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智慧

2013-04-29 00:44许宏
醒狮国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国学道德传统

许宏

编者按:中国文化书院是由我国著名学者梁漱溟先生、冯友兰先生与北京大学哲学系张岱年、季羡林、朱伯昆、汤一介、李中华、魏常海、王守常等几位教授共同发起,联合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学院等单位及台、港和海外数十位著名教授、学者共同创建的一个民间学术研究和教学团体。中国文化书院于1984年10月成立于北京,首任院长为著名学者、北京大学资深教授汤一介先生。近30年来,中国文化书院通过自身的努力,在推进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换进程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王守常教授作为现任中国文化书院院长,在中国文化方面的造诣尤为深厚。本刊在王守常教授在醒狮国学院授课之际,对王教授进行了专访,就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中庸之道、中国文化的困境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同情与敬意的理解中国文化

记者:王教授您好,感谢您接受本刊的专访。采访前我们了解到您于1973至197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那么在您上大学期间,中国文化对您意味着什么?

王守常:也许是大时代开的一个玩笑,我当年进入北京大学就读哲学系的时候,正是1973年“批林批孔”“立法家,批儒家”的大热潮。学校天天搞运动,让我们这些哲学系的学生撰写相关文章。评断历史的文章不能随便写写,总该有理有据才行,于是我就阅读了大量的法家和儒家的经典名著,反而对国学经典掌握了大概。时至今日再回想学生时代的经历,内心充满了感叹!在我做了老师讲解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一直提倡一种观点,那就是:同情与敬意的理解中国文化。

记者:您与多名著名学者共同发起创建了文化书院,一直致力于中国文化的传播。近年来,社会上“国学热”持续高温,国学的普及也越来越广泛,人們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传统文化正逐渐回归,但其中也存在不少问题,您能就此详细谈谈吗?

王守常:“传统”与“现代”不是二元对立的,“传统”影响“现代”,塑造着“现代”。近些年来,传统文化开始复兴,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泥沙俱下,其中存在不少问题。其一,断章取义。我举个例子,比如现在讲“以德报怨”,其实在传统文化中是“以直报怨”,这里的“直”指的是正直,正直的人秉持真性情。你有错误,我要指出,否则就是对你不负责任。“以直报怨”下面跟了一句话:“以德报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不了解历史,就不了解传统的内涵。古代还讲“子为父隐,父为子隐”,我们现代解读这个观点,说是父子互相包庇。其实,父子相隐也是“直”。孔子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用道德来教化国民,用礼节来规范社会,作为道德主体的国民便会约束自身的行为,而不去触犯刑法。总而言之,我们对历史文化不能断章取义,要放到整个文章的逻辑中去理解。

其二,抽离语境。任何文化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我们不能抽离具体的语境。很多人说中国文化有很多糟粕,比如“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这些人,因为这属于没有文化。这句话是在什么背景下讲的?话语的特定背景被掩盖了,抽空而谈毫无意义。所以说,理解文化不能放弃历史背景,必须放到其具体的语境中去理解。

其三,以政治批判代替理论批判。从“五四”以来到现在,我们喜欢把政治批判和理论批判混为一谈。政治批判是估量文化理论所产生的社会影响,而理论批判则是分析文化理论本身的逻辑问题,但二者是两回事。举个例子,“存天理,灭人欲”。清代戴震认为这是以理杀人,举国上下到处都是贞节牌坊,这是政治批判。“五四”便发扬这种传统,所有的批判几乎都是政治批判,批判理学所导致的不良社会影响。政治批判毕竟不是理论批判,理论批判是要去研究、分析朱子所主张的“存天理,灭人欲”是不是逻辑上有矛盾?要解释“天理”这个概念,首先要理解“天”的含义。中国的“天”有几个意思,一是物质之天,这个好理解;二是神,商纣王便认为周武王没有权利推翻他,因为他是帝之子;三是道德主体,武王则认为纣王没有尽德,所以我要以德配天——神秘的宗教之天,演变成代表了民意的道德主体;四是自然而然,“牛马四足谓之天”,牛和马长了四个蹄子,那就是天。那么,“天理”是什么意思?一是道德规范,二是这个道德规范不是我强加给你的,是符合人类自然的需求。“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就是天理,而“要求美味,人欲也”。渴了喝水,饿了吃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天理;但如果非要过度在意水质的好坏,追求饭食的美味,这便是人欲。所以,“存天理,灭人欲”在理论上并没有错。今天的中国也不是一个绝对富裕的国家,那要不要存一下天理呢?

