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洞记

2013-04-29 03:46:09余同友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秀兰老头老太太

余同友

土路上坑坑洼洼的,两旁的山黑瘦着脸,很冷静沉默的样子,倒是山风在不知疲倦呼呼地跑来跑去。宋名臣拉着陶玲的手,摸索着往前走。呀,陶玲猛地叫了一声,有人,她喊道,并往宋名臣的怀里一钻,吓了宋名臣一跳。等他定了定神,顺着陶玲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拍了拍陶玲的背说,还是个人民警察呢,歹徒来了,你肯定是第一个逃跑的,那是一棵死树丫。陶玲回了一句说,还不是为了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看我回头收拾你。宋名臣做了一个怕的动作说,别,别,我的大灰狼,我是喜羊羊啊,你可别收拾我啊。陶玲在他的腰上捶了一把,说去你的,看你晚上找不到人家,真让狼吃了。

宋名臣和陶玲是下午从罗城出发的。中午,在报社楼下的小酒馆里,宋名臣苦着脸对陶玲说,妈妈的,这回评星级记者恐怕是没有希望了,读者投票都冲着唐家中去了,他尽弄些煽情的东西,像上回的什么七十岁的老太和二十岁的小伙谈恋爱之类,那些市民还就认他这档。陶玲撅了撅嘴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嘛,就是一个快餐娱乐时代,大家不都在闹着玩,你看前一阵子没什么闹了,就蹦出了小撒撒贝宁和章子怡那些说不清的事,好玩呀,你不搞这些,就没人看。宋名臣气愤地说,这样下去,媒体都成了什么呢?陶玲看着宋名臣痛苦的样子,不由得拉了拉他的手说,何必呢,不就是一个星级记者的称号么,比我还重要啊,晚上,我给你五颗星。

宋名臣只好笑了笑。他是罗城晚报的一名记者,但他很少写那些八卦的新闻,虽然文笔在报社里一枝独秀,可一直就出不来,偏偏他又是个喜欢干新闻行当的人。最近,一年一度的报社评选“最受读者喜爱的星级记者”开始了,宋名臣早就瞄准了五星级去了,可评选方式的改变又让他处于下风。这两天他一直不开心,连每天和女朋友陶玲在一起也总是说这件事,陶玲说他是名利熏心。宋名臣和陶玲是大学同学,恋爱已经七八年了,虽没有结婚也跟结婚差不多,因此,对宋名臣的苦恼,陶玲口头虽有点不以为然,其实心里也为他鸣不平,她拨拉着碗里的饭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说,有了,老宋,我有一个线索,你看看有没有新闻价值?

长期和宋名臣在一起,陶玲也不自觉地学会处处留心了,她看宋名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说你听不听,不听就拉倒。

宋名臣说,我听,我听,不会又是一个小偷逃跑时从楼上跌了下来吧,或者又是某某搞三角恋露马脚,一怒掐死女友并抛尸,这些可太多了啊。

陶玲白了他一眼说,跟你说正经的,我可是听瓦庄县的一个老警说的。说他们那里有一个乡,很偏僻,但风景好,山上全是原始森林。几年前,那乡里从当地一个老百姓家家谱上查到一件奇怪的事。据家谱上记载,那里的山上有一个巨大的溶洞,景色绝美,乡政府于是决定寻找奇洞,想发展旅游业。家谱上把洞的方位都说得清清楚楚的,却就是找不到,乡里最后出了告示悬赏,说谁要是发现了奇洞,就奖现金五万元。

陶玲说到这里,偷望了一眼宋名臣,见他正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在听,便故意低下头说,哦,这个也没有多大意思吧。

宋名臣急了,说别卖关子了,你赶快给我联系联系,我要到那里去一趟。

陶玲说,联系可以,但我要和你一道,我正好这几天休假。

宋名臣高兴地把一杯啤酒一口干了下去,好,我们一起探洞去。

从罗城市里到瓦庄县有二百多里,而从瓦庄县到奇洞所在的赤水乡还有七十里路,到赤水乡时天已经快黑了。按照那个老警的指点,关于奇洞最有知情权的人就是当地的乡林业站站长莫咬其,他家就住在山下。下了唯一的一班农村班车,宋名臣拉着陶玲就往山坞里走,因为莫咬其家在山坞深处。

