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璇
我在他来我们班实习结束离开的时候,伤心而又期待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到泉州找他,就等在开元寺的菩提树下,等他来把我领走。我相信他明白,那是因为我和他都喜欢那句“最爱芳香何处?花落菩提深深。”
为了找他,我折腾了将近2个小时,才从厦门到达泉州。因为那时候,是泉州和厦门通高铁的前一年。
我靠在菩提树灰白沉实光滑的树杆上,打他手机,明明通了,却没人接。我再打,再打,死命地打……我终于熬不住,泪眼潮湿地一屁股颓然坐在菩提树下,再也挪不动脚。阳光从菩提树枝叶间筛下来,树叶影子打在我的身上,如淡灰的蝴蝶。微风过处,树叶翻飞,菩提化蝶,以我的身体为舞台。恰在此时,佛具店里错杂的人群的缝隙间,缱绻凄婉地飘来《化蝶》: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能与深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化为一双彩蝶,也是美好的。
我这样坐着,坐了将近1个小时。我在视线模糊中抬头看了一眼开元寺,我忽然惊心地想,我会不会,在他到来之前,已坐成了一座千年古刹?
化蝶,可笑,谁能与我一起化蝶?
突然,我的身后,响起“晓雅,晓雅”的叫声。天啊,他从哪里钻出来了!我一转头,即瞥见他在不远处朝我挥手,大声地在喊我,阳光下,脸上淌着汗水的他,依然那样帅气!
这是我第一次去泉州找他。而他,是我初二时的实习老师,泉州人。我趁着大人们还沉浸在我中考成绩喜人的喜悦中,对我管理疏松,请假前来。
我望着他快步走来,蓄在眼中的热泪,再也含不住,骨碌碌地掉下来。他瞅着我的泪珠,笑颤颤地在脸颊上滚动,故意扬声朗笑,笑了一阵,才说:“走,我带你吃小吃去!泉州的小吃可是鼎鼎有名的!”
在他载我去吃东西的路上,他才满是歉疚地解释,他正在课堂上——暑假给学生补课,手机设置静音,又不知道我要来。
我一向喜欢甜食,果然,他带我去吃的第一家就是泉州著名的元宵圆。我们之间,总有着这样的默契。
我在厦门从未吃过这么Q这么香的元宵圆。我吃得热火朝天,在开足冷气的店里,依然满头大汗。我抬起一张被热气洇湿的脸,瞟了他一眼,噘起嘴,娇嗔地,赌气地说:“帮我找个人,让我嫁过来,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他的脸上先是掠过一阵伤痛般的神色,转而“嘿嘿”坏笑起来,生气地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骂道”:“没出息,好好读书,别净想着嫁人!”我的脸不禁涨红起来,他瞅了一眼我的脸色,才用我从未听过的满含着期望的温厚的声音说:“你不是特别喜欢池莉的作品吗?争取考上武汉大学中文系,池莉就毕业于武大中文系。”我知道,那也是他的母校。
那天下午和晚上他带我玩遍泉州,夜里10点多,他带我回孝感巷他家的旧房子时,再次经过开元寺。开元寺门口有人在卖啾啾螺,他说,晓雅,你没吃过泉州的啾啾螺吧?很好吃,很特别。刚说完,一转眼,他已买来了一捧。我在他的示范下,蘸着调味料,开始吸。我带劲地吸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在我背后冷不丁地“嘎嘎”开叫。我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他学的是鸭子叫——他时会叫我的绰号“小鸭”(晓雅)。我忍俊不禁,失声大笑,笑声突兀地回荡在寂寂的寺院上空。这些细碎的欢乐,永恒地在我们心间闪烁着星子那样清亮的光芒。
他带我回孝感巷他家的老房子,那老房子里依旧住着他的奶奶和他堂妹,他让我跟他堂妹睡在一间房内。
穿过孝感巷回他家老宅,我一路听他讲孝感巷的掌故,凉凉的月光,洒在我们的身上,我仿佛穿越时空,亲眼目睹了孝感巷从前的风姿。我说泉州真好,孝感巷真好。武汉更好,武汉大学更好。月光下,除了他的眼睛闪动着熠熠的光茫,他的眉棱,鼻子,颧骨,脸盘,脖颈,全如浮雕那般,极其完美地凸现在光与影中,俊美得让人心醉!
