跟着一个端着盆子的学生,把盆里的种子点进土坑儿里,从地的这边往那边挖坑儿点种,等下一次回来,拿铁锹的学生就把铲出的土填进撒下肥料和种子的土坑儿里,再在土上拍一下,土上就留下一个不完整的铁锹印。同学们抓着粪,学着农民的样子,豪迈地说: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他们离开了学校,开始了一种农耕生活。

刘莲也已经发育了,臀部闪现出了女性风采,很圆润、很流线、也很瓷实,看上去很美。特别是弯腰干活时,撅起圆鼓鼓的屁股,会让人想起那些花纹美丽的古代陶罐。这种想法有时突然钻进马路的脑海,马路就会感到内心慌乱,就会看到白色黏液抛物线。他不知道那些白色抛物线为什么总在他看见刘莲美丽的臀时就闪现出来,搞得他心神不安,他甚至因此而仇恨大下巴。

夏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了,播种在土地里的种子已经长成绿油油的庄稼,轻风吹过,遥远广大的土地上再不是一眼看不到边的蛮荒,而是微微起伏的绿色波浪,像安静的海。田野上到处都是锄田人,他们弯着腰锄地,发出嚓嚓嚓的响声。

刘莲跟在大下巴旁边锄田时,大下巴总要回过头偷看刘莲,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不够的样子。大下巴在农村长大,干农活儿有基础,锄田时总是领先别的学生,如果不是心里惦记着刘莲,他会把同学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大下巴心里爱慕刘莲,无论干活儿和休息时,都要想办法靠近刘莲,刘莲只是表现出温和的样子却尽量躲避着大下巴,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她必须在表面上讨好任何人。没有女生喜欢大下巴,刘莲也不喜欢大下巴,她常常想,如果马路也像大下巴一样经常偷看她,那该多好啊。

学生们锄地时为了省劲,不使劲握锄把,锄把在手掌里蹿动,就把手掌磨出了许多血泡,疼得龇牙咧嘴。大下巴说,你们不懂,锄地时一定要使劲攥紧锄把,攥得越紧越好,不能让锄把在手里打滑,如果锄把在手里来回打滑,就容易打出血泡来。学生们说,狗日的大下巴,你咋不早说啊,你咋不早说?学生们汗水淋淋的脸上,洋溢着革命激情,几乎是胡搅蛮缠地说,疼痛怕啥?疼痛才能锻炼出坚强的革命意志,我们将来才能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同学们问大下巴庄稼什么时候长多高,什么时候能成熟,大下巴也不能准确回答,就岔开话说,你们知道那个疯女人每天都嘀嘀咕咕地在说啥吗?同学们问他说啥呢?他说疯女人反反复复地说: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同学们说你放屁,别人谁都听不清她说啥,咋偏偏让你听清了?大下巴说,听着像,看口型也像。同学们说大下巴也疯了,所以能听懂疯话。同学们一高兴,就把大下巴按倒在地圪塄的洼陷里,要检验大下巴,要看大下巴裤裆里的猪毛。日本鬼子占领中国的时候,女人们经常假装男人,日本鬼子就要脱去人的裤子检验是男是女,那是当年的行话,后来的孩子们把“检验”当玩耍,一说检验谁,就是要脱谁的裤子,就热闹起来了。男孩子们在土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吃进了沙土,感到牙碜。

五七干校没有娱乐场所,唯一能提供欢乐的地方就是解放军院子里的篮球场。同学们有时邀请解放军的这个连或者那个连打篮球,总是打得热火朝天。马路很有威信也很有组织能力,三个班的学生都听他的,他在三个班里挑选出篮球队员,经常找解放军开展篮球友谊赛,解放军也喜欢玩儿,遇到篮球赛的时候,也会去很多人,坐在篮球场的这一边助威呐喊,学生们坐在篮球场的那一边助威呐喊,谁也不让谁的样子。马路是右前锋,三步上篮跨得好,他的突然加速往往使解放军猝不及防,是学生队里的主要得分手,但他毕竟是个没长成的孩子,虽然快速机灵,但不经撞,一撞就倒,一撞就倒。女同学们总是跟着去助威,刘莲拎着脸盆,接一盆水放在球场边,把毛巾泡在水里,看见球场要休息了,就赶紧把毛巾拧出来,握在手里,等马路一到场边,就赶快把湿毛巾递给马路,马路心里明白刘莲对他的爱意,但不敢有明显表示,他把自己的爱埋藏在内心深处,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打球,打出漂亮动作,让刘莲高兴。他只能用篮球场上那点肢体语言来回报刘莲对他的爱。那种暗恋,像地下工作者的一种暗示。

工宣队张师傅找到李团长,说是想让学生们学学实弹射击。李团长说,好,我们大力支持。学生们像士兵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射击场,个个表现出斗志昂扬的样子,好像真要打仗的样子。王连长给学生们讲述射击要领,学生们很认真地听,心里充满了保卫祖国的神圣感和随时为祖国牺牲的豪迈感。学生们趴在地上,进行卧姿训练,两个脚后跟要平行着地,不能竖起来,腿和脚形成“丁”字形,目的是减小目标,这种脚后跟着地法让人感觉很别扭。至于如何射击,学生们早就知道三点一线。这次打靶,百米卧姿射击,刘莲打出了三枪二十八环的最好成绩,把解放军都震惊了。解放军说,真没想到这个女同学会打出这么好的成绩,能算上神枪手了……其实,能射出好成绩的奥秘并不全在三点一线上,在哪儿呢?在人的内心,射击时,人若是心怀杂念,欲望重重,不能平心静气,就很难射中靶心,所以射击时必须要稳住心智,要呼吸平稳,然后才能三点一线。

这里除了那一片混杂的聚居地之外,便是茫茫原野,一望无际。

每天收工以后,学生们住的地方会突然热闹起来。夕阳把红色的光辉投射在大地上,女同学们沐浴着夕阳红光,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弯腰洗涮头脸,这里那里,不时地响起搪瓷盆子的碰撞声。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说笑不停,欢蹦雀跃。洗去一天的尘土后,女孩子们会变得水嫩鲜亮,仿佛一枝枝沐浴着阳光的出水芙蓉,经常会引来男孩子们仓促的偷看。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是明显分开的,女生住在一个单独的两排房对开门的院落里,好像被关了禁闭。当地人说,女孩子们住的院落,过去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

有时候,张师傅和团支部书记还带着学生们去附近的农村参加劳动,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革命歌曲,来到生产大队,大队干部起初不相信学生们会干农活儿,可学生们在农场里种过地,大队干部看学生们干农活儿时还蛮像样子呢。

生产队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通知,让家家户户给学生们准备饭菜。大队干部把学生们三个两个地派到这家那家去吃饭,叫作吃派饭。那时,全国人民都讲大团结,全国都亲如一家。当地没什么好吃的,也就是黄米糕,莜面或者小米稠粥,社员们盛一碗饭端给学生,饭上盖着一撮咸盐腌制的红辣椒末儿,农村没菜,辣椒末儿就顶菜了。那时候土地归集体所有,所有的土地都种了粮食,一方面要给农民分口粮,另一方面要上交爱国粮,不允许私自种菜,那时候管人管得很死,管地也管得很死。人们都在自我节制,不违反国家政策,已经习惯于逆来顺受了。

干罢农活儿,学生们要在农村的戏台上给农民演出文艺节目,宣传毛泽东思想。全村人都去看热闹。刘莲是主角,她和一个男同学一人头上围着一块白毛巾,假装老头儿和老太太,在戏台上演唱《老两口学毛选》。《老两口学毛选》是著名的文艺节目,全国人民都知道。台上的小老头儿弯着腰,倒背着手,拿着旱烟袋,歪歪扭扭地在台上扭来扭去,旱烟袋就是从台下的老农手里借来的,这就让人们感到更亲切了。台上的小老头儿唱一声:“老婆子……”小老婆子就答应一声:“哎,老头子……咱们两个学毛选,你说咱们学哪篇?”

台下的社员们被台上的小老头儿和小老婆儿逗得前仰后合,笑痛肚子。那时候,马路也作了刘莲的最好观众。最让马路难忘的是,刘莲在台上独唱《一把钥匙打开千把锁》的情景,多少年以后,只要想起刘莲他就哼那首歌,只要哼起那首歌就想起刘莲。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刘莲站在戏台上唱歌的情景:

毛主席的书,

我最爱读,

一边那个读来呀一边想,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钥匙打开了千把锁呀,

麦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儿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养着我呀,

干起革命我劲头儿足!