就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量着步子时,陶玲发现了一星灯火,像一个小桔子,温暖的,昏黄的。接着又发现了第二盏灯,第三盏灯,越往前走,深山里的村庄渐渐现出了轮廓,低矮的小屋,爬满丝瓜的竹篱笆,青石板的巷道,狗远远地吠着。宋名臣觉得这景象有几分不真实,他对陶玲说,这真有点像世外桃源呀。陶玲没有说话,其实她也有同感,但她只是把手伸进了宋名臣的手心里,轻轻地握着。

一听说是找站长莫咬其的,村民们很热情地把他们引向莫咬其家。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如雪,但精神却很好,她精干地把宋名臣两人让进屋,给他们端来米饭和菜。白暄暄的米饭,黄澄澄的咸豆角,清爽的肉丝炒小竹笋。陶玲哇的一声说,跟这菜一比,罗城的那些什么乡村土菜馆全是假冒的了。两人吃得一屋子喉咙响,老太太说,咬其走时告诉我了,说今天要来人,没想到真来了两个城里娃。

吃好了饭,他们把椅子搬到了门前的晒稻场上,稻场前是一片小竹林,竹林边流着一条小溪,哗哗的流水声很清脆。宋名臣问老太太,老人家,莫站长到哪里去了,今天晚上回来不?

老太太说,咬其本来是要在家陪你们的,下黑的时候,乡里的伍书记又把他喊去了,说是什么找洞的事。

宋名臣眼前一亮,说老太太,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知道那个失踪的奇洞的事吗?

七十四了,老太太摇着手里的大芭蕉扇,说你们也是来找洞的?

宋名臣说,我们只是觉得有意思,想来看看。

老太太点燃了一堆艾草,苦艾味在夜空里弥散开来,幽蓝的萤火虫三五成群地在竹林里流水上和薄烟中游走。老太太喝了一口茶说,那洞叫九里洞,过去我们都去过的。

你也去过了?宋名臣惊奇地说,你什么时候去的?

老太太说,我是跟着秀兰去的。秀兰是前村里徐家的媳妇,那时候徐家是赤水最富的人家,秀兰嫁给了徐家的大儿子。她丈夫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官,是个团长,新婚第三朝就离开她到部队去了,秀兰有福气,徐家的大儿子很喜欢她,走的时候,他特意叫卫兵前后护卫着,他牵着秀兰从赤水街上走了一个来回。半道上,一只狗莽撞地跑过来,秀兰有一点惊慌,徐家的大儿子掏出手枪,啪的一声就把那狗打倒在地,狗在那里呜呜地咽着喉咙挣扎着,他喝了一声说,秀兰,谁要是欺侮你吓着你了,这条狗就是他的下场。

哦,该说说那洞了,你们不嫌我老太太罗嗦吧。

不,不,宋名臣和陶玲一个劲地摇头,他们没想到,关于这洞还有这么多的传奇故事。

秀兰因了丈夫,在家里地位很高,但一个人在家总有些闷。有天,她听人说九里洞里面好玩,里面的石头雕刻得和皇宫一样,便对家里人说,她也要进洞看看。家里人没办法,就请了几个壮小伙子,抬着轿子让她玩去。我那时是秀兰的丫环,秀兰就带我去了,她说,也让你见见世面吧。我们到了洞口,洞口很大,有小三间屋那么宽,里面黑黑的。小伙子们在前面打着竹火把,我扶着秀兰在后面走。进洞不久,有一条小河,水清亮亮的,火把照着还能看得见水里有鱼游动。那鱼一条条才筷子长,但全身都是透明的,好看死了。洞里还有石床石椅石灶,有的长了奇怪的形状,我们玩了两个小时还没走到头,越往里走洞越小,只好退了出来。那天,秀兰玩得很快活,她在轿子里一路上唱着歌。秀兰的声音真好,我再也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

老太太说着,沉默了一会,只听得溪流里哗哗的流水声。宋名臣问,那秀兰老人家呢?问过以后他又紧跟着问,你也不记得那进洞的路了么?

