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家
收藏,对于我个人来说, 与其叫收藏,不如叫“藏收”,那是一段历史、 一段传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走上收藏之路,除了自己打心眼里喜欢之外,与家庭的影响分不开。我的外祖父苑尚品(字友堂)是中华民国成立时第一批现代职业军人,曾任北洋军骑兵第一旅旅长。据我外祖母回忆:外祖父和西北军的将领颇多来往,在军界广有人缘。如冯玉祥将军、宋哲元将军、赵席聘军长等等。我家原来存放的一些清代官窑作品都是赵军长送给我外祖父的(其中大部分在文革中损失掉了),他曾对我外祖母说,这些藏品都是宫里传出来的好东西。
文革前,我家中有不少民国时期的精品瓷器,其中就有一套江西景德镇的浅绛山水瓷,上面有我外祖父的名讳和赠送人王国干师长(他的学生)的名讳。在文革的“破四旧”运动中,家中的几十件瓷器、文房四宝、字画等都被毁掉,但那套茶具中的一件茶盘却幸免于难,保存至今。
当时我正在北京西直门外的北京建工学院读书,迫于家庭出身和当时形势,开展了家庭中的破四旧行动。许多民国时的成卷老照片、老字画都撕碎了烧掉,许多精美瓷器都统统砸碎,甚至一些珠宝细软也偷偷地随垃圾一起丢掉,而且必须是天黑了之后才敢。我家这样,家家如此。那段日子,除了心疼就是两眼不够使,那些瞬间破碎、烧毁的精美古董字画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那些美妙的青花一撇,那些洒脱的泼墨山水,萦绕了我多年,至今历历在目。
出于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也是出于对那些精美绝伦的瓷器的珍惜,我当时悄悄地开始了“藏收”行动。当时我住在学校,人缘混得不错,不论是老红卫兵还是造反派,我都能和他们和得来。于是,我瞒着母亲,将小巧精致的瓷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学校宿舍,收到一只小箱子里。有几件个头比较大的,实在不敢带走又不忍心砸碎的,我就用报纸包裹好外面,再裹上油布,偷偷埋在我家水表井下面的土层里(我家是一个独门小院)。其中有件清乾隆素三彩镂雕鹿鹤三友纹的棒槌瓶,一直完好地保存到今天,应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清乾隆珍品。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敢对母亲说,怕她担惊,她问时我就说那几件都给砸碎处理了。就这样,这几件瓷器躲过了文革的劫难,成了我的第一批藏品。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它们都被埋在地下或藏在暗处,但却像藏在我心里一般,时常浮现眼前。
我刚踏上社会的时侯,文化大革命还处在高潮当中。我被分配到当时的房管系统实习劳动,恰巧赶上了当时的文物管理处(也就是今天北京文物局的前身)在进行消防和暖气改造。那是一座清代大四合院落的一部分,是清代公主府的遗存,里面堆集了大量文革抄家的文物。由于施工的原因,我们必须进入到每一间库房,所以看到了外人根本看不到的一面:有的房里全是查收来的古董珍玩,瓷器、铜器、景泰蓝等等;有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线装书籍,上面贴有原来拥有者的名签,一层一层堆得满满的,层层上锁严密看守。
不过让我惊诧的是,在施工的两个月里,居然在这所院里见到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几位大人物,更让我惊讶的是,中央文革的顾问、政治局常委康生,还有文革组长陈伯达等,经常进入存放东西的临时库房翻看许久然后带些东西离开。40多年弹指一挥,但康生来文物管理处的那一幕犹然在眼前。那一天快到中午,一辆黑色的前苏联吉斯汽车开进了文物管理处的院内。来得太突然了,我们这些施工人员都没来得及疏散开,便和他们一行人迎面相遇。清楚地记得,文管处的妇女军代表要扶康生的老婆曹轶欧过暖气沟上搭的跳板,被她甩在一边,接着康生一班人进了那间最宽大的北房正间的接待室。紧接着,我们这些工人被“请”到旁边的一个小院内“休息”,连中午吃饭也不可以出来。透过门缝我们看到几个文物管理处的管理员穿梭般地往客厅搬送字画、文玩、铜器、瓷器等。足足过了有近三个小时,康生才带了许多件文物扬长而去。而我们也只能等到此时,才能放出来吃饭。后来江青也光顾了这里,据说也挑选了几件物品。不过,她来那天由于事先通知了文物管理处,所以当天就放了我们的假,停止了施工,没能看到江青在这里的情形。