夜幕笼罩了广大的原野,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在返回五七干校的乡间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革命红旗迎风飘扬,中华儿女发奋图强,勤恳建设锦绣河山,誓把祖国变成天堂,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学生们全都沉浸在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里,准备着随时献身革命事业,尽管他们说不清什么是革命事业,但他们内心里却充满了那样的憧憬。他们一边唱,一边吸进嘴里一些尘土,牙碜。

三个班互相拉歌,吼得黑夜不能安静,田野不能入睡。

一首歌唱完,学生们就喊着再唱,大下巴更是大嗓门地喊道:“唱《一把钥匙打开千把锁》……唱《一把钥匙打开千把锁》……让刘莲给起头儿……咱们大家唱……”

学生们就应和着喊:啊哦……啊哦……啊哦……

那些歌曲容易齐声合唱,唱起来节奏有力,一如古战场上战鼓隆隆,角声阵阵。

学生们每天都在地里劳动,只有星期六下午上文化课,文化课的主要内容是《毛泽东选集》里的“老三篇”和《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彻底批判刘少奇叛党叛国的滔天罪行》。各班班长念过文章,同学们就开始讨论发言,同学们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我们要热爱祖国,热爱劳动,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们说不清什么是革命,但心里都装着革命,那是一种神圣的精神信仰。

劳改队这个地方像个圆心,远方的防风林像圆圈,那些杨树虽然耐旱,但品种不好,多少年也不往大长,人们管那种树叫老头儿树。在同学们看来,他们被防风林围在了一个圆圆的圈子里。他们在这个圈子里劳动、散步、成长,就好像是活动在孙悟空画的那个圆圈里。

有一天,团支部书记从二十多里外的县城照回一张相片,这事儿一下子就变成了农场里的一个特大新闻。同学们心情激动,奔走相告,都去团支书的宿舍里观看那张相片。团支书身后的背景是延安宝塔山和延河水。学生们说,看那水,好像在动,看那塔,好像在放光。延安是同学们敬仰与向往的革命圣地,同学们都想照一张那样的相。张师傅说,既然同学们都想照那张相,那就停工一天,去照相。同学们简直高兴疯了,一群一伙地走在田野小道上,踏起滚滚尘土,就像饥民起义了。县城里只有三个照相馆,照相馆都不大,也就是一间大房子和一间暗室,照相馆里突然拥满了照相的学生,那些陌生的学生让照相师感到惊慌失措。刘莲在照相馆里跑来跑去,给这个同学捋捋头发,给那个同学摆摆身姿,同学们照相时,脸上洋溢出革命的理想主义神情。刘莲热情极高,可她自己却一直没有照相。马路知道刘莲很想照相,但不舍得花那两块钱。一个馒头一毛钱,一碗烩菜一毛三分钱,一碗稀粥二分钱,两块钱至少是两天的饭钱,刘莲不舍得那两块钱,她母亲一个人养活着四个孩子,她心疼母亲,真是舍不得两块钱的照相钱。马路在寻找机会,想把手里已经攥湿的两块钱塞给刘莲,可刘莲一直在为别人忙乱着,这让马路感到心里焦急。马路终于找到了一次机会,趁刘莲给别人往窗台上放衣裳的一瞬间,他把两块钱突然塞进刘莲的衣兜里,还使劲压了一下,暗示刘莲掏一下兜,看看兜里有什么。刘莲理解了马路的暗示,随即把手揣进衣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两块钱。那是两张一元的红色钱币,钱币上印着一个女社员开着一辆红色拖拉机。刘莲攥着湿乎乎的两块钱,偷偷地看着马路,美丽的杏核眼里即刻涌出了晶莹的泪。刘莲摇头,向马路传达着不照相的意思,马路也在暗中把头一努一努地努向照相布景,意思是说,你去照,你去照呀?刘莲突然背过身去,抬起手背抹眼睛。马路知道她哭了,马路心里着急起来,心想你可千万别哭出声来呀,你哭出声来,被同学们发现了,我们还怎么做人呢?他们看过很多那样的电影,地下工作者假装两口子住在一个家里多少年,可睡觉的时候,一个在地上,一个在炕上……学生们敬仰那种革命情怀,所以反对早恋,认为早恋是可耻行为。

刘莲终于镇静下来了,走到布景前,微微倾斜上身,显出身体曲线。照相师说,好,笑一笑,你笑一笑嘛。照相师很着急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咋不笑呢,你笑呀,笑呀,你咋不笑呢?

刘莲摆出一个微微前倾的身姿,马路突然看见薄薄的白色的确良衣衫下,挺起的两个乳房就像两个圆鼓鼓的苹果。

马路喜欢去李师傅家,喜欢听李师傅讲种地和修剪果树知识,但更吸引他的是李师傅的家庭情况。李师傅的两个孩子总是瞪着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看这个人,看看那个人,好像总在揣摩着大人们的心事。李师傅的疯老婆总在嘀嘀咕咕地说话,没人能听懂她说些什么,可她总是不停地在说些什么。李师傅一回家就忙于劈柴打炭,生火做饭,一点儿也指望不上老婆。李师傅不咋说话,嘴像被缝住了,只有给人们讲授农业知识时才像拆开了缝住嘴的线,话语会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滔滔不绝。那时他一定会感到他是一个很愉快的人。他精于做饭做菜,他擗下白菜帮子剁成菜馅包包子,有时包白面包子,有时包玉米面包子,去除了菜帮子的白菜炒着吃。他经常熬到半夜才睡觉,给两个孩子缝洗衣裳,男人粗大的手指捏着细小的缝衣针会显得很别扭,会让人心里难受。疯女人长久地坐在一个地方不换姿势,嘴唇噏动,叨叨咕咕,没完没了。她那样子,让人看久了会感到阴森恐怖。有时候,李师傅会冷不丁地说一句,她是被斗成那样的,她原来是大学讲师。李师傅说这话时,没看马路,好像不是跟马路说话。马路有时还会萌生一种更奇怪的想法:刘莲那次来他家到底是来做什么,真是来搞流氓吗?

马路说,李师傅,你们过去能上大学,可现在咋没有大学了呢?

李师傅说,过去的大学只讲知识,不讲政治,培养出来的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文化大革命批判了,所以就没有大学了。

马路一边和李师傅说话,一边翻看着他家里的书,那些书是《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芦荡火种》。马路意外地看到了《西厢记》。他知道这是一本禁书,他想看看禁书究竟是什么书。

李师傅很为难地说:“拿去看吧,但一定要保密,一定要用批判的思想去看这本书啊!”

疯女人看见马路要拿走那本书,突然盯住马路笑了一下,像是一个正常人的笑,疯女人这突然的正常一笑,居然把马路吓了一大跳。

马路想:她怎么会有正常人的笑,怎么突然会有正常人的一笑呢?

马路拿着书,慌慌张张地走了。他害怕同学和老师们发现那本书,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躲进小树林里偷着看。每天中午午休时,他把书藏在怀里,走向小树林。晚饭以后,他又来到小树林里看《西厢记》,他觉得书里的男女情爱很新鲜很有意思,特别是崔莺莺写给张君瑞的那首藏着约会的小诗,看过之后,居然一下就记住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莺莺让张君瑞半夜翻墙过去和她见面。马路能理解少男少女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见面的情节,这和他们身处的情况基本相同,他觉得他和刘莲虽然是同班同学,但他们之间却隔着一堵墙,这堵墙要比《西厢记》里的那堵墙高大得多,是一堵绝不可以跨越的墙。莺莺把张君瑞说成是“玉人”,这玉人,不就跟那天晚上的大下巴一样了吗?这让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暴露在灯光下的大下巴,大下巴在灯光下蠕动的身体就像一条蠕动的白蛇,发射出一股一股白色黏液抛物线。马路突然感到自己体内有发胀感,想尿尿。他马上意识到这种反应一定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他一定要把它们压下去。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一个连生理反应都被认为是反动的不革命的时代。

马路去给李师傅还书,李师傅严肃紧张地说:“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这儿有这本书,千万别说,记住了吗?”李师傅的样子很紧张,好像马上要去坐牢了。

马路点点头,意思是他不会说出去的。

李师傅很伤感地说:“唉,你们这一代人,能看到的书……太少了。”

李师傅不敢说太多的话,马路也不敢问太多的话,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他们不能畅所欲言,人和人之间都有所提防。

有一天,团支书把马路叫到宿舍里,很为难也很神秘地说:“你看怎么办,刘莲也写了入团申请书,她也要求进步呢。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马路说,她要求进步不是挺好吗?应该培养培养她嘛。

“可是”,团支书停顿了一下,“你了解她要求进步的真正动机吗?如果是假进步呢?”团支书说,如果是假进步的话,我们的革命队伍里就容易混进坏人来,混进坏人多了,革命就容易失败了。团支书强调说,刘莲爱唱爱跳爱打扮,缺点太多了。

马路说,可贫下中农都说她唱得好也跳得好,你说这怎么说?