老太太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就是记得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因为秀兰就死在那洞里了。

宋名臣和陶玲一齐睁大了眼睛。

秀兰是有福的女人哟。老太太说,快解放了,大军过长江了,秀兰的丈夫跑了回来,他是偷偷地回来的,要接秀兰和他一起躲到台湾去,那边票都准备好了,要连夜动身。偏偏秀兰不愿走,她说,她就喜欢赤水坑这地方,哪里也不去。她丈夫看着她,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陪你死在这里吧。过了没多久,解放军过来了。要镇压地主、反革命的头天晚上,秀兰和丈夫干干净净地换了衣服,手牵着手,往山坞里走。走到九里洞,在洞里过了一晚上。早晨,村子里枪声响起,与此同时,九里洞的洞口也冒起了一股浓烟,轰的一声,洞口被封了,秀兰和她丈夫都留在洞里面了。事后,解放军也派人去挖洞口,但因为洞口太大了,全被石头和泥巴盖住了,只好算了。

宋名臣和陶玲俩听得愣了,宋名臣没想到一个乡下的老太太能绘声绘色地讲一个这样凄婉的爱情故事。陶玲显然已经沉浸在了故事当中,在黑暗中,她紧紧地把手埋在宋名臣的手心里,她问,老人家,你一定念过书吧?

老太太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说,噢,念过几年私塾吧,丫头,你怎么知道呢?

陶玲说,我猜的,老人家,你一身上下清秀秀的,一看过去就是大家闺秀。

也许是陶玲的话把老太太说得有些有些不好意思,她起身说,天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被子都给你们铺好了。

睡到了床上,陶玲一点睡意也没有。这里的一切还保持着传统的生活习惯,身下的粗布棉被是用米汤浆洗过的,垫床的是金黄的干草,散发出田野的香味,这是什么香水也模拟不来的香味。陶玲伏在上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转过身对宋名臣说,喂,老宋,你说,这个老太太是不是有些特别?

宋名臣说,什么特别?不就是读了几年书么?

陶玲说,你还说要写作呢,我看你一点也不敏感,你看那老太太的眼神,像一泓深潭,那么沉静,一般的老太太是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眼神的。

宋名臣笑了笑说,别瞎猜了,弄得像福尔摩斯似的。

陶玲说,既然是探洞么,就得探个究竟,老太太说的故事真让人感动,要是我是那个秀兰,你会怎么做?

宋名臣揽了陶玲的腰说,那我也一样呀,为爱殉情。宋名臣说着就把手伸了进去,陶玲握着他的手嘤咛了一声,这时,月光浮了上来,照着了木窗棂,他们就好像浮在了水中一般。

宋名臣和陶玲一早就醒来了,看看窗外,山上升腾了薄薄的雾岚。他们拿了牙刷毛巾到河边去洗脸,走到河边的时候,看见已有一个人坐在河边的卵石上,看着流动的河水,吸着烟,他看见了宋名臣和陶玲,忙站了起来说,你们就是市里来的记者吧,我是莫咬其。

宋名臣忙走上前去和莫咬其握手。

莫咬其说,你们准备准备吧,我一会子有重大线索要告诉记者呢。也许是为了给宋名臣和陶玲留下空间,莫咬其说完就啪嗒啪嗒地回家去了。

等宋名臣和陶玲两人洗好了,一桌子小菜也摆了上来,早餐是豆角稀饭,烧得稠稠的,是用新米放文火上久煮的,虽简简单单但也显示了主人的郑重。

莫咬其说,宋记者,你来了真好,可能我们的寻洞就会有结果了,得到媒体的重视了嘛。

宋名臣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找洞的?

是李书记来我们市不久,莫咬其说着,有些暧昧地笑了一下。

宋名臣也笑了笑。市里李书记是前年到市里来当一把手的,他原在省旅游局当局长,被称为是旅游专家,到市里以后,他开发了很多景点,如黄庄的度假山庄,月城县的月河漂流,秋浦县的秋浦渔村。他的口号是,把罗城市建设成皖南的旅游胜地,不要村村都冒烟,但求乡乡有景点,因此,这些年,在罗城不管是大会小会,是言必称旅游的,在这个背景下,赤水乡的找洞行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莫咬其说,乡里可是把这事拎在手上不放呢,乡里伍书记昨天还在召开村干部会议,发动大家再提供线索,还真有了新发现。

宋名臣和陶玲同时问,什么新发现?

