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自然

杨阳

米歇尔·图尼埃是法国当代“新寓言派”的杰出代表，是位典型的哲人作家，其小说具有鲜明的象征色彩和深刻的哲理寓意。该文主要评析图尼埃短篇小说集《七故事集》所表达的哲理寓意，并结合其中两个主要短篇故事，探析作者所表达的向自然回归的自然文学观。

[基金项目]该文为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项目编号：12C0230

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mier）是当代法国文坛著名作家，是法国六十至七十年代兴盛的“新寓言派”的主要成员，是个典型的哲人作家，其小说具有鲜明的象征色彩和深刻的哲学寓意。图尼埃把“真正的哲学和真正的小说结合起来”，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有名的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宗教和神话故事，同时又结合丰富的想象，将真实与想象、虚幻与形而上、象征与诗意融为一体，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形象。1967年出版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获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1970年的《桤木王》获龚古尔文学奖；后又陆续发表小说《流星》、《金滴》等，后期注重短篇小说的创作，著有《松鸡集》、《夜宵故事集》、《七故事集》等。

我们读一本书是寻找日常生活的影子，可能我们要脱离梦境，追寻真实的反映。在图尼埃的作品里，我们可以发现真实的梦境与梦境的真实。他的简单、纯真的语言让我们忘掉年龄与时间，回到我们的童真，所有人都能读懂，包括儿童。但是不要因此误认为图尼埃是“为儿童而创作”，他只是遵循自己“努力做到最好”（donner le meilleur delui-meme）的原则，使自己的一部分作品接近儿童文学，却超出儿童文学的范畴，使作品拥有更广泛的读者群，并将哲思植根于小说故事中，通过简单的故事向读者传达深刻的寓意与哲思。正如其在《夜宵故事集》中的“绘画的传说”所传达的寓意：“信息传递为创作增添了难以预计的无限生命力。没有它，创作不过是一具僵尸。”哲学思想再如何伟大，如果不通过通俗易懂的故事向读者传递，这种哲思也不过是一具“僵尸”。在《松鸡集》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用神奇、虚幻的手法，讲述真实、简单的故事，语言的流畅将我们带到另一世界，在那里有着我们渴望的无辜、天真、温柔与简单的语言。

诚然，图尼埃并不致力于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建立一套哲學体系，或贯穿某种“主义”，他的“每本书，每篇作品的哲理核心都不同，每一篇作品都从新开始，都有自己新的起点、新的哲理核心。”但这也不意味着图尼埃作品的哲理寓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在仔细阅读其创作中后期短篇故事集《七故事集》后，我们会发现几个故事蕴含着些许相似的寓意：向自然的回归，自然母亲的胜利。

在《皮埃罗或夜的秘密》中，这种胜利表现在阿兰根化学颜色的失败，大雨让吸引小白鸽的漂亮的颜色消失，自然之色最终胜利。

《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更表达了图尼埃对自然的敬意，小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发现了未经开发、枝叶杂茂的原始花园，它与文明社会中被修葺的整整齐齐的人工花园完全不同。小主人公在向原始花园的回归中，实现了成长，走向成熟，得到了启蒙。

当然，对自然与平凡的赞颂，在《圣诞老太太》中也得以体现。图尼埃沿用他的传统创作手法，将传统神话旧瓶新装，一改圣诞老人男性的传统，让圣诞奶奶出现在耶稣诞生的马棚里，给小耶稣送上礼物：她的双乳。作者在这篇仅有三页的小故事里，批评了当下社会反对、甚至鄙视“平凡”的行径。美丽存在于我们日常所见的平凡之中，我们不知道珍惜，因为它太平凡、太普通。而作者想要表达的正是自然的、普通的才是伟大的。

图尼埃也延续了他的“鲁滨逊”神话。在《鲁滨逊的结局》中，他给《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的主人公一个悲剧式的结局：鲁滨逊多次出海寻找他的荒岛，最终也没能找到。这是个简单却成功的结局，不是鲁滨逊冒险的成功，而是生命永恒的胜利。在从容且平静的语言中宣告鲁滨逊老年的到来，因为这是人类永远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同时，又表达了人类想摆脱现代工业社会，回归自然“荒岛”的愿望与无法回归自然的现实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小拇指的出逃》是一篇宣扬保护树木和绿色植被的小故事，严厉谴责了当今社会人们片面追求物质享受、追求城市化，而导致生态环境被破坏，价值观倒错的现象。