“那是因为她报幕时没报出她是地主成分吧?要是报出地主成分,贫下中农还能说她好吗?”

“你这人,说话太尖刻!”马路瞪圆眼睛说。

“你总是为刘莲辩护,你到底是啥意思?”

“你总是和她过不去,你到底是啥意思?”马路毫不示弱地说。

团支书一时语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有直感,他的直感告诉他地主阶级永远是反动阶级,这是不能改变的原则,这是不用怀疑的。他肯定地说:“刘莲家庭成分不好,总归是不能和别的同学一样对待。”

“毛主席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要重在政治表现。”

“唱歌跳舞,还不能简单地认为是政治表现好!”

“诡谲荒诞,岂有此理!”马路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男孩子,很容易暴怒,他说,“谬论,我永远不想听你的谬论!”他愤懑地走了。

一队犯人从高墙大院的劳改队里走出来,沿着黄土大道走向农田去劳动改造,他们的脚下弥漫着飘飘荡荡的土雾,像走在烟雾里。这是一支沉默的队伍,人们脸色惨白,没有一点儿笑容,全是严肃紧张的表情,这让马路感到阴森恐怖,这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每天晚上,学生们都在宿舍里打扑克“捉娘娘”,谁被捉住了,就要由“大皇”弹“娘娘”一个“脑崩儿”,也有下军棋的,学生们夜夜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游戏。马路正和同学们玩得高兴,班主任余老师来了,余老师叫马路到他宿舍去一下。马路把手里的扑克交给别的同学,微笑着下了炕,跟着余老师走了。

余老师很器重马路,经常把马路挂在嘴上,说马路将来一定是一个大有作为的人。余老师说,你今天是不是和团支部书记闹了点儿小别扭?马路说,他没和团支部书记闹别扭。余老师说,其实呢,团支部书记也是为你好,怕你对刘莲有别的想法,你想想看,你有理想,家庭出身好,政治觉悟高,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可你如果……余老师停顿了一下,思考了一下儿下面的话该怎么说,然后才把很难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余老师说,刘莲家庭成分不好,她本人倒没什么,甚至在爱集体爱劳动方面都表现积极,可她毕竟是家庭成分不好啊。余老师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你如果对她真的有什么想法的话,她将来会影响你一辈子,你会后悔一辈子呢。

沉默,寂静的沉默。

马路听懂了余老师的话,余老师最终的意思就是,他不能喜欢刘莲。

余老师像关心和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对马路说,一个人对自己终身大事的选择,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他如果娶了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女人,他这一辈子就不会有光明的前途了,他将失去组织培养,不能发挥个人的政治抱负,不能介入重要的革命工作,这是非常可怕的结局,人的一生也就彻底完蛋了……

马路截断了余老师的话,低着头说,余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又是一阵寂静。

余老师说,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余老师反复说“明白就好”,其实还是在反复叮嘱马路,一定要让马路听明白他的意思,一定要真正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一个长者的一片良苦用心。他们的谈话有点儿别扭,有点儿隐隐藏藏,作为一个男老师,真是不能和学生明确地说出男女恋爱的话,那是很尴尬的话。

马路从心里感激余老师对他的爱护,沉默过后,问余老师还有别的事儿没有了,余老师说,没有了,你回去和同学们玩去吧。马路从余老师宿舍走出来,觉得外面的黑暗世界死寂一般沉重,觉得自己被浇灌在铅水里了。他眼前一直浮现着刘莲的面容,她说话前总是先笑一下,那一下微笑是那么和蔼文雅,让他觉得非常亲切,他感到心里很难受,感到很可惜,是一种心疼的可惜。

第二天,马路再见到刘莲时,刘莲穿了一双毛扎扎的黄球鞋(解放鞋),好像故意抹了泥,这让马路感到与她的漂亮很不协调、很别扭。

他说,你别穿了。

她痛苦地低着头,看鞋,看了一会儿说:“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快哭了。

他生硬地说:“我们谈的是革命工作,跟你没关系。”他极力压抑着对刘莲的爱慕之情,极力表现出一个少年不应该有的严肃样子。平时,男女生很少说话,刘莲能够习惯马路的严肃。

刘莲是那么温顺,甚至是那么有修养,她从来都没有大声笑过,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张开嘴露出牙齿哈哈大笑,可人们却总是那么鄙视她,甚至是没有道理的在恨她。马路想着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郁郁寡欢地走向野外。

他们种的庄稼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极目远望,广大的原野上飘动着绿色波浪,像无边无际的海。

马路喜欢独自活动,他经常一个人躺在安静的庄稼地旁边,闻着清香而又有点儿发涩的庄稼味儿,陶醉在大自然的轻风舒畅里。他闻着清香发涩的庄稼味儿,看着蓝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想起大下巴像一条蠕动的白蛇。这个情景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总是因为这个想起刘莲,想起刘莲照相时衣衫下鼓起的两个苹果。他对刘莲很有好感,但只要闪念出跟刘莲有一点儿爱恋的念头儿时,心灵马上会颤栗起来。即使在梦里,当他梦到刘莲时,他也会马上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对他怒目而视,他会即刻醒来,醒来后还不能摆脱梦中的恐惧。那种压抑像海洋漫过陆地,淹没一切。

团支书说,毕业前要发展几个团员,让马路回工厂去取那几个同学的家庭成员政审材料。那天晚上,他终于鼓足勇气对母亲说,妈妈,我觉得刘莲是个挺好的女孩子。

母亲很敏感,那是长年被政治熏陶出来的特殊的政治素质。母亲说:“就是那个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女孩吧,她来过咱们家呢。”

刘莲去过马路家,可母亲一直没告诉过儿子,儿子不知道母亲安的什么心。

“刘莲来过咱们家?可您怎么从来没说过?”马路有点儿激动,对母亲说话时充满了埋怨的口气。

母亲好像被儿子问得有点儿慌张,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母亲说刘莲是跟着邻居家的女孩来的,模样长得挺好看的,说话前总要先笑,笑一笑才说话,真是个好孩子。“她还一口一个大妈一口一个大妈的叫我,叫得很亲切呢。”

“那您咋没告诉我?为啥不告诉我?”

“我打听过了,她们家是地主成分,咱们是贫农,太不般配了。”

“他父亲是破落地主。”马路好像在为刘莲做辩护,好像把刘莲的家庭成分说得低一些,能得到母亲的同情。

“破落地主也是地主,咱们是三代贫农,三代穷人,他们和咱们不合适,太不合适。”母亲很遗憾地说,真可惜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却偏偏出生在地主家庭里,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可真是个好孩子,挺漂亮的,看上去也善良,啥都好,就是成分不好。”母亲脸上充满了遗憾的表情。

马路感到心疼,就是那种说不清的隐隐的心疼。

学生们最不想干的农活儿就是到城市里去拉粪。拉粪车是小平车上装着一个大汽油桶做的茅葫芦,要有两个学生,一个驾辕,一个推车。学生们拉着茅葫芦车回到他们生活居住的厂区去掏厕所,要走五十多里路,要走一天。学生们怕人笑话,都不愿意干那样的活儿。只有要求进步的学生,想入团的积极分子才干那样的活儿。刘莲想干拉粪的活儿,可找不上伴儿。大下巴听说刘莲没伴儿,就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我和刘莲去拉粪。同学们在背后开玩笑地说,刘莲能配谁呢?她只能配那个丑八怪大下巴。刘莲一方面想表现积极,另一方面还想借着回厂区拉粪的机会在家里住一晚上,和家人见见面。自从父亲被开除工作,撵回老家当农民以后,她一直放心不下妈妈,她总是在意想中看见妈妈在背地里偷偷哭泣。有时候甚至看见妈妈在房梁上上吊了。

早晨五点,学生们拉着空粪车从五七干校出来,空车走得快,下午两三点就走到厂区了,然后就到街上的厕所里去掏粪,厕所被农民们掏得很干净,很难掏到大粪,学生们就到工厂里的职工厕所去掏粪,工厂不让农民进去,所以厕所里就有粪。学生们看见粪多的时候会很高兴,会高兴地拍手欢笑。小平车上的茅葫芦装满了粪汤以后,学生们就把粪车拉到校院里,存放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再拉着粪车往五七干校走,一路走一路休息,重车走得慢,走回五七干校时,天就黑了。

回来掏粪的孩子们回家以后,母亲都要给孩子们做的菜里放一点儿猪肉,算是改善生活。刘莲母亲很内疚地说,咱们家比不上别人家,咱们家困难,吃不起肉,可怜你了。母亲看着闺女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些心疼,说是你看看你浑身都是土,像个盗墓贼似的,快到院子里去,妈给你扫扫身上的土。母亲拿着扫炕笤帚给女儿扫身子,弯倒腰扫鞋,一边扫一边说:“你看看,这多少土,你看看,这多少土,真成盗墓贼了。”

