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后的那些事儿

2013-04-29 00:44:03蔡康永
时文博览 2013年8期
关键词:篓子灯光

蔡康永

01

拍电影,很多部分是劳力,不是脑力。

德国大导演荷索,曾经用力把一艘油轮拉到一座山的山顶上,拍成了《费兹卡拉多》。日本大导演黑泽明拍《乱》的时候,戏里所有古代大将军的内衣裤,都要比照博物馆里真的古物,一件一件手工缝好,给演员穿。

我进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所以后,才算开始了我的劳力生活。灯光课的第一天,老师叫大家把自己准备的工作手套拿出来,当我把我那双棉织手套拿出来的时候,灯光老师叹了口气:“这双手套很不错,如果戴这双手套来搬大灯,你只会被烫伤个十几次而已。”

“那……十几次以后呢?”

“十几次以后,你的手应该已烫成死皮,会自动隔热了。”

灯光老师说完,从腰后扯出一双翻牛皮手套,建议我们使用,他顺便提醒我们调整灯光角度的时候,千万小心别把脸贴到灯上去,除非我们想直接变成“歌剧院里的那个魅影”。

搬大灯确实很吃力,调整大灯方向也很惊险,像被用烙铁逼供那样,热气逼人。好莱坞当然早已发展出不烫的冷光灯、轻盈的灯,只是这些先进的设备,当然不会出现在我们这种穷教学单位。

UCLA虽然有点经费,但还是买不起新的器材,我们常常很感激地收下好莱坞淘汰不用的各型原始巨大怪物设备,有的升降型摄影座古老得像中世纪攻打城堡用的云梯车一样,拍完那个镜头,摄影师如果能安全降落地面,已算一桩成就。

02

除了搬运、做道具、做服装算劳力的事情外,剪接其实也是很费力的手工活。

剪接的第一步骤,是选片段,选片段有多累,要看你拍的时候有多疯狂。拍《发条橘子》的美国大导演库布里克,据说同一个表情,可以叫演员演五六十次,演到演员脸部肌肉抽筋为止。要从“五十次哭”当中,选一个“最适合的哭”出来,这是剪接的第一步。

《侏罗纪公园》的原著作者克莱顿,自己也导电影,他说他有次在伦敦,逛进一栋“灵媒之家”,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个从未见过的灵媒试着看看。结果灵媒闭上眼睛看了半天,说话了—

“你的职业好奇怪,哇……我从没看过有人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养蛇的吗?”灵媒闭着眼、皱着眉问。

“我养蛇?你看到了什么景象?”克莱顿问。

“我看到你坐在一个大房间里,房里放满了大篓子,每个篓子上都吊挂着一条一条黑蛇,挂得到处都是……”灵媒描述着,“真怪,这些黑蛇的蛇皮亮晶晶的,好像会反光,可是每条蛇都动也不动一下……”

克莱顿听到这里,悚然听懂了灵媒在讲什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灵媒闭眼后看见的“死蛇房”,正是展开剪接前剪片室里的景象。一部电影有多少场戏,就有多少个篓子,每个篓子上有一排钩,按着镜头的顺序,每个钩子就挂着那个镜头拍好的影片。影片一段一段,远远看去,就像发亮反光的黑蛇。

灵媒就算用猜的,也绝对诌不出剪片房这个诡异的“死蛇地狱”景象,怪不得克莱顿要吓出一身冷汗。

03

本班的暴力派导演锐斯同学,只要拍到暴力画面,总是情不自禁,叫演员一演再演,要不是财力有限,底片不够,我看他是很乐意每个杀人镜头都拍他个三百遍的。我们旁边看着,都觉得差不多了,他在拍片现场,却红着眼大喘气地叫着:“很好,可是,让我们再拍一次,这次,我们把刀偏向左边十五度左右,让刀的边缘闪出一道光……”

锐斯这样歇斯底里地拍,进了剪片房以后,挑片段当然就会挑得很累。有一次,我陪他挑一个女主角被刺杀时脸部痛苦表情的特写,这个镜头,锐斯叫可怜的女主角演了三十次,拍到后来,女主角根本不必演,看起来就已经是一脸要死的表情。即使热爱暴力如锐斯,翻来覆去地挑到后来,也濒临精神错乱,喃喃自语,两眼发红。

好不容易,他总算把三十段影片来来回回看够了,小心翼翼地挑了自认为最满意的出来。他很珍贵地把这段影片挂在他专属影片大篓的钩子上,另外淘汰的二十九次呢,就垂挂在篓子边缘上,如一条一条蛇尸。

接下来,锐斯跟我出去吃饭了。等我们吃完饭再回到剪片房,只见锐斯的大篓子被撞翻倒地,片子一段一段地散落一地,锐斯千辛万苦才挑出来的那一段,当然也混在里面,如同一滴水回到大海之中,看来锐斯必须重新欣赏他那位可怜的女主角惨死三十次的表情了,而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挑到原来他挑中的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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