下面就分析一下其中主要两篇“皮埃罗或夜的秘密”和“小拇指的出逃”中作者所嵌入的深刻寓意以及所表现的作者对自然主题的思考。

皮埃罗或夜的秘密

在布尔特齐克村有两两栋白色房子，一栋是小白鸽的洗衣店，一栋是皮埃罗的面包房。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但是工作性质的不同把两个人分开，皮埃罗是晚上工作的晚上先生，他了解夜的秘密，月亮是他妹妹；而小白鸽是白天小姐，她热爱夏天，花与鸟儿，害怕夜晚。一天，房屋油漆工阿兰根带着各种化学颜色来到村庄。不久，小白鸽就被阿兰根的绚丽色彩所吸引。皮埃罗与月亮为此而伤心，他因此将一张小纸条放在阿兰根用来给小白鸽粉刷房子的脚手架上。脚手架被改装成了大篷车，阿兰根带着小白鸽开始了他们多彩的旅行。但是冬天与雨雪的到来让阿兰根所有的颜色和魅力都消失了。最后，小白鸽看到了皮埃罗的纸条，发现了夜的秘密，回了家。阿兰根最终认识到了自然的重要性，因为化学颜色会随雨水的冲刷而消失，美丽的话语会随风而飘走，但是自然之色是永远不会褪却的。

图尼埃作品中的人物名字一般都有其特有寓意。皮埃罗的语言真诚、富有诗意，是书面的语言；阿兰根的语言华丽不实，是口头的语言。阿兰根是古罗马喜剧中的一个喜剧人物，法语里说“你真是个阿兰根”（Tu es un vrai Arlequin）意指一个不认真，爱开玩笑的人。图尼埃借用阿兰根这个名字对这个人物予以嘲讽。相反，皮埃罗让人想到古罗马喜剧里的丑角、空想家与诗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脸粉成白色。小白鸽让人联想到她的温柔、单纯、洁白与和平。（小白鸽法文名字原为Colombine，源自colombe小白鸽，中译本直接译为小白鸽）

图尼埃在这篇短篇小说里所用的语言字字句句都充满了童真与情感，他用简单且优美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力，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奇幻、美妙的场景。作者用“小白鸽”式的语气为我们讲故事，这样让读者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是作品中一个的人物。作为一个全知式的叙述者，他知道所有发生的事。但是为了激发读者的热情和好奇感，作者喜欢向读者提问。这里的问题更像是一种写实主义修辞手法，我们无需回答，因为读者都知道答案。作者采用这一手法，通过向读者询问故事情节的进展，让读者感觉到故事的真实性。“发生了什么？”“洗衣房怎么了？”“他死了吗？”“那是一封信吗？”作为叙事者的同时，作者又是个旁观者，他对故事的发展做出评论，表达自己的观点。“可怜的皮埃罗”，“与其说是糕点，不如说是一个人！”

图尼埃的语言简练却寓意深刻、朴实却充满诗意，将深刻的寓意嵌入优美的文字中。时而运用拟人的语言，如同对儿童讲故事，“面槽里睡着金黄色的奶油面团，就像小白鸽那样金灿灿的，那样情绵绵的。她在水槽里整整睡了两个小时，现在发酵粉使它醒来了，炉子也热了，正是开烤的时候。”时而运用散文式的语言来表达抽象的哲思，“皮埃罗最了解夜了。他知道，夜不是一个黑洞，也不像他的地窖和炉膛那样黑咕隆咚。夜里，小河的歌声更加嘹亮，更加动听，河上水波粼粼，像千千万万银色的鳞片灼灼生辉。大树在幽暗的天空下摇晃着它巨大的身影，那浓密的叶丛间闪现出星星的光芒。夜里，比起工作繁忙的白天来更使人深深地感到大海、森林和高山的气息。”作者也使用文字游戏，不仅使短文趣味横生，也展示了其深厚的文字功底。“她头脑里顿时涌现出一大堆F开头、排列不清的字眼，全都是些很坏的字眼：寒冷（froid），镣铐（fer），饥饿（faim），疯狂（folie），幽灵（fant？me）……她支持不住了，”“幸好另一群也是F开头的但是像兄弟般亲密的字眼赶来救她，它们像是皮埃罗派来，它们是：热气（fumee），力量（force），鲜花（neur），火（feu），面粉（farine），烤房（foumil），燃烧（nambee），宴会（festin），仙境（f6erie）……”

皮埃罗写给小白鸽的信正是对整个故事的总结：呼唤纯真、自然：拒绝虚假、人造。图尼埃运用暗喻、对比等手法，将自然母亲之子化身为朴实、勤劳、“热爱夜晚”、不善言辞只会通过书信表达情感的皮埃罗，而将虚假伪善化身为色彩绚烂、巧舌如簧、外表充满魅力的阿兰根。自然母亲的力量是强大的，她发出的小小的一场雨雪就将阿兰根的“化学油漆”、所有的“谎言”和美丽的外表冲刷的一干二净，迎接小白鸽的还是朴实无华的皮埃罗，他的“火炉”与“面包”驱走了小白鸽的寒冷与饥饿。简单的“化学油漆”四个字，暗喻了人类社会一切人造的、人为的东西。“化学元素”的颜色永远不会战胜“自然之色、生命之色”。是文字对话语的胜利，是自然对非自然的胜利。这是一篇对现代人的寓言诗，因为现代社会的光明把我们变成了瞎子。