刘莲躲避着母亲的眼睛,不敢和母亲忧伤的眼睛对视。母亲那张虚弱而苍白的脸,除了忧郁和内疚,还有害怕的神情流露在脸上,反映出内心的恐惧。他们家晚饭从来不舍得吃炒菜,饭桌上总是一盘咸菜丝,这盘咸菜丝叫腌根丝(苤蓝丝)。一家人其实是围着一个空桌子。刘莲看着母亲眼泪花花的样子说,爸爸来信了吗?母亲说没来,你爸怕影响你们的政治前途,不敢来信,他想让人们知道这个家已经和地主阶级彻底划清界线了。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恐惧和无奈。吃完饭,刘莲摸摸妈妈的脸说,妈好像又瘦了。母亲说,没病没灾的,没瘦。刘莲羞答答地说,马路是一个多好多好的孩子,是班长,老师们都说他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母亲说:“你不用细说了,妈知道你的意思,可妈得提醒你,你可别瞎想啊!”母亲停顿了一下说,他们家是贫下中农,是工人阶级,咱们家配不上他。

刘莲低头不语,显出很痛苦的样子。

母亲说,你是咱们家最善良的孩子,一旦出点儿事,一旦有个闪失,你就活不了了。

母亲的脸苍白憔悴,两腮凹陷,像一具悲伤的雕像。

刘莲隐隐约约地知道母亲说的“闪失”就是发生男女关系,她想她即使想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马路,马路都不一定会要她。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真想对着母亲痛哭一场。她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真是一个多余的人。

母亲见女儿不言语,就很内疚也很忧伤地说,你们快要毕业了,也不知道毕业以后咋办呢。

刘莲说:“能咋办呢?这些年一直都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咱们这样的家庭就更得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了。”

母亲说:“我不怕你下农村去接受教育,怕就怕你下去以后就上不来了。咱娘儿俩说个悄悄话吧,若是有个返城指标的话,肯定先尽着成分好的孩子上来,啥时候才能轮到你呢?”

“上不来就上不来,待在城里让人看不起,更不好活呢。”刘莲抬起手背抹眼睛,她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母亲说,都是爹妈害了你,可那时候谁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呢?要是知道的话,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你爸爸啊。

“妈就别埋怨了,埋怨又有啥用呢?”

“可也是啊!”母亲长叹一声,抬起手背抹眼睛。

家里真是凄惶,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就没有主心骨,就像一座空荡荡的房子缺少一根支柱,那间房子好像随时会坍塌下来,让人感到总是在危险之中而心神不宁。刘莲想,如果父亲在身边是不是会好一些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会给她撑腰壮胆,可她不能和父亲在一起,甚至在外面根本不敢提起父亲。一个没有男人的家,还是家吗?她感到孤独无助。

第二天早晨,刘莲和同学们披星戴月,拉着粪车往五七干校走。拉粪车的两个男同学总是你换我我换你地轮替驾辕,只有大下巴总是一个人驾辕拉车,不让刘莲替换。遇到迎风的时候,推车的人就得一直闻臭味儿,碰到这种时候大下巴就让刘莲驾辕,他推车。刘莲说不行,拉车的时候你拉,闻臭味的时候又要你闻,这不行。大下巴笑笑说,他从小在农村种地,习惯了粪臭味儿,闻不着臭味儿还觉得短点儿东西呢。他笑嘻嘻地说,粪臭味闻久了,闻着闻着,好像还能闻出一点儿粪香味呢。

刘莲知道大下巴心里喜爱她,所以从各方面都关心她,这让她感动也让她遗憾,她想如果把大下巴换成马路该多好啊。

大下巴问刘莲,昨天晚上你妈给你吃啥好饭啦?

刘莲顿了顿说,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子。她说宽粉条子用猪肉炖出来红彤彤的、筋颤颤的,真好看,真好吃。

大下巴说,咋不是呢,猪肉炖粉条子——撑死老爷子。那家伙……香啊……真是好吃真是好吃啊。大下巴香得吸溜了一声说,刘莲,你毕业后有啥理想?刘莲说没啥理想,就是希望插队以后,那里的人别再看不起她就心满意足了。刘莲微笑着问大下巴:“你呢,你有啥理想?”

“就一个理想,能娶个媳妇,能当爹。”

“你真是个农村人。”刘莲被大下巴逗得嘿嘿嘿的笑起来。大下巴也嘿嘿嘿的笑,他看着刘莲,想看出刘莲对他是不是有一点儿特殊的意思。刘莲见大下巴那么专注地盯着自己,就有点儿害羞地说,你那是什么理想哎,离革命的远大理想太远了。

“那你说,什么是革命的远大理想?”大下巴说,你告诉我,我去那么做。

刘莲突然憋红了脸。她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出什么是革命的远大理想,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有革命理想,可现在需要解释这样的问题时,却无从解释,虚无缥缈。刘莲仰起头,看见天上有两层飘动的白云,下面一层往北飘,上面一层往南飘,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天空上的两层云会向相反的方向飘动,这让她感到非常奇怪。

临近毕业的时候,张师傅和团支书发动学生们掀起了一场大讲特讲革命理想的政治活动,同学们被两个大人鼓动起了革命热情,都写了决心书,向党中央和毛主席表决心,要求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五七干校的墙壁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决心书和请战书。大下巴提着糨糊桶,在学生中间跑来跑去,学生们都激情昂扬地往墙上刷贴大字报,表现出英勇就义的样子。

疯女人远远地看着学生们往墙上刷贴大字报,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人们无法听懂的话。她表情恐慌,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害怕的事情。大下巴一手提着糨糊桶,一手指着疯女人说,你们看,你们看疯女人是不是在说她害怕?大下巴把糨糊桶放在地上,用手捂住脸,好像怕被人打耳刮子似的,装出女人的腔调说:“我害怕……我害怕……”贴大字报的学生们都在喊:大下巴……你在那儿出啥洋相哪?快把糨糊桶提过来,快把糨糊桶提过来。

五七干校里上山下乡的红色风暴刮回了学校,学校又把红色风暴刮到上级,一级一级往上刮,一直刮到了北京。北京那一年要召开全国学习毛著积极分子讲用会,团支书被选送为先进代表,去北京出席会议。团支书从北京回来以后,到工厂和矿山的大礼堂去给群众作报告,传达北京的大会盛况,他像一只漂浮在海上的小船,摇荡在波涛汹涌的革命浪潮里,一刻也不能宁静。回到五七干校以后,他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每天都在高唱一首歌: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点头笑啰彩云把路开……毛主席呀派人来,神兵下凡界啰风扫乌云开……

团支书很少睡觉,每天都唱到半夜,每天都唱同一首歌,而且总是大声唱,总是害怕别人听不见。他仰起头,伸长脖子,张大嘴,像一只探向高处觅食的长颈鹿,他唱歌的样子让同学们终生难忘。他经受不起到北京的刺激,经受不起到毛主席身边的刺激,他把这种刺激化作无限激情,不疲不倦地只唱一首歌: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点头笑啰彩云把路开……毛主席呀派人来,神兵下凡界啰风扫乌云开……

有人说:团支书疯了。

有人说:他没疯,他是高兴得安静不下来了。

学生们说,咱们啥时候要是也能去趟北京,去看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天安门,就是疯了也值了。当年兴起红卫兵运动的高潮时,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们还是红小兵,红小兵虽然不能像红卫兵那样叱咤风云,但红卫兵的革命情结却像遗传因子一样遗传进了他们的血脉里,他们向往北京,向往天安门。所以,红卫兵不是一代人,而是两代人。

团支书在不停地唱歌,他在歌唱毛主席,也在歌唱自己,他认为是毛主席派他来了,派他来到学生中间播撒革命种子,使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学生们纷纷表态,毕业后要留下来继续建设五七干校,要在广阔天地里炼红心。刘莲的表态让同学们大吃一惊,她说她要到狼牙山去插队落户,去真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为那里诞生过狼牙山五壮士。

同学们被震惊了,都为她热烈鼓掌。

刘莲忽然哭出声来,哭得抖抖颤颤。同学们能不计前嫌,接纳她到同一个阵营里,这让她找回了做人的尊严。

已经是秋天,茫茫田野上到处都洋溢着丰收景象。弯垂的谷穗随着轻风微微飘动,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挺拔的高粱一马平川地铺向天边,似乎铺开了人生的坦途。