当时我们很纳闷,这些统领指挥广大红卫兵小将“破四旧”的领袖们怎么会喜欢这些“抄”来的四旧?而且还往回拿呢?这些东西不是剥削阶级才喜欢的“封资修”的余孽吗?我当时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同时这也让我更加地关注这些所谓的四旧物品,而那些被我“藏收”的东西,我也加倍地珍惜、保存着。
噩梦般的文革浩劫终于过去了。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改革和开放促进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各种商贸集市、自由市场如雨后春笋蓬勃出现。就连一些临近省市和北京远近郊区的农民,也会用自行车驮着大筐,往当时的国营文物收购商店送卖各种老旧瓷器和其他物件(当时的政策是不准许卖给私人的)。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悄悄地与送卖瓷器的农民有了一些交往。认识了一些当时所谓的最早玩瓷器的“行里人”,渐渐地知道了一些收藏门道和专业知识。如什么是“官窑”,什么是“民窑”,什么叫“清三代”瓷器,什么叫“永宣青花”,什么是“斗彩”瓷器,什么是“五彩、粉彩”等等。
文革后期,北京有些委托商行不时地出售一些抄家没有退还的物品,有小物件的,如竹雕的小笔筒、瓷制的器皿、小水盂之类的,卖得十分便宜,块儿八毛的就能买件;还有大物件的,北京东华门的一个委托商行卖了很多硬木家具,如紫檀大柜、方桌,红木成套家具。记得有一对黄花梨木的明式圈椅,非常漂亮,才卖几十元钱,但摆了好几个月也无人问津。北京瀚海拍卖公司以前的总经理秦公(已去世),是长我二届的中学校友,我俩交往甚好。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有次和他聊天,谈到瀚海拍出的一件当时堪为天价的明永乐青花大盘,拍卖了1800万元左右。秦公告诉我那件大盘,是上世纪80年代初他在地安门文物商店工作时亲自收的,因为盘上有一个微冲,所以只给了卖瓷器的老乡8元人民币,从这里也可以对当时市场的文物行情略见一斑。
随着市场经济的日渐壮大,北京阜成门城根一带出现了卖旧物件的早市,东皇城根一带有了第一批旧货店面。后来又有鼓楼旧货市场、官园旧货市场,一直到潘家园、报国寺旧货市场,贩卖旧货的生意才从地下转到地上,并催生了一个崭新的行当——“收藏”。那个时期,一些较有收藏价值的瓷器,老窑的,乃至明清的,是可以寻得到的。赝品少见,即使是仿品,也往往是民国或晚清时的仿品。不像现在,赝品、新货充斥在市场的每个角落,想寻找一件民国的品相好的器物都难上加难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开始收集各种收藏文物类的书刊、杂志和资料,如故宫的期刊和考古期刊,以提高自己认知文物的能力,尤其是鉴定瓷器的能力。除了向书本和专家请教,我还向那些贩卖各类器物的农民请教,他们常年游走于四邻八乡,深入第一线,确实有着书本学不到的知识。举一个例子,我问他们,为什么某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出土青花瓷好好地收到库房中,却突然破碎了呢?一位懂行的农民告诉我说,一些埋藏较深的东西出土后一定要包裹严密,不能马上见光见空气,要在阴土埋上一段时间,一点一点地曝光,才能避免破碎。
随着时间的推移,瓷器成了我最主要的收藏方向。待时间一长、物品数量一多,收藏信心也就增强了。前几年我曾自拍自编出版了一册《中国民间元青花图录》,收取了近百件精美的青花瓷器,这种图录在当时属于首次公开、正式出版。书中图片都是我根据实物亲自拍摄完成的,绝没有一件是从其他书刊图录中借用过来的。
我结识的一位法籍华人中国瓷器研究专家,中文名字叫吴天嫄,曾为法国巴黎博物馆中国瓷器的鉴定专家、中国江西省博物馆的特级顾问,她看到我编制的《中国民间元青花图录》的一些照片,很肯定地对我讲,这些东西是对的,是在中国西部发现的。她说曾在法国见到过同样的一批元青花瓷制品,都是从中国大陆运到法国的。我当时听了又是吃惊又是心痛,这么珍贵的元青花珍品,就这么大量地流失了。另外,像澳籍华人收藏家宁志超先生在中国出版的元青花图录中也出现了许多件与西北流失的元青花一模一样的东西。这批收藏品,陆续得到了业内许多专家学者的肯定,我在喜好、热衷的心境上,又多了些安慰和自豪。
从上世纪70年代末的“藏收”开始,我的收藏之路,一走就是30多年。从当年一个30出头的小伙子,到现今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似乎也只是转瞬之间。如今揽镜自怜,头发花白了,皱纹也多了,但我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和对历代艺术品的热爱却始终不移。收藏,让我智慧,丰富了我的生活,我为华夏古老文明的馈赠感到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