目前,我们理解传统文化主要存在这些误区,传统文化在具体的文本中、具体的历史背景中以及本身的逻辑上,都具有其复杂性与合理性,要慎重对待。“天人合一”是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今天我们对自然过度开采,这是不好的。儒家不主张这样,孟子说不能竭泽而渔,古代皇帝也是求天,而不是胜天,像这些,都是中国文化里很重要的价值观。

◎回归经典 返本开新

记者:您在授课中多次提到中国文化需要返本开新,请您为读者解读一下好吗?

王守常:在上世纪30年代有一个学派“学衡派”,陈寅恪是这个学派的精神领袖。他在《学衡》杂志上说:“一方面不忘记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一方面努力向西方学习。我认为可概括成四个字:返本开新。这个学派的陈寅恪、汤用彤等都是在学界建立文化典范的人,他们有很好的传统文化的基础,又都在国外留过学,受到西学的训练。比如,陈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立意都非常高,都是怎么让中国接受世界文化,又怎么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所以中国文化书院有一个坚持了将近30年的宗旨,就是冯友兰先生讲的:让世界文化走进中国,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现在常说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人们开始追寻中国文化的主体意识。主体意识在国学中应该是自己对人生、对生命的感悟和认识。中国人还是要在自己的文化中找到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这也是我提倡的,要返本开新,既要回到自己文化的传统中,又需要接受西方的文化。

因为说到底,大到国家综合国力的提高,小到一个企业家非常成功的时候都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发现真正让中国走向世界,或者让企业立足的方法,不只是提供一个多好的产品,而是提供一种思维方法和价值观。当思维方法和价值观念被世界认同的时候,才能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至于学习企业管理、经营模式那都是具体方法的层面。在哲学的概念里,这是一个“道”和“术”的关系,“道”一定是在“术”当中,或者是在“器”当中。

记者:您曾讲过国学在今天有所发展也是一个必然的趋势,那么对于如何学习国学,您的观点是?

王守常:我并不反对用比较商业化的手段来推广国学,正如没有丝绸之路,佛教哪能传进中国;如果蒙元帝国没有达到欧洲,中国文化也不可能那么快得到传播;郑和下西洋也带去了中国文化,文化传播一定是和经济活动连在一起的。所以,通过一些商业活动来传播文化,一點都没有错。但是在推广过程中,追求的利益要合理,要取之有道。如果认真说的话,国学不能做心灵鸡汤,也不能当快餐,还是应该回到经典。

任何一个时代的进步都是要回到经典,比如说文艺复兴就是回到经典,所以学习国学一定要回归到经典之中,现在是一个社会的转型期,人们对传统理解不够。对现代的理解又停留在表面上。中国悠久的历史留下很多经典著作,准确地解释了那个时代的问题。我们可以从经典里学到很多东西,可以从传统文化里增长智慧。几千年来,虽然使用的工具改变了,但人的心性思维没有变,对生老病死的困惑没有变。几千年留下的经典回答了中国人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学国学不能仅仅通过娱乐的方法,而是要认认真真地去读经典,这是每一个中国人应该明白的道理。

◎何谓“中国”

记者:您曾讲过“中国”两个字,既不是地域的概念,也不是种族的概念,那么到底何谓“中国”?

王守常:“中国”二字,是商周时代就已经使用的词汇。近代康有为提出:“夷狄能礼仪,则中国之。中国不能礼仪,则夷狄之”。中国本是“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才用之所聚也,圣贤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可以说,三千五百年前“中国”的含义已不是种族、地域的概念了,指代的是一种文化文明概念 。

宋朝石介在《中国论》中对呼伦贝尔草原的入侵者们表明,我有礼仪制度,我推行诗书文化,你愿意学我可以教你,不愿意就各自为安互不干扰,这是一种文明和谐的文化观,也体现了中国文化与众不同的一面——从不强迫,却深深地感染着任何一个进入中原的异族群体。

◎昌明国故,融会新知

记者:许多企业都有自己的企业文化,那么如何构建中国的企业文化?