学生们都为自己洒下的汗水滋润出这样一派丰收景象而感到无比骄傲。

秋天天长,马路经常在晚饭以后到野外去散步,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他呼吸着庄稼的清香气味,遥望着茫茫田野,心里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成功的喜悦,总想把这种喜悦和一个知心人娓娓叙述,那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这种时候,他总要想起刘莲,真希望和刘莲坐在飘飘荡荡的谷地边,说说这个春天和这个夏天他们在一起种地的种种感受。他会把那些感受像歌曲一样吟唱。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马上就会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开始压榨他的心,那个巨大的压力板着严肃的面孔告诉他,他们阶级不同,不能相互爱慕,不能。他无奈地躺在一块谷地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身下是暖洋洋的土地。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在梦里似乎又不在梦里,感到刘莲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胸上,他猛然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了刘莲,刘莲猛然抽走手的样子,就像被火炭烫了一下。刘莲总是在关注着马路,总在暗中注视着马路的动向,她少女的心怀里,每时每刻都装着马路。她跪在他身边,眼泪花花地说:“毕业以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或者见不了面了。”

马路急忙坐起来,伸长脖子向四处张望,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心里陡然滋生出一种恐惧。他看见劳改队院子里那座高高的瞭望塔正朝他这边张望着,瞭望塔上挎着刺刀枪的士兵似乎也在看他,他感到心里更加恐慌了。他又一次听到了春天里那个疯女人的喊叫声:他们在搞流氓啦……阶级敌人在搞流氓啦……

巨大的喊声,像惊雷掠过沉静的夜晚。

其实,马路想起刘莲的时候,主要是想起那张秀气的脸,最多的时候再幻想一下那两个像苹果一样圆鼓鼓的乳房,再就不往别处想了,他的想法是很纯洁的。

刘莲低着头,一条腿跪着,一条腿蹲着,她那样子像一只温顺的猫。好像是,马路不给她什么指示,她就会长久地跪下去。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放肆大笑,没有,她没有大声笑过,她非常文静,是一个文静可爱的少女。

两个少男少女含情脉脉地对视着。马路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青春期的冲动,一种想要搂抱住刘莲亲吻的冲动,但他身上的另外一个人马上就把那样的冲动给克制了。那个人说,这绝对不行,你不能亲吻她,亲吻了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办?有一个很强势的声音在说:“你们两个待在野地里干什么,待在谷地里干什么?”这种追问使他非常害怕,他低声地说:回宿舍吧,赶快回宿舍吧。

刘莲正面朝夕阳,夕阳的光辉照耀着她的前胸。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白的确良衬衫,可以让马路看见她圆圆的两个乳房边缘,那两个圆是那么标准,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刘莲没有什么好衣裳,但她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同学们都说,刘莲穿上和别的女同学一样的衣裳,可看上去,怎么就不一样呢,怎么就总是比别人好看呢?

马路感到一阵心慌,急忙扭开眼睛说,别让人看见了,赶快离开这儿吧。

刘莲点点头,朝宿舍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回过头说:“咱们分别前,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做纪念。”

马路说什么东西?刘莲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马路注视着刘莲的神秘样子,那种神秘似乎把刘莲变得更加美丽了,她青春灿烂,温文尔雅,这让马路像小羊羔爱母羊的奶子一样在内心深深地爱上了刘莲,但他们的阶级差别不允许他表示出他的爱。他努力克制自己,表现出一种不应有的严肃。

刘莲很羞涩地笑了一下,回过头去,边走边唱:

毛主席的书,

我最爱读,

一边那个读来呀一边想,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钥匙打开了千把锁呀,

麦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儿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养着我呀,

干起革命我劲头儿足!

马路注视着刘莲走向那片青砖蓝瓦房,他却不敢紧随其后,为了缓解紧张心情,他窝起手掌,开始拍蚂蚱,被惊飞的蚂蚱展开粉红色的翅膀,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响声。

马路眺望着土板墙里的果园,土板墙遮挡着树的下半身,好像那是一些没有树干和树根的树。

毕业以后,同学们都上山下乡了,除了留在五七干校的大部分同学,到了别处的同学就很难再见面了,有的甚至音信全无。那是一个老百姓生活中没有电话的年代,人和人一旦隔开就会杳无音信,生死不知。马路经常想起刘莲,想起刘莲说分别的时候要送他一样东西作纪念,可当时轰轰烈烈的下乡运动把一切都冲淡了,他一直猜想不出刘莲要送给他的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刘莲在狼牙山里的插队生活是什么样子,直到从五七干校返城以后,他还总是想起刘莲,不知道刘莲上来了没有,也不知道她现在活得好不好。他想过要给刘莲写信或者发电报,但没有通信地址,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所以只能是想想而已。他们被教育成了这样的一代人,有的男同学和女同学直到毕业都没说过一句话。刘莲也想念马路,也是不好意思打听马路的情况。有时候,马路会在黑夜里走到刘莲家的院子外面偷望一眼刘莲家的窗户,但马上会紧张起来,会因为害怕有人发现他的行为而慌忙逃走。后来,刘莲母亲退休了,再后来又搬了家,这一家人就好像彻底消失了。

刘莲走到哪儿都摘不掉地主成分那顶黑帽子,她发现毕业时提出到狼牙山去插队落户,同学们突然给了她一种让她陌生的脸孔,就是把她当人看的脸孔,把她看成了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但当她落户到狼牙山里时,她发现那里的人民公社社员更仇恨地主成分,因为这里是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乡,这里的人民更痛恨敌人。她美好的希望破灭了,其实她的美好希望也就是别人把她当人看。这其实是做人的最低标准,在她却是达不到的最高要求。带队干部安排她到深山牧区里去给知青们做饭,她是那个牧区唯一一个女知青。那个牧区离村庄很远,人和羊都吃住在深深的大山里,人吃的粮食要靠毛驴驮走两三天才能送到,那时最让她为难的是例假纸的问题。大便以后,没有纸可以用石头刮屁股,可来了例假,没有草纸怎么行?

年年都有插队青年返城指标,但轮不着她,她也不想争,争也没用。她想,总有一天插队青年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再来了返城指标只能是她了。日月如梭,时光似水,在默默的熬煎中,刘莲终于等到了牧场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那一天。她一个人住在山上的一排空房里,当她对着空房喊叫时,她听到耳朵里雷声隆隆,满眼泪水哗哗流淌。她背着一支火枪,每天都把子弹攥在手里。送粮的社员说:“带队干部说了,等找到合适的放羊人,就把你替回去。”

可是,没有人愿意到深山里去看护羊群,社员们好像对人民公社的事情并没有多大的热情。

那个牵驴送粮的社员在经过刘家沟生产大队的过程中,勾搭上了村里的一个寡妇,每一回经过刘家沟时,送粮的社员都要给寡妇卸下一点儿粮食,然后和寡妇睡一觉。粮食一旦出了生产队的粮库,缺斤少两也就没人过问了。这一回,牧场里只剩下一个女插青,送粮的社员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了,也就不像过去那样只敢在寡妇家歇一晚上,第二天赶早上路。这回不怕了,晚去一天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就想在寡妇家多待几天,所以就多待了几天,可事不凑巧,要走的时候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一连下了三天,山路泥泞,根本不能行走,待到雨过天晴后他才慢慢上路,已经拖延了好多天。

刘莲每天盼着带队干部派人来替走她,但毫无音信。她已经饱尝了孤独之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一个人和一群羊长时间待在大山里是什么滋味。那简直就是窒息,连话都不会说了。按说送粮的社员应该在下大雨前把粮食送到,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送到,她甚至庆幸没有送到也好,如果送到了,又碰到连阴大雨,只有一男一女待在大山里,那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可是,没有粮食了,她感到事情危急起来。她不停地喊,山里只有大雨哗哗和雷声隆隆。她感到恐惧,瞎喊,后来居然一直在喊马路的名字:马路……马路……马路……你快来救救我吧……我害怕……我断粮啦……

有时候,她真想扔下羊群回村去,可丢了羊怎么办?丢了羊,人民公社不会轻饶她,会把她打成反革命,要命是反革命,要命还有啥用?她不敢走,她坚决不敢走。那些羊,白天走出羊圈到山里去吃草,傍晚时再回来,人把羊圈的栅栏关上。羊去山里吃草了,可她吃什么?