莫咬其说,昨天,在外地打工的一个叫二拉子的农民打电话给乡里,说他知道洞口在哪里。二拉子是个超生户,为了躲计划生育才跑到外面去的,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乡里再准他老婆生一胎,并且前面的罚款也一笔勾销。伍书记为稳住他,答应他先回来好商量,路费由乡里报。估计晚上就能回,伍书记让我去接他到我家,就在我家吃晚饭。你也一道,记者嘛,应该有这个知情权。

宋名臣连声称谢,他说,那我白天就在村子里转转,再把稿子整理一下,先发两篇回去。

莫咬其说,好,好,我今天的任务就是陪你们。

吃好早饭,宋名臣和陶玲在莫咬其的带领下,在村子里转起来。村子里大多是民国时期建的房子,还保留着徽派特色,白壁黑瓦马头墙,木门石槛,屋檐下的粉壁上都画着一幅幅的画,像什么喜鹊登梅桃园结义之类的,画得很幼稚,但也还有那么几分味道。

在青石板的巷道上走了一段,莫咬其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叫了声,老汪,老汪。

这房子很破,尽管开了天井,屋里还暗得很,地上潮潮的,泛着一层泥膏子。一个沙哑的嗓子应着声音在里面答道,哪个呀,叫魂一样?

宋名臣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看清了老人的身影。他拎着个烟袋,一口一口地叭着烟筒,烟雾在暗屋里显得很浓,像有了重量,伸手就能捞到似的。老头对莫咬其说,又要看谱了?

莫咬其有些尴尬地说,再看一次,这回是上头来了大记者,到时让记者把你也写上,全国人民都晓得你了。

老人哐哐地在房里的一个箱子里翻找,他一边找一边说,晓得我有屁用,你下次给我砍两斤肉来就行了。

莫咬其连连点头说,我记着了,不就砍两斤肉么。

老人吞云吐雾地把一个泛黄的册子拿了出来。莫咬其说,两位记者,这就是家谱,你们看看上面的记载。

宋名臣不由得对莫咬其看了一眼,他还没有说家谱的事,莫咬其就带着他找到了家谱,说明莫咬其还是很为他着想的,也说明莫咬其很会办事。宋名臣和陶玲拿过家谱,小心地翻了翻,翻到了其中一处折过的地方,在莫咬其的指点下,找到了这么一段:

上九里,下九里,宝贝还在九里里。九里洞长九里许,位于赤水之阳,洞口在山之半中,其左有松树伸展如迎迓远客,其右有巨石似将军护卫,其顶有奇石,类若天宫,五彩焕然;其下有清流,水四季温热,以之洗浴,肤若凝脂。昔有诗云:洞户千年叫不开,一闭春风待我来。

宋名臣正拿笔记着这优美的描述时,忽然,一个人在外面叫,我要见市里来的记者,我要见市里来的记者,我找到九里洞了。

宋名臣惊讶地回头望去,一个头发花白杂乱的老头站在门口带着笑说,我要找记者。

莫咬其一看他就笑了,他轻声对宋名臣说,这老头是个疯子,也是找洞找疯了,你莫理他。

宋名臣放下家谱走了出去,这才发现,有一帮村民都跟在老头身后,哧哧地笑,显然都是看老头的笑话。老头好像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似的,他涨红了脸对宋名臣说,他们都说我疯了,你看我疯了吗?他说着,两眼灼灼地看着宋名臣。

宋名臣摇着头说,不,不,你没有,没有。

老头妩媚地笑了,他得意地说,记者,你别看我写不来字,可我识字拚得过中学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夜来风雨声,处处闻啼鸟。

老头杂七杂八地背着古诗,旁边的人都嗬嗬地叫着笑着,背得好,背得好。老头仰头说,记者同志,你说我背得对不?

宋名臣惊奇地说,真的了不起,你真的知道九里洞的事?