王守常:“昌明国故,融会新知”是三十年代学者的希望,我非常赞同。将西方哲学和管理理论与中国哲学的智慧结合起来,这对于我们指导现代企业管理,建构中国的企业文化,一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个企业真正要做好的话,是应该有对民族、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的。我常说德可以分为大德与小德。“小德”就是自己的道德修养,“大德”就是对民族、社会、国家的责任感,这就是儒家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企业做到一定规模,一定要有这种责任感,所以企业文化首先是立德。《易经》的《坤卦》说的好:“厚德载物”,没有这个“大德”,就撑不起企业、国家这么大的一个“物”。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以让我们理解一个人要有道德责任,一个企业也要担负起民族、国家、社会的责任。

记者:中国文化中的儒家学说,强调社会伦理的教育,做人的道理,体现了人文精神,也包含了管理哲学的智慧。儒家提出的中庸之道,对我们有哪些重要的启示呢?

王守常:“中庸”是最高的道德规范,也是思维方法,强调道德与智慧的结合。孔子在《论语》中提出的“中庸”,以“中”和“庸”两字连用,其意是“用中” “执中”,执中道而行之,即是《中庸》一书所说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意思。在孔子看来,任何一个独立的德,都有其内在的缺陷,因而有其不足之处,需要以对立方面来补足。中庸之德的要求,是在道德行为之中,使对立的品格相辅相成,才能处处得乎中庸之道。如孔子论人格修养时讲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说人的“质朴”与“文饰”同样重要,但我们要是只关注其中任何一方面,不是表现粗野,就是表现出虚浮。应以文之史和质之野相济,做到二者恰到好处的结合,才是君子的风度。甚至如“仁”这样的美德,也要靠几种品德的适当结合才能达到。如“刚毅、木纳,近仁。” 孔子本人就做到了“温而厉,威而不猛。” 和“温、良、恭、俭、让。”孔子还告诫弟子,凡善德都含有趋向恶行之可能,不使善德转化恶行,就要做到:“君子惠而不费(浪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一个人执守善德,又时常要以恶行与之对照,警示自己处事要恰得其中,不偏执一端。要做到不偏激,防止善德向恶行转化,就要“毋意、勿必、毋固、毋我。” 即不悬空揣测,不强加于人,不拘泥固执,不唯我之行。行中庸之道,才能有中庸之德。这两者是一事之两面,不可分割的。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而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直率)不好学,其蔽也绞(尖刻);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如不修以学问思辨,不解中庸之道,就会有愚、荡、贼、绞、乱、狂的流弊。一个人有中庸之美德,又能行中庸之道,就不会有流弊了。

记者:德是中国文化中核心的概念,您曾说过:大德之人必有大智慧,请您为读者解读一下好吗?

王守常:中庸之道反映了道德与智慧是相辅相成的,我们看到了今天在资本市场上,凭着小聪明和机运,利用不完善的制度,发展起来的所谓“风云人物”,如果不具备“智、信、仁、勇、严”五德,其结果都成了阶下囚,也应了古人一句话:“有才者未必皆君子,有德者必不同小人。”我可以预言,无论何人如果“德不当其位”,也就是说你的道德品质与你担当的地位不相称,你的“才智”机会害了你。这个道理,二千年前的管子就讲到了:“君子所审者三:一曰德不当其位,二曰功不当其禄,三曰能不当其官,此三本者,治乱之原也。”

不顾及“义”,而单纯地追求“利”,赚挣钱没有道德原则,是被中国传统文化鄙视的。没有自我道德意识,没有对国家、社会的责任,那是不可能长远的,很多商场上失败的人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如今的商战也可以说是道德战,企业无视道德约束,只把《三十六计》作为自己的手段,那么企业规模越大,思维越可怕。很多企业家都认同我这个观点,让企业最终站得住、站得稳的,是你对市场规律认识的全部,而不仅是利润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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