在她饿极了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羊,她端起枪瞄准羊,但始终没有扣动扳机。她想起了“草原英雄小姐妹”,她告诫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杀死人民公社的羊。这时候,她突然真实地领悟到革命的真正意义是:牺牲。

她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自己是革命的人。

革命不同于宗教,宗教在危及生命时可以破戒,但革命不行,革命的唯一解释就是:牺牲生命。

刘莲寻找所有能吃的东西,野菜、树皮、树叶、还有野果和蘑菇,她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野人。

“你们不管我了,你们不管我了……”她在心里无数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内心里充满了被国家和人民抛弃的恐惧感。

终于有一天,她似乎听到了喊声,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提着火枪,抖抖颤颤地走出房子。阳光像剑一样刺痛她的眼睛,她感到阳光是那么耀眼讨厌。

她看见了那个牵着驴来送粮的社员,她突然对这个人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敌意。这个人,几乎把她饿死在深山里。她端起枪,瞄准了那个人。她在五七干校学军时,曾经三枪打了二十八环,几乎枪枪都在靶心上,何况现在是一支火枪,火枪的霰弹面积要比步枪大出几百倍,只要她扣动扳机,她相信就是老天爷让那个社员活他也活不了了。

送粮的社员发现刘莲用枪瞄着他,他的喊声就颤抖起来了:“别开枪……我是来给你送粮的……这不能怪我……这得怪大雨……下大雨啦……”

她听到了颤抖的喊声,那喊声是那么卑怯,根本没有一点儿人民公社的伟大意义,她觉得真不值得打死他。

她把枪筒慢慢垂下,无力地靠在身边一棵古老的槐树上,一动不动,默默流泪。

人民公社社员牵着驴来到她的身边,看见她死人一样靠在老槐树上,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布满了刀伤,那是刘莲用刀子刻出的伤痕,她独自在山里待一天就在树干上刻下一道刀痕,古老的树干上已经刻下了二十七道深深的印子,她已经二十七天没见过人,没说过话了。见了人,忽然唤醒了人的委屈。她对那个人说:“你,你挨挨我,挨挨我。”

二十多天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泪流满面。

那个人先是愣怔,愣怔过后就像疯子一样抱住了她。从动作上知道,那个社员要奸污她,她的愤怒马上就爆发了,她猛然甩开那个社员,狠狠地朝社员肚子砸了一枪托,对着他脚前的空地开了一枪。

枪声在空山里非常响亮,到处都是回音,到处都响起了枪声,好像世界大战在这里爆发了。

轰……轰……轰……群山回荡着火枪的枪声。那枪声听起来十分雄壮。

那个社员两手抱住后脑勺,胳膊堵着耳朵,但还是听到了打雷一样的火枪声。他以为自己被打死了,两手抱着脑袋,长时间不动。

她被社员的投降和软弱侮辱了,她想这就是毛主席说的贫下中农,这就是让知识青年来接受再教育的贫下中农?就这副熊样?她根本看不起他,看——不——起——他——们!她在心里一字一顿地说。

“去卸下粮食……”她朝送粮的社员吼了起来,“卸完粮——滚!”

她内心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快乐和骄傲,第一次感到:她是人!

她是人,但多年来的现实让她感到她不是人。她想她怎样才能成为人呢?这个问题一直得不到回答。到后来,她觉得她就更不是人了。

插队青年们都返城了,带队干部也要走了。带队干部走的时候,她感到她被彻底抛弃了。她对带队干部说:“我呢,我怎么办?”

带队干部显出猛醒的样子,瞪圆了眼睛盯着她。在此之前,带队干部显然没有想过刘莲该怎么办,好像忽然被提醒了,然后才模棱两可地说,上级领导通知他回去,因为这里已经没有插队生了。

“那我呢,我不是插队生吗?”

带队干部好像这时才忽然想到刘莲也是插队生,好像这里的确还遗留下一个插队生。带队干部说,我回去向插队青年安置办公室反映一下,看怎么解决你的问题。

刘莲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但她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现在就更解决不了了。当年插队的时候,插队生都是随着父母单位所指定的农村去插队,有的是街道委员会组织插队,都是有组织的事情,唯有她是自己来到这里要求插队的,当年的政治气候又非常浓厚,谁也不敢说不让她插队,所以就糊里糊涂地在村里落户了,她那时根本没想过返城的事情,只是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想让贫下中农也接受她。多年以后,国家下来政策,插队生集体返城,而刘莲却变成了个体,她这个个体问题就这样被国家忽视了。

带队干部走了,刘莲目送着带队干部离去的时候,就像目送着自己被活活的埋葬了。

被遗弃了,我被遗弃了!她心里念叨着,泪如雨下。

人被遗弃,是人生最受不了的事情。

事情有了转机的时候,是公社书记来生产大队了解情况,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没有返城的插队青年叫刘莲。公社书记好像挺喜欢刘莲,对刘莲说可以想办法把她抽上去,但先决条件是,刘莲得和他儿子结婚,做他的儿媳妇。

被遗弃的苦难比让人看不起的苦难又深了一层,是更难忍受的苦难。刘莲觉得她被公社书记从遗弃中寻找出来了,心里十分感激。她说她家庭成分不好,不知道书记知道不知道,她觉得她应该对得起书记,应该对书记负责任、讲实话。

“没关系,你成分不好,我儿子有点儿毛病,两下就算顶平了。”

刘莲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成分不好“没关系”,她几乎要高兴疯了。

她现在急需要脱离那样的尴尬窘境,插队青年已经全部返城了,只有她自己还留在村子里,她还能算是插队青年吗?如果不能算插队青年,那她能不能算作人民公社社员呢?好像也不能,社员们总是用那种她不是社员的眼神在注视她,让她感到心里恐慌,无着无落。

怎么什么都不是?怎么什么都不是?她在心里反复说着这样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不好的东西被人们丢掉了,已经不算人了。她想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离开这个让她不是人的地方。她低着头说:“不管他有啥毛病,只要是人就行。”

她说这话时,浑身突然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冷,是心里害怕。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屋子外面有动静,准确地说是有人的脚步声,她能听出那是不怀好意的脚步声,更可怕的是,有时候还能听到窗户上有刷啦刷啦的响声,那是有人在一把一把地往窗户上扬土,那种流散的沙土声,把她的心都流散了,让她经常在深夜里感到孤立无助,内心恐惧,她抱紧被子,手里攥着一瓶农药。

她低着头,又重复说:“不管他有啥毛病,只要是人就行。”

公社书记的儿子是人,但不是健康人,是个歪脖子残疾人。人们给公社书记的儿子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歪把子机枪。

公社书记的儿子脑袋向右侧偏倒着,长这样也就罢了,偏偏说话又说不大清,因为说不清,别人听不明白,他就着急,就大声说话,就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声音大了就有噪音,在别人听起来就是: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他说话,就像机枪扫射,所以人们给他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叫歪把子机枪。

刘莲说:“这就是咱们毕业以后,我的经历。”

“你还想吃啥?”马路说。

“我啥都不想吃。”刘莲说。

马路端起酒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他在用水杯喝酒,一口喝下多半杯。

“那时候我很想自杀。”她凝视着马路,“真的,我常常站在悬崖上,只要往下一跳,就全都结束了。可我总是想起你,总想再见你一面,再见你一面我就自杀。你呀,你总是动摇我自杀的念头儿。”

马路感到头晕,感到恶心,大概是喝酒喝多了。

马路认为,昨天晚上自己一定是喝酒喝多了,否则不会这么头晕,这么精神恍惚。他背着挎包走进火车站,站在移动字幕下,看看要去哪个候车室候车。其实这是多余的,他经常去北京提货,以前从来不看移动字幕,都是直接去那个候车室,可今天早晨,他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得重新和这个世界打交道,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昨天,刘莲怎么就找到了他,怎么好几十年没有音信,突然就找到了他?这让他真是想不清。他觉得这次见面不如不见,过去只是想刘莲,不知道刘莲生活得好不好,这次见了面却知道刘莲有过那么苦难的插队经历,这让他心疼难受,他觉得这苦难与他有关,他想他当初如果娶了刘莲,刘莲就不会有日后那种非人的苦难了,他骂自己是个王八蛋。到今天,他突然意识到他原来是个王八蛋。都是王八蛋!他莫名奇妙地骂了一句,狠狠地骂了一句。

“但认识自己是个王八蛋已经太晚了。”他在心里说,“早认识到自己是个王八蛋该多好,早认识该多好!”他一边和自己说话,一边走出候车室,走向站台。

他看着站台上行色匆匆的行人说,人怎么会是王八蛋?他觉得他的思维有点儿错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得乱七八糟。在乱七八糟的行人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是刘莲!他在心里吃惊地嘀咕了一句。一定是眼花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但他马上又对自己说:没错,那个女人就是刘莲!

他问她,你要去哪儿?