也许是在那时吧,我真把武汉大学听进了心中。
我努力与他的堂妹成为好友,这样,我想再来泉州,就有向父母请假的借口和落脚点了。
他家孝感巷的老房子,有个小花园子,长着两棵鸡蛋花。那鸡蛋花树有年头了,却各自生机勃勃地开着不同的的花。一棵开的是白里洇紫红的花,一棵开的是黄心白瓣的花,叶子却一样都是油碧的长阔叶,微微的馨香也差不离。夏天的清晨,我和他堂妹早早起床,一人捧了一本书,在花下阅读。他堂妹琼说:“堂哥过去也是这样坐在树影里,笼罩在花香中,温习功课。”我听了,默然拈起一瓣黄白芬芳的落花,寂然夹进书页中,心中长叹,我们离得这么近,又那么远。
读累了,我抬头瞅着两棵树上不同颜色的花,沮丧地想,是不是虽然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欢乐和默契,但我们终究开的还是不同颜色的花?我又想起他跟我说的武大的樱花,那么,武大的樱花,都是一种颜色的吗?“考上武大,不就知道了,不就可以在春天里天天见着了。”这是他对我说过无数遍的话。
我得用功,努力考上武大。我站在鸡蛋花下默然想着。
又有一次,我去泉州,他带我穿过一条开满刺桐花的街道。嫣红的花洒在我身上,也落在他头上。我帮他从头发上取下一朵落花时,他从我手中,接过那花,擎在手上。我瞄了一眼日光里明艳夺人的刺桐花,怦然心动地说,它的真情,要喷薄而出了!他则文不对题地说:“春天的武大校园,总有络绎不绝的人,去赏樱。”我说泉州比厦门好,泉州真好。他说武汉更好,武汉大学里的樱花,更加美好。
他有女朋友之后,有一天,他仿若轻描淡写,却又字斟句酌地对我说:“真的不是为钱。”我知道她的女友是石狮一个著名企业家的独女。他的脸浸在金色的夕阳里,却浮着一层不忍的灰白的光。许久,他才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她,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
我心酸地想,要是可以就此地老天荒,多好!我只要他在对我的好里,有一点点真爱,就够了。可是,时光依然慢吞吞地流淌,不知何处才是尽头?我极力忍住泪水,忍住心酸,强推出一个笑靥,朝他说:“你的婚礼,让我来当伴娘,好吗?”他在金茫茫的夕阳里,点了个忧伤的头 ,然后又展露了个释然一些的微笑。
我说这话的时候,路边的一辆车里,正飘出这首歌: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总是不安只好强悍,谁谋杀了我的浪漫……
这是我当时许下承诺时的背景音乐。我依然牢牢记得。可是,我还是背叛了我的诺言。我在他婚礼的前一天逃离了。我比学校的安排提早一天到武大报到。
走下飞机舷梯,我心颤抖着喊:“武汉,我来了!武大,我到了!”烈日当空,走进机场大厅,大厅里正播放:“情深深,雨蒙蒙,世界只在你眼中,相逢不晚为何匆匆……”我又像当年第一次去泉州找他那样,泪眼滂沱。
夏天还未释放完它的热量,我走在武汉的街头,武汉的酷热几乎让我不能呼吸。冬天到来,在不供暖气的武汉,我几乎被冻成冰棍。比起厦门,武汉的气候简直糟透了。为了一份缥缈的爱,吃这样的苦头,值得吗?我无数次地问自己。
直到春天来临,直到第一朵樱花的花瓣徐徐离开花枝,飘落于我的掌心。浅粉色的花瓣,清澈明朗几近透明,我的心颤抖了,我明白了,我没有白来武汉,这一瓣淡粉的落英,果然比刺桐花明媚姣好。
此刻的他,应该是在课堂上,像当年给还是初二学生的我上课那样,漆黑的眉毛下闪着一双乌黑的亮眼,一举手,一投足,帅得让人发呆!
当武大的樱花亮闪闪地盛大开放,当我走在这一天一地的春光旖旎中,我想,果如他所言,武大的樱花,有着不同凡响的绚丽。纵然不能执子之手,一起走在阳光里,纷披着刺桐落花,与子偕老,可是,可是,我考上了武大,我可以像你当年那样,昂然走在樱花缤纷的武大,在春光潋滟中收获美好前程。失之东篱,收之桑榆,这就不是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