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焕焕
一日,徐渭与友人饮酒,有附庸风雅的富贵者来访,徐渭开了半扇门,问:“找谁?”那人说:“找徐渭。”徐渭说:“徐渭不在。”
我国古代被称为“疯”、“颠”、“狂”、“怪”的天才艺术家不乏其人,有裸体作书的祝枝山、五代的“杨疯子”杨凝式、还有明代怕受宁王谋反牵连而假装发“桃花痴”的唐寅……然而这些大抵都是为了避祸而采取的“佯狂”,真正疯狂的天才是徐渭。饱经离乱身心交悴的徐渭真的疯了,他的艺术则远离常格,无拘无束,酣畅淋漓。
徐渭( 1521~ 1593),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人,明代晚期文学家、戏剧家、书画家,在诗歌、戏曲和绘画史上都占有继往开来、推陈出新的重要地位, 特别是对后来四百多年大写意画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徐渭一生命运多舛,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 14岁时,嫡母苗氏去世。婚后仅5年,年仅19岁的妻子去世。在这之后,徐渭又有过三次婚姻,但都与幸福无缘。除了家庭不幸对徐渭的打击外,屡次科场失利使才气过人的徐渭更是心灰意冷。由于出色的军事才干他得到当时抗倭总督胡宗宪的赏识,胡宗宪还把徐渭撰写的文章《进白鹿表》献于朝中,并得到明世宗及学士董汾等的赞赏。但好景不长,胡宗宪因严嵩奸党失势受牵连二度入狱,并死于狱中。徐渭感到借助于胡宗宪实现自己理想的希望成为泡影,深受刺激,几度狂病发作,自杀达九次之多。虽然屡次自杀未遂成为生命奇迹,但也给其晚年的身体带来了灾难性的摧残。此时的徐渭处于癫狂的病态中,也许他内心的忧愤与痛苦只有在强烈的自虐中得到发泄,直至后来竟发展到误杀其妻,并为此而入狱7年。在狱中,他的精神才稍稍平静,但并未痊愈,这位疯狂的天才后经同乡张元汴竭力保救才得幸免一死。出狱后,已经53岁了。从出狱到73岁去世,整整20年,他是在穷愁潦倒、凄凉孤独,时而清醒时而反常的情况下度过的。也就是在这20年中,他写诗作画,著文作书,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艺术瑰宝。
徐渭晚年的成就主要集中于书画艺术,书法长于行草,飘逸灵动;绘画擅长花卉,笔墨狂肆,气格刚健。虽有“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的自我评价,但徐渭还是以画闻名于后世。郑板桥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也曾说:“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吴昌硕也曾说:“青藤画中圣,书法逾鲁公。”清代张岱曾说:“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崛略同。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一语道破徐渭书画的特色:笔墨共通。
徐渭自称其水墨为“戏抹”,就是在这“戏抹”中,他的笔踪墨韵,无不体现振笔直遂的即兴性和不可重复性。他在《题自书一枝堂帖》的跋文中说:“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这是真正的艺术大家慧眼独具的明智,也是真正的艺术大家所能体验到的孤独,既是在作画,亦是在书写孤独的人生。
“艺术贵在写情”是徐渭一贯追求的美学主张,也是他自己艺术创作实践的理论指导。徐渭的绘画、诗文、书法等无不抒写性情,无不流露出震慑人心的真率。徐渭曾说,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徐渭作画题诗,因为渗透了个人情感,而使画和诗染上了强烈的主观色彩,观其画、阅其诗,如见其人。观徐渭所作,情感是画和诗的纽带,将二者合而为一,构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徐渭虽然没有系统的画论留下来,但从散落在其诗及其画的题跋上可见端倪,有题画诗云:“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在他心里,诗画是不可分的,而情则是统领诗画的魂魄。徐渭一生命运多舛,颠沛落魄,精神的苦闷和对朝廷腐败的不满,时常发诸笔端。绘画在徐渭手中是一种用来抒发思想感情的工具。