去北京。

“你也去北京?”他说。

“我也去北京。”她说。

“你去北京干啥?”他问。

“办事儿。”她答。

“我们好像不会说话了。”他笑笑说。

“不是不会说话了,是不说过去的话了。”她也笑起来。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能吗?”他显出怀疑的样子。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伸出一只手挽住马路的胳膊向十三号卧铺车厢走去。这是一列路过车,十三号车厢专门给这个车站的旅客留着铺位,这个世界总是习惯于规定人们的各种行为。

“事情真巧,昨天突然见面,今天又不谋而合,都去北京。”马路把挎包放到行李架上,坐下来说话,不想让刘莲觉得尴尬。

“是巧,还是同一个车厢。”刘莲笑笑说,“这是我想也没敢想过的事情。”

刘莲只拎了一个小包,没带其他东西。

马路上铺的人来了,马路跟那个人说:“咱们换换铺位,你去旁边那个下铺好吗?”马路把一张下铺票递给那个人,那个人当然很高兴,下铺票价比上铺贵,而且方便,那个人同意换票。

马路和刘莲坐在了同一张床铺上。这样,他俩就可以待在一起了。马路是下铺,刘莲是中铺,不睡觉的时候两个人就可以坐在下铺说话,若是想睡觉的时候呢,两个人谁上谁下都可以。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和你坐在同一趟列车上。”刘莲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嘛。”马路想起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对鸠山说: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

“我从小就喜欢你。”刘莲说。

“其实我也是。”马路伤感地说,“可惜那个时代不允许。”

刘莲说,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永远不会理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所有的人,都像战马一样被打上了相同的烙印,都在亢奋狂奔,但却没有明确目标,直到现在,那个时代的人大概仍然没有找到目标。

“反正是”,马路嗫嚅道,“那个时代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人,是既能说清又不能说清的人。到了这把年纪了,好像才开始迈进人生的门槛。”

刘莲说:“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就这么窝囊了一辈子。她对你好吗?”她指的是马路的妻子。她的问询里弥漫着伤感。

“还可以,不打架,有时候因为挣不回钱去,吵吵嘴,还算过得去。”

“其实说得彻底一点儿,女人都一样。”

“可我不这样认为。”马路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列车喇叭开始广播了:“旅客同志们请注意,请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吃陌生人给的食品,不要喝陌生人给的水,不要将行李物品交给陌生人保管,以免发生意外……”

列车是一个浓缩的社会,经过这样一广播,这个社会里一下子就充满了恐怖气息。

马路说:“过去是那样,现在又是这样,没个消停的时候。”

“你觉得现在好,还是过去好?”

“都不好。”他苦笑着说,“如果这是一列正常的列车,我想……是不应该有这种广播的。”

马路感到刘莲的身体正在向他靠近,两个人的大腿已经贴住了。刘莲把一只手扶在马路的大腿上,好像是要支撑住自己要倒下的身体,侧脸看着马路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见的大雁吗?它们春天往北飞,冬天往南飞,飞得那么有规律。可是现在,起码有二十多年了,我们已经看不见那时的大雁了。

它们一会儿飞成人字形,一会儿飞成一字形,让我们充满了奇妙的想像。可是现在,真像你说的,起码有二十多年看不见了。人类对鸟的捕杀已经达到了猖狂的地步,在候鸟迁徙的线路上,人们张开天罗地网,把那些网住的候鸟拿到市场上去卖钱,像是要折断所有飞行的翅膀。现在的人,为了赚钱,都已经发疯了。

刘莲说,我们小的时候,人们是鄙视赚钱的,那时候谁谈赚钱谁就最低俗,最被人看不起,可现在是谁能赚钱谁就被人羡慕,中国人的人生轨迹真是太奇怪了。

马路很神秘地凝视着刘莲,脸上流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

刘莲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怎么这样笑?

马路说,我想起了你吊在苹果树上的情景,你头朝下挂在树上,哇哇乱叫,现在想起来真好笑。还有那条雪白的大腿,一辈子也忘不了。

刘莲掐了马路大腿一下,很矫情地说,是好笑,都头朝下了,能不好笑吗?她停顿了一下说,跟现在一样,全都头朝下了,全都头朝下了,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她顿了顿说,现在是一切向钱看了,没有人再谈理想了。我是有钱人,我的钱是靠我公公的权力搞新农村建设搞来的,可我内心里并不幸福,我真的很痛苦。当我看见人们都在崇拜金钱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痛苦涌上心头。

马路被刘莲的话震惊了,他想他在刘莲面前已经不应该再是居高临下的班长了,刘莲在经历了苦难之后能这样反思过去和现在,真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女人从骨子里还像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是一个更值得热爱的古风尚存的女人。

列车广播又开始重复那些话:旅客同志们请注意,请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吃陌生人给的食品,不要喝陌生人给的水,不要将行李物品交给陌生人保管,以免发生意外……

马路悲伤地说:“好像革命失败了,我们付出的代价已经毫无意义。”

“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啊。”刘莲看着窗外,感叹地说,今天的人们,都说当年的人民无知,可人民为什么无知,人民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敢审视自己的无知?我们都参加了当年的运动,我们最有资格评判那个年代,你和我,当年不是也没有产生过异议吗,不是也趁风扬土热衷于那种荒诞吗?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不这样认识这个问题,这个民族还会出问题。刘莲端起水杯要喝水,但水杯挨住嘴唇时却停住了,“我相信,我在‘文革时受的苦,毛主席不知道,我想那绝不是他要搞‘文革的真正目的。”她叹了一口气,哀叹地说,“我过去苦成那样,可现在却对过去恨不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贱?”

“你是受害者,你比我体会更深,你有这样的理解,应该说你是一个品质高尚的人。高尚的人想的是人类的事情,而不是个人的事情,这就是那个时代给我们打下的烙印。”马路说,你喝点儿水,喝点儿水我们好好聊。

“我们都是受害者。”她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这是一个不用脑子的民族,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民族,我们真正的灾难,就来源于这里。我们曾经的苦难,能怨谁呢,其实,我们都有罪,都是罪人。

列车在行进,他俩在漫谈,这是他们一生中能够安静地坐在一起安静说话的真正时刻。这两个人,从孩童时就在一起,到了少男少女时期又在内心里萌生了男女情爱,但他们连手都没摸一下,彼此却深深地爱在心里,爱了几十年,他们忍受了长久的内心折磨,像两颗迷失在黑暗中的灵魂,在互相寻找,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可是,在他们行将衰老的时候,在他们的内心里,应该怎样追悔或怎样定义过去的时代呢?

卧铺车厢里突然拥进一群脸色紧张的人,他们东瞅西瞅,好像要急着作案的贼一样。他们把大包小包急匆匆地往行李架上放,都去抢占行李架上的空闲位置。卧铺车厢里突然混乱起来。人们都知道,硬座车厢里又没有座位了,那些人在背地里给了列车员钱,列车员就把那些人放进了卧铺车厢,他们可以坐在过道的小座儿上,总比没座位要好一些。经常乘车的人,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

刘莲说,看见了吧,就一个字:乱!

马路对刘莲说,咱们到餐车去吃饭吧。刘莲点点头,笑了一下。其实,马路的挎包里有一盒康师傅方便面,他每次坐火车都是带一盒方便面和一袋榨菜,不是舍不得花钱,是嫌火车上的饭菜不好吃。火车上的饭菜确实不好吃,坐火车的人都这么说。火车方面认为,人们一旦登上火车,想逃也逃不到别的地方,所以饭菜再不好,乘客也得吃,不吃就得饿肚子,只要上了火车,你的命运就不归你自己了。马路不能对刘莲说他带着康师傅方便面,一方面他不想让刘莲觉得他生活节俭甚至是可怜,另一方面更不想让刘莲觉得他小气,舍不得请她吃饭,他得表现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来。刘莲说,其实火车上的饭菜太不好吃了,真是不想去吃,可没办法,不去也得去,只要你登上了列车,你就别无选择。

餐车里的餐桌上,留下来的是人们不满意的痕迹,有的多半碗米饭里搅着餐巾纸,那米饭看上去是水少了,米粒只蒸开了一半,有的菜盘里还有很多菜,但菜里显然是浇了啤酒,稀汤泄水,像是一盘呕吐物。马路要去买饭,被刘莲阻止了,刘莲说,昨天晚上你请我,今天该我请你了。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马路只好同意刘莲去买饭,他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刘莲要了炒腐竹,要了肉片炒木耳,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人一碗大米饭。那些菜真是不好吃,腐竹软得就像羊鼻涕,黏乎叽叽的,木耳和肉片里勾兑了太多的芡子,好像吃进肚子里也不会化开,就像一盘楞楞瓣瓣的出土文物,西红柿炒鸡蛋却好像没勾芡子,水是水,柿子是柿子。

马路说,这年头儿的人,真他妈的心黑了,只顾挣钱,别的什么都不顾了。

刘莲说,别生气,生气也不解决问题,凑合着吃两口就算了,就当作是要做一件不做不行的事情。

马路坏笑了一下说,对,“就当作是要做一件不做不行的事情”,他重复了刘莲的话。

两个人会心地笑了。那种笑,有一种相互明白的阴谋隐藏在里边。

列车轰隆轰隆地奔向北京,城市、农村、山脉与河流,快速地迎接他们又快速地抛弃他们。

列车广播: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车站上不时有人截住他们,问他们要不要住旅店,而且是要抢走他们的样子,这让他们感到很紧张。他们不敢和陌生人说话,急匆匆走路,好像这是一块是非之地,不及时离开就来不及了。

马路问刘莲要去哪儿办事儿,刘莲说她的事儿不急,她想陪马路先去办他的事情。

马路接了货物,又把货物送到物流配货站。在搬运货物的过程中,刘莲像搬运工一样能受苦,这让马路感到惊讶。马路说,你累坏了吧,快擦擦汗。

“不累,比过去受的苦轻多了。”

下一个问题是,他俩要不要在一起过夜。

一个接客的小伙子大概看出这是两个要住宿的人,很热情地对马路和刘莲说:“到友谊宾馆去住吧,住宿条件挺好的,价格合理,而且比较安全。”

“首都还会不安全吗?”马路故意开玩笑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哪儿都有不安全的地方呢。”接客的小伙子很诙谐地说。

“我们过去不这样说,我们过去说北京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莫非现在不是了吗?”马路是一个幽默的人,即使五十多岁了,还像年轻时一样幽默。

小伙子笑了,小伙子笑着说:“你们是哪个过去?”