小拇指的出逃

小拇指的爸爸是个伐木工人，他是一个功利主义的代表，他坚信人高于自然，科技定能战胜自然，他向往大城市高楼大厦中的生活，追求科技进步给生活带来的转变。他想象自己的妻子“在没有窗户的高楼中不需要再抖动着清理地毯上的灰尘”，因为城里有吸尘器。城里的高楼是在推倒一片片树林后建成的挡风隔音、有中央空调、霓虹灯照明的现代建筑。树木与自然在小拇指爸爸的眼中是阻碍人类科技进步的侵略者。“如果有一天，巴黎变成高速网络交织、高架桥遍地的城市，成千上万的汽车都以100公里的时速在市里穿过，那么首先要归功于谁？当然是伐木工，因为他们要先把地方清理干净。”

这种向往科技与速度，坚信人定胜天，人是自然主人的思想是与男性的阳刚性格对应的，小拇指的爸爸是一家之主，他的力量、自我与强硬的性格使得他视大自然为敌人。

而这种父权专制吓坏了小拇指，小拇指代表的儿童是亲近自然、向往自然的。为了逃避城市高楼大厦中、铜墙铁壁下的枯燥乏味的的生活，他逃向自然。在森林中他遇见了七个小女孩，并见到了她们的爸爸——罗戈尔（魔鬼）（法语：罗戈尔logre=魔鬼logre）。

《小拇指》是夏尔·佩罗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讲述了被父母抛弃的小拇指兄弟们如何机智地逃离魔窟，重回父母身边的故事。图尼埃在这一经典童话故事基础上加以发展与改写，对比佩罗的被父母抛弃的小拇指，图尼埃的小拇指是主动出逃的。此外，图尼埃也延用了佩罗的“魔鬼之家”这个词，但是这个魔鬼并非真正的魔鬼，相反却是小拇指的思想导师，正是魔鬼开启了小主人公回归自然之路。在戏仿手法下，作者实现了对原作的颠覆，表达了魔鬼非但不是恶魔，而是精神启路人的倒错思想。

罗戈尔向小拇指讲述了自己的自然哲学观，他认为天堂就是一片森林，樹被赋予了无穷的能力。上帝耶和华预见到：人类会吃掉树上所有的果实，不断的砍伐树木，无尽的狩猎，最终会在一个没有树木的国度发现最大的不幸。“这是对人类的诅咒：他们离开了植物王国，进入一个动物的王国。然而什么是动物王国？那是一个充满杀戮、暴力、谋杀与恐怖的世界。”罗戈尔给孩子们讲述了他对植物的理解：树木的根越深，它的枝叶就越繁茂，人也是一样，“越想站起来，就越需要将脚踩在地上。”这句话用树木折射人类，寓意着人类越想发展自身，越想站起来，就越需要脚踩大地，依靠自然。

然而在故事的结尾，爱好和平与自然的罗戈尔却被以毒害、劫持儿童罪逮捕，一个人类的启蒙者成为了一个毒害人类灵魂的罪犯，这不仅体现了作者所谓的“动物王国”的残酷，也反映了现代人类所持有的善恶价值观的倒错。

这篇小故事为我们展示了两个对立的生活空间：现代化的城市和树木茂盛的大森林；两种对立的生活方式：残酷孤独的动物王国生活与和谐友爱的植物王国生活；两种思想体系：追求现代化城市生活和回归自然质朴的大自然生活。

故事通过对小拇指经历的两种不同空间、不同生活方式的讲述，体现了作者倒错视角下的自然文学观。在这种对立中，真、善、美被看做是丑与恶，一个素食主义者、一个崇尚自然的思想启蒙者竟被现代社会人看成是一个吃人的恶魔，这种现代社会造就的善恶倒错不可谓不是整个人类社会的悲哀。也正是在这种反讽笔法下，图尼埃表达了他对于人与世界关系的看法：人类的自私和个人主义与日俱增，造就了个人成为世界的中心，人类建立了一个与外界切断联系的自我的世界。科学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播下了人类与自然敌对的种子，而这种敌对造成了人类的堕落。

图尼埃通过简短、清晰的语言、将真实叙事与虚幻元素相结合，使得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他努力将教育与启蒙、乐观主义与自然主义融入到作品中，启迪着读者以一个全新的视角思考自然与科技，原始与文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