老头于是开口就背:“上九里,下九里,宝贝还在九里里。九里洞长九里许,位于赤水之阳,洞口在山之半中——”老头背得非常顺当,旁边的人又是一阵叫好,有人说魏疯子,你要找到洞了,还不带记者去呀!

老头子认真地说,我当然要带记者去的,他说着对村民们说,你给根纸烟我抽抽。

正在吸烟的村民对老头喷了一口烟说,疯子,你还抽纸烟哪。说着却并不给烟他。

宋名臣对陶玲说,你去小店给他拿一包烟。陶玲去买烟时,莫咬其对宋名臣说,听说这老头过去有一张进九里洞的地图,后来,他交给一个乡里领导。乡里领导看了后认为是假的,就把图烧了。老头愧得要死,乡里发动找洞后,他就天天带着把锄头上山去,东挖挖西挖挖,一个人做还不算,他又死活拉上老婆,老婆有病上不动山了,他就把儿子带上,儿子不干,他就打儿子。有一回他和儿子在山上打起来了,儿子在山上跑,一脚踩到了一头五步龙,那可是顶毒的蛇啊,抬下山就死了。老头还不死心,照旧上山,只是脑子坏了,一天到晚背那关于九里洞的记载,遇到外人来,就说他找到洞了。

陶玲买烟回来,原来她看见小店里最高档的是五块多钱一包的迎客松烟,就买了一条,塞在了疯老头子的手上。疯老头流着泪水说:“这是市里来的记者送我的,这是市里来的记者送我的。”

疯老头把一条烟抱在怀里,突然拉着宋名臣的手说:“记者,我只带你一个人去,我找到洞口了。”

莫咬其对宋名臣眨了几下眼睛,意思是别信老头的话。但宋名臣看着老头小孩子一样渴望的眼神,就点点说,好,我信你,我跟你去。

老头带着宋名臣往村前走,后面又跟着一群人,老头挥舞着双手说,别跟我,你们都别跟着我。后面的哈哈地笑着,也就止步了。老头带着宋名臣又走了几步,身体忽然抖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哭了,口水泪水粘了一大堆。他呜咽着说,你是市里来的记者,以后九里洞开发出来了,我只求做个看洞的人,糊一口饭吃。

宋名臣以为老头哭好了就会带他去看洞的,可是老头子就这样哭着,一哭不起,看来,这确实是个疯老头子了。

当二拉子坐在莫咬其家的酒桌上时,天已经黑了。外面飘起了小雨,听得见人家青菜落进铁锅里滋啦一声响。昏黄的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在墙壁上晃来晃去,莫咬其的老母亲和媳妇在灶间炒着菜,香味一阵阵地往堂前的桌上涌动。

显然,此前乡里已与二拉子谈了很多遍了。此刻,乡里的伍书记——一个个子高高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中年汉子——正在劝他,只要你带我们去看到洞口,你说的条件我们会考虑的。

二拉子只在那里低头喝茶,一声不响。可当伍书记一停下来喝茶,他就开说了,看得出他情绪很是激动,不行,你们乡里说话最不算数了。那年,你要我们种木耳,我不种,你让莫站长做我工作,结果把我家那么好的槠栗树林砍了,种的木耳呢,还不够猫吃一餐的。还有那年,你让我家先交修水渠的集资,年底给我一个生孩的指标,可是等我老婆肚子大了,你就带人来抓,你说我怎么信你?

二拉子把伍书记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莫咬其一看赶紧大着喉咙对厨房里喊,把菜上了,喝酒,喝酒。

菜摆上来了,宋名臣与二拉子干了一杯,然后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洞的?