“就是文化大革命的那个过去。”

“不知道。”

“不知道?”

现在的青年人,已经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了,这不能怪现在的青年人,那是一场具有探索性的奇怪的运动,是一场就连当时人也很难闹懂的运动,所以多年以后,当那一代人跟他们的孩子说起文化大革命时,他们的孩子怎么也听不懂。他们的孩子说,听起来,人们好像疯了。

马路对接客的小伙子说,没带结婚证,可不可以住在一起?

小伙子觉得马路在和他开玩笑。小伙子说:“大爷您真逗,有身份证就行,有一个人的身份证就行。”

马路对刘莲说,看看,北京已经变成这样了。

过去,北京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是全国人民日夜向往的地方,团支部书记因为到北京开了一次会,就激动疯了,可现在是有身份证就行,当官的有钱的领个小姑娘也是有身份证就行,这个世界才是真正幽默的人。

马路说:“你听见了吗?小伙子管我叫大爷了,我们插队时,也就是他们这么大,可他们却管我叫大爷了,还会管你叫大娘呢。”

刘莲想笑,但笑不起来,内心酸楚地说:“我们都老了,已经没有多少在世的日子了。”

这时候,马路只以为刘莲是在说伤感的话,但很快就让他明白的是,刘莲的确是没有多少在世的日子了。

睡觉的时候,马路怎么也摸不到刘莲的另一个乳房。

“你怎么……”他停顿了一下,吃惊地问:“你怎么只有一个乳房,那个乳房呢?那个乳房哪儿去了?”

“切了,我患了乳腺瘤,切了。”

“是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

“是良性肿瘤,可能还能活几年吧。”她说。

“几年?”马路问。

“这我也说不准,也许几年,也许几天。”她紧紧地搂住马路,好像害怕马路会突然跑了。“我想你……想了一辈子了。”她声音颤抖,充满痛苦,也充满激动,很紧很紧地搂住马路。

马路感到刘莲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爆发出了蓄积了一生的激动,那种激动搞得她兴奋不已、渴望重重,而他自己却感到内心的努力已经惘然,他老了,已经不能做想做的事情了,这让他深感羞愧也深感悲伤。

但是,马路很快就提醒自己:人不是只做这一件事情就是人了,人不能因为不能做这件事情就悲伤绝望,这不是人的最终质地。他把嘴挪开亲吻,说:“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你说,是良性还是恶性?”

“良性的,真的是良性的。”刘莲把嘴唇更紧地贴在了马路的脸腮上。

为了缓解马路的紧张情绪,她开始和马路拉家常,她说她利用偏头父亲的公社书记权力,搞了很多年新农村建设工程,挣了很多钱,他们的女儿去了美国,已经入了美国国籍,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马路嘲讽地说,现在中国人时兴外国国籍,特别是当官的,他们有权有钱,都把自己的子女甚至老婆都送给外国了,你说这不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吗?真是太有意思了。

刘莲说,怎么说呢?我的丈夫我不喜欢,我的女儿又是外国人了,我这一辈子啊,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一无所有啊。刘莲哀叹地说,中国人的命运总是和政治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有什么样的政治就会有什么样的个人命运,说到底,中国人其实是没有命运可言的。

马路哀叹地说,我们这一代人啊,真的是变不了了,是实实在在的时代牺牲品,是贱骨头。

她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政治了,谈也谈不清,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情吧,比如家庭,孩子,还有钱。她笑了,是玩世不恭的笑。

马路说,要说呢,也不怕你笑话,我儿子大学毕业以后,一直找不上工作,现在在广东打工,东奔西跑,挺苦的。有时候,我们当地也招工,可我没权没势没钱,进不了那个圈子,给儿子找不上工作,我老婆对我这一点最有意见,最看不上我。我呢,早就下岗了,开着个小修理厂,也就是糊弄口饭吃,真是让你笑话了,没变成大有作为的人。他呵呵呵地笑起来,是寒心彻骨的笑。

“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呢,我怎么会笑话你?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我崇拜的那个老班长,是一个有理想有信念的人,要说也只能说是社会委屈了你。”她苦笑了一下,转了话题,她说她给偏头攒了很多钱,她对得起他们了。“我这辈子呀,就觉得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自己。”

她不管丈夫叫歪把子机枪,在外人面前,她总是习惯地称自己的丈夫是偏头。

马路颤抖着手,抚摸掉刘莲眼角晶莹的泪珠儿。“我们已经老了,已经什么都不行了。”他觉得情绪烦乱,根本不能做成那种事情。他坐起来,想把浸泡在苦水里的一颗心提起来,对刘莲说:“你也坐起来,给我唱支歌,也许唱完了歌,我就能行了。”

刘莲点点头,往起欠了欠上身,靠着床头唱道:

毛主席的书,

我最爱读,

一边那个读来呀一边想,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钥匙打开了千把锁呀,

麦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儿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养着我呀,

干起革命我劲头儿足!

刘莲一边唱一边流泪,马路一边听一边流泪。

刘莲把自己唱哭了,也把马路唱哭了。

这把钥匙,会打开多少把伤心的锁呢?

“你经常唱这首歌吗?”马路问。

“经常唱,唱着伤心,可还是要唱。”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特别是在深山牧区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唱一会儿,再小声地唱一会儿,一边唱一边想你,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陪伴着我。要不是盼着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早就跳崖了。”

“我也经常哼这首歌,也是哼起来就伤心,就心疼。可每回哼起来就能清楚地看见你,所以就总是伤心地哼着这首歌。”他说你过去那么喜欢唱歌跳舞,若是赶上后来的年代,最起码能当著名歌唱家,或者能当电影明星,我看那些歌星影星都不如你。

“我也那么想过,可毕竟是出生……出……早……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叹了口气说:“唉,出生早了都变成了罪过,真是荒唐。”

“唉,我们都已经老了。”她感到自己又沁出了热泪,停顿了一下说,“现在唯一留下来的……只是痛心的回忆了。”

“是呀,时代过去了,但痛心不会过去……”

刘莲突然站起来,显示出很好看的身体线条。她抬起右手,托住右侧乳房说,你看,过去人都想当左派,都往左边倒,我现在是不是变成了真正的右派,是不是要往右边倒呢?她低头瞅着马路开玩笑。她想逗笑马路,但自己却又一次流淌出了眼泪。

马路没笑,他笑不出来,他看见女人缺一个乳房,真好像要往一边倒下去。他说,人啊,失去了平衡,给人的感觉真别扭真难受。你快别站着了,快躺下说话吧。

天亮了,他俩一直说话说到天亮了。

刘莲说:“能和你睡一晚上,我心满意足了,死了也心满意足了。”刘莲穿好衣裳,站在镜子前很用心地打扮自己,她看见镜子里的人是那么高兴。她突然转过身,对马路说,“你看我漂亮吗?”

马路看见刘莲还像小时候那么天真,还是说话前眼睛先笑一下,然后才开始说话。

马路觉得喉咙发酸,堵得慌,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心疼。两个人都觉得真心疼。

青春易逝,不再重来。

刘莲走了,走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马路,那是最后的一眼。她已经是乳腺癌晚期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的。

马路目送着刘莲,当他再也看不见刘莲的背影的时候,感到眼睛越来越湿润了,他想找点什么东西擦掉那些湿润,他突然看见了挎包上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刘莲三十多年前就想送给他的毕业纪念,可这个纪念,竟然送了三十多年,这样的相送真是太漫长了。照片上的刘莲还很小,背后是延安宝塔山和宝塔,那山和塔都是假的。马路依稀地看到,刘莲的衣衫下鼓起的两个乳房像两个圆鼓鼓的苹果。

黄静泉:山西作协会员、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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