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魂

罗小四

一

这是祖国南边的大山深处，毗（pí）邻外国的边防线上，渺（miǎo）无人烟，亚热带气候常年多雾，静寂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军号。是的，这是起床号，号声结束一分钟，厚重而嘹亮的声音响起：

“保家卫国，固我河山……”

各种口号明亮地响彻在这片土地上，回声此起彼伏。一河之隔的另一个国家，边防上的军人都听得到，他们知道，对面的军队又开始训练了。

从黎明开始，早饭、操课、休息、午饭……严格遵守部队的一日生活制度，用厚重而沙哑的声音，他固执而倔强地守卫着祖国的边防。

偶尔会有将军前来检查，也有地方领导。无论是谁，他都会第一时间整理好着装，跑步前来报告：“首长同志，全体359名同志正在进行队列训练，请您指示！指挥员罗奇忠。”行礼之手，略微颤抖，身影稍显佝偻，动作却标准有力。

首长很严肃地问：“部队训练得怎么样？要守好边防线！”

他挺起胸膛保证：“人在阵地在，坚决完成任务！”

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喇叭里又会准时响起熄灯号：“熄灯就寝。今晚哨兵——罗奇忠！”三十多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声音响彻云霄，军号从未停止。

二

1979年，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的时候，他报名参军，因为年龄太大，没有被批准。于是，他天天跑到征兵部门软磨硬泡，负责征兵的首长没有办法，最后答应让他当民兵。

民兵也是兵，能当兵就能保家卫国，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答应下来。随后参加轮训，因为军事技术过硬，表现突出，他升职为民兵排长。两个月后，他被派遣为前线官兵侦察带路。

前线形势越来越紧张，他每天往返于阵地，运送弹药上去，抢救伤员下来。这一次，当他气喘吁吁背着弹药爬上主峰，按以往的流程开始抬伤员的时候，他发现，没有伤员——敌军的高炮把整个山头削低了几米，到处是战友的尸体。看到那一地的鲜血，他心疼得愣在阵地上，敌军的子弹扫过来，营长一把拉下了他。

营长骂他，他没有反应；一巴掌抽在脸上，他放声大哭，歇斯底里。营长还在骂：“老子还没死，你哭个屁！全营听好了，人在阵地在，哪怕只剩一个人了，也给老子守住。”

营长看了看阵地，猩红的眼睛盯着他：“要是老子死了，你把我埋在这阵地上。”一把抹去了泪水，他脱口而出：“我给你守一辈子陵！”

营长大笑，话音未落，一颗炮弹飞啸而至，溅起的泥土使他的世界一刹那黑寂。等他醒过来，已是三天后，在后方的医院里，103高地的此次战役，只有他一个伤员。

三

战争结束后，他先后两次获得三等战功奖章，安排他进政府工作，一向服从命令的他却拒绝了。

他深邃（suì）的眼睛望着面前的领导，一字一顿坚毅地说：“我要兑现一个男人的承诺，守护战友最后为之奋斗的那一片土地。”

从寻找遗体开始，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拿着一份花名册，爬上一个又一个阵地，寻觅牺牲的战友。战争猛烈，会让一些战士找不到遗体，他倔强地刨去松软的泥土，用绳索下到陡峭的悬崖，人不找齐，他不离开。也有些战士无法辨认，无奈之下只有集体安葬，他却不停地根据口袋里的遗物、枪上的刻字，甚至于胶鞋的号码、旁边有谁这些其他的特征，一个个认真核对。

因为不熟悉，工作人员在整理相关人员资料的时候，名字、籍贯、年龄会有遗失和错漏。一向老实巴交的他，这时却会因为某一个姓名当中的谐音错字而大发脾气，暴跳如雷，愤起拍桌。

寻找、核对、入陵……枯燥、烦琐的工作，持续了三年。当花名册上的战士全部入土，他在陵园安置了一个棚，就搬了进去，当成了自己的家。

358座烈士墓，整洁、大方、肃穆，白的是石灰，红的是烂漫山花，灰的是方块石头。每一座墓碑上的烈士名字都被刷上红漆，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和烈士墓碑顶部的红五星互为映照，投射出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壮。

四

358名烈士，有一等功臣11名、二等功臣50名、三等功臣77名，还有中央军委或者原昆明军区授予过荣誉称号的勇士。可无论干部还是士兵，老罗对358名烈士的生平、事迹等一切资料都了然于胸，哪一个人，什么时候牺牲，什么兵种，籍贯何地，如数家珍。

有位烈士的弟弟来到陵园寻找哥哥的坟茔（yínɡ），一听名字，罗奇忠马上报出：“他是四川西昌人，生前是炮兵班长，位置在左边第八排左起第十七座。”

“文山有三个，同一天在学校出去当兵，同一天牺牲在战场。还有我们这个师原来的副师长，两父子都参战，儿子也牺牲在这边，张文昆牺牲的时候，还交过两块钱的党费。”

老罗的阵地在这里，家也在这里。

他的妻子是一位憨厚木讷（nè）的女性，从结婚到现在，陪着老罗一起守护在陵墓，没有任何收入，纯粹是义务工作。而他们的孩子，也在这里出生，童年最大的回忆就是每逢春节，父亲会让他在每一个墓地前庄重严肃地磕头，给“叔伯”们上香拜年。长大后，读了大学，本来可在大城市工作，却硬是被父亲拉了回来。老罗抽了口旱烟，叹口气说：“等走不动了，让他接自己的班，继续守下去。”

硝烟已经远去，士兵爱好和平，我们无意去重新撕开那道已经愈合的伤疤，但却不能忘记历史。脚下这片日益繁华的国土上，有这样一些人，活着，抑或死亡，都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

（选自《知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