《墨葡萄图》为其经典作品之一。徐渭在仕途上受阻,才情则淋漓尽致地发挥。葡萄藤斜入画面, 纷披下垂,叶子错落有致,葡萄晶莹欲滴,虽不求形似,然生动至极,胜过形似。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求形似求生韵。”水墨信笔挥洒而淋漓酣畅,任乎性情而随意自然,整个画面意趣横生,几乎没有单纯的线条,水墨的泼洒如感情的宣泄,足以“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胸襟”。看似晶莹欲滴的葡萄却很难让人联想到酸甜美味,点点墨痕乃心血之滴沥。徐渭将孤傲不群的个性,激昂郁愤的情感注入一颗颗苦涩的葡萄里、一根根挺硬的老藤中。葡萄在徐渭笔下已不仅仅是客观现实中的物象,而是凝聚了他的种种主观情怀:一种不得志的愤慨,一种无奈的怅然,一种狂放的洒脱,一种落魄的孤独。《墨葡萄图》的题诗是徐渭孤愤情感的直白流露:“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以野葡萄自喻,抒发了“半生落魄”,胸怀“明珠”而无人赏识的无奈,题画诗加深了画的喻意,与其说是咏葡萄,还不如说是直截了当地啸傲自身:自己的才华在腐败的明王朝得不到赏识任用只能“闲抛闲掷野藤中”,我即葡萄,葡萄即我,物我相融,寄托的是怀才不遇的悲哀。题字老笔纵横,行次奇斜,字势跌宕,风格独具,与狂放雄奇的画风浑然一体,与画意相互生发,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徐渭坎坷不平的人生悲情。
徐渭还常以梅花、竹子自诩,在题《画梅》中有这样的诗句:“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变成春。”在题《浸水梅花》画中他写道:“梅花浸水处,无影但涵痕。虽能避雪偃,恐未免鱼吞。”在《王元章倒枝画梅》画中题诗:“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梅花本来就是洁白高格之花,就像王冕(元章)与徐渭出众的才华和人品一样,但是却都为嫉才妒能的俗风所不容,怪不得连梅花也只好低头了呢。这是反语,从另一个角度向人们表明他决不向当权者俯首贴耳。他在《雪竹》画中题道:“雪成雪竹太萧骚,掩书理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秋高千丈恨难消。”其诗意和画境太多阴冷、凄迷、昏暗,给人以压抑、紧张而又无奈之感,可以看出在当时即使是含香的梅花也终免不了被雪偃鱼吞,高节的清竹也摆不脱被掩节折梢的命运,表达了徐渭的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之情和不入俗流的高洁品格。再如《雪竹》、《风竹 》、《雨竹》等组诗,将满腔之情倾注其中,无论是风、 是雨、是雪,无论何种环境中的竹子,一枝一叶都渗透着作者的情感,读来觉得徐渭是竹,竹亦是徐渭。
徐渭的一生历经忧患与磨难,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对于生命始终抱有一种悲观的情绪,这既有对现实层面的焦虑,又有对自我意识层面的深切关注。这种情绪常常表现在所画景物及画上的题诗中。
在其名作《榴实图》的右上角空白处,有一首狂草自题诗:“山深熟石榴,向日便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在这首题诗中,徐渭同样以诗画寄情寓意,借题诗表现自己的怀才不遇,字体挺健,牵丝连线,飞舞有势,与用大写意的笔法画出的一只绽裂的石榴相配,更使得画面构图完整,意境深远。
他在《水墨牡丹》图中题写了“墨染娇姿浅淡匀,画中亦足赏青春。长安醉客靴为崇,去踏沉香亭上尘”的诗句,更是公开展示了其决不与封建统治者同流合污的鲜明立场和态度,这是徐渭饱尝人间甘苦后的抉择。
在《荷》画中还题道:“花垂叶倒露难擎,颈折鹅飞咽不平。渐看湖光平似掌,秋来无处立蜻蜓。”展现了自己不被赏识,以至于像蜻蜓那样孤身单影, 在社会上无立锥之地。
除了感叹个人怀才不遇外,徐渭还把讽刺的矛头直刺当权者。在《黄甲图》中,徐渭大胆指责道:“稻熟江村鱼正肥,双鳌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董卓为东汉奸臣,这首题画诗讽刺的正是当时横行一世的董卓之类的人。《墨花图卷》又题道:“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四时杂。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够差池。”这里的指责也是非常大胆的。
中国古代文学有“发愤抒情”的传统,司马迁认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韩愈在《送孟东野序》强调“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文人参与绘画创作而将文学的抒情传统引入其中,怨、愤之情入于画中而尤见于画上题诗,徐渭便是其中代表。
徐渭在其作品中留下了大量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题画诗:冬烂芭蕉春一芽,隔墙似笑老梅花。世间好事难兼得,吃厌鱼儿又拣虾(题《芭蕉图》);身世浑如泊海舟,关门累月不梳头。东篱蝴蝶闲来往,看写黄花过一秋(题《菊竹图》) ;曾闻饿倒王元章,米换梅花照绢量。花手虽低贫过尔,绢量今到老文长(题《墨梅图》)。 直至今日,我们依然能从这些诗跋中感受到徐渭心中那些磊磊不平之气。徐渭的大写意花鸟画也因这些厌世愤懑的题画诗而显得笔墨淋漓,沉着酣畅、 恣意纵横,相得益彰,从而更加提升和推进了明末清初写意水墨花鸟画抒情言志的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