二拉子喝了一口酒脸就红了,像个大红枣子。他说,怎么发现的,我过去从没有对外人说过,可是我相信记者,我在福建打工的时候,讨不到工资,就是记者帮我们要回工钱的,我就对你说了吧。九几年的时候,每到秋天,蚂蚱乱蹦的时节,就有一批山东人背着袋子,到山梁上关猴子。他们来的时候总要经过我家门口,因此就和我们家弄熟了,一到下雨天,他们也到我家歇歇脚,他们说他们是捉猴子回去训练玩马戏的。其实我们后山上很少看见猴子的,尽管每次都空手而归,但他们一直来,拿着袋子满山转悠,一直有四五年都是这样。这引起了村里人的怀疑,都说他们不是在关猴子,而是在山上找宝。最后一年,他们又来了,他们在村子里说,这一次关不到猴子就再也不来了。这一次他们真的买了很多苞谷棒,满山丢,还是没有关到一只猴子。据说,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为首的老头哭了,边哭边说对不起老祖宗。

喝酒,喝酒,伍书记招呼了一声,于是大家碰了一下,又静下来听二拉子继续往下讲。

那些人走后,我父亲偷偷地往山上跑了几次。他对我们说,那些山东人是太平天国长毛子的后代。我们这一块早先是长毛屯兵的地方,后来来了清军,他们吃了败仗,只好逃走,有许多珠宝带不走就藏在山里的九里洞了,有几大皮箱子呢。为记住具体藏宝的地点,他们专门画了一张方位图,那些山东人就是带着图来找的,可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九里洞了。

那图被你父亲搞到了?陶玲歪着头问。

二拉子愣了一下,点点说,嗯。

你是根据那图找到的?

二拉子又点点头,随即说,其实洞口已被堵死了,天长日久变成了山坡,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个洞口。我是从旁边一个小缝里钻到洞里去的,不过没有发现什么装珠宝的皮箱子,但我拍了洞里的照片。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

陶玲抢过去一看就叫了起来,真美哟。大家一齐把头凑了过去。看得出来,二拉子的照相技术不高,又是用傻瓜相机拍的,有些模糊,但还是依稀能看见洞内的一些景象。那些奇怪的钟乳石,空旷的洞穴,很能引发人的想象。看了照片,接下来,大家都沉默了。二拉子的口气没松,宋名臣知道计划生育是死政策,乡里是不敢违反的,因此总归是谈不拢的。便喝酒,一时空气有点沉闷。伍书记喝着喝着,脸上也泛起了红色,耳朵根那里似乎在滴血。他忽然自己跟自己喝了一杯,哽咽着说,唉,我为了赤水乡,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我没想到群众这么不理解我呀。以前农村的工作,不就是三要——要钱交农业税要粮完成粮食征购要命计划生育么。后来农业税免了,我以为我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哪晓得,又是维稳,又是招商引资,两个都是硬任务。就说维稳,光是沙村的那个老革命蒋光头,就把我们整个乡政府搞熊掉。我们一不注意他就到了省城到了北京,为的么子事,不就是巴掌大的宅基地嘛,怎么协商他就是不同意,我一看到他,我的腮帮子就钻心疼。再说招商引资吧,我们这个地方,你说,招哪个商来引哪个资来?所以,这几年我一心想找到九里洞,为乡里乡亲找到一条发展致富的好路子,可是一直不能如愿。我,我有愧呀,要是能看上一眼九里洞,我也心满意足了。

两眼发红的二拉子听了伍书记这样说,低了头,终于端起酒杯说,伍书记,冲您这句话,明天,我带你和两位记者一起去九里洞,不过你们不要对外人讲。

陶玲睡不着,老宋,明天就能找到九里洞了,她冲着宋名臣喊。

宋名臣正坐在桌前写稿,先期发回报社的稿子已在连载,报社要求他每天发回一篇,说这组稿子深受读者喜爱,晚报在报摊上的零售量大大看涨,老总也高兴得不得了。部里的主任对他说,因了这组稿子,他今年的五星级记者很有希望。宋名臣顾不得和陶玲说话,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陶玲拿着二拉子拍的照片,仔细看着,忽然,她说,宋名臣,这照片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

宋名臣转过身来说,有什么不对劲,你又想当一回福尔摩斯呀。

陶玲指着照片说,二拉子说他是借了傻瓜相机拍的,你看这相纸,还有画面,明显是用数码拍的,还经过了电脑PS处理过的,蒙一般人还行,能逃得了我的眼睛么?

陶玲是个电脑迷,听她这样说,宋名臣不由得来到床边,拿过陶玲手里的照片看了又看,他停下笔对陶玲说,是呀,这事总觉得有点蹊跷,不过,不管,今天只管写稿,明天再说吧。

宋名臣要再回到桌前,陶玲一下子拉住了他,宋名臣看见老式蚊帐里的陶玲穿着宽大的睡衣,眼波流转,胸脯一起一伏的,他不由低下了身子。

窗外的雨滴在檐下,滴,滴,滴,像打着节拍。宋名臣俯在陶玲的耳边说,在乡村里做爱感觉比罗城有意思多了。

陶玲说,要是找到了九里洞,我要和你在洞里做。

一早,宋名臣和陶玲醒来走到堂前时,就发现气氛不对。莫咬其对他们说,这个死二拉子,昨晚说得好好的,一觉睡了就变卦了,你看你看。莫咬其说着拿出一张香烟盒拆的纸,只见背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对不起,我走了,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伍书记呢?宋名臣问。

他起得最早,一发现二拉子走了,他就追去了。莫咬其说。

唉,陶玲叹了一口气说,白白激动了一晚上了。

莫咬其说,别泄气,我等一会儿到乡里去一趟,也许,伍书记把二拉子留住了呢。

陶玲说,就是留住了,他肯定也不会带人去了。不过,我估计他恐怕也不敢带人去的。陶玲说着,顿了顿,看着莫咬其。

莫咬其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慌乱,他笑着说,他为什么不敢呢?

陶玲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她看见莫咬其的老母亲从灶间往晒稻场上走,就说,与其相信二拉子的照片倒不如叫老太太带我们上一次山呢。

莫咬其睁大了眼睛说,你是说我老娘呀?她肯定又跟你讲了一个秀兰的故事吧。真是的,这老太太。莫咬其轻了声说,她自己就叫秀兰,她前面的丈夫就是那个国民党部队里当官的。仗一打起来,那个军官就自己一个人跑了,也不管我老娘了。可我老娘总是认为那军官是爱她的,就一个人自编自话,来人就说那个故事,我的耳朵根都听出了老茧了。

陶玲疑惑地看着莫咬其又看看宋名臣,她摇着头说,可真把我搞糊涂了。

正说着的时候,一阵自行车铃铛响,是送报纸的来了。这里的报纸一个星期送一次,一送就一大摞,从《人民日报》到省报到县报。本该送到村部,因为莫咬其是乡里干部,邮递员就每次都是送到莫咬其家了事。好几天没看《罗城晚报》了,宋名臣抓过一张最近的看起来,他抖抖报纸对陶玲说,怪不得这次报社不惜版面呢,你看看大老板发话了。陶玲凑上去一看,见是一条消息,说的是市里李书记十分重视这组报道,亲自批示,要瓦庄县赤水乡下大气力找到这一充满传奇色彩的奇洞,依托本地的山水自然景观,做好旅游文章。

莫咬其看着报纸说,这张我们前两天就看到了,宋记者,我们还专门开了会学习了李书记的讲话了呢。莫咬其回过头看看天色说,看来,伍书记是找不到二拉子了,今天是雨后初晴,两位记者不想到山上转转?

宋名臣说,好啊,今天就到山上转转,没准我们就能发现九里洞呢。

这里的山确实好看。山上都是阔叶林,多的是槠栗、青栎、红枫,错落生长,特别是槠栗,开出了黄色的一团团的花,远看就像一堆堆雪浪花,涌动在一片汪洋上。才走到山边,大山的好闻的香味就丝丝缕缕地游来,让人的鼻腔里痒痒的,忍不住要打几个响响的喷嚏。

陶玲在罗城看不到这样纯自然的景致,她摆开手做了一个扩胸运动,然后兴奋地唱着歌往山上爬。宋名臣和莫咬其走在后面,在一棵大槠栗树下,莫咬其说,歇歇脚吧。

坐下来时,莫咬其先是递了一支烟,和宋名臣点了,他吐出了一口烟圈说,宋记者,看得出来,你们对二拉子的照片有些怀疑,你们不说罢了。

宋名臣怔了怔说,你觉得呢?

莫咬其笑了笑说,其实,这一切都是伍书记导演的。

宋名臣把嘴张成了大O字形状。

莫咬其接着说,那洞我们已经找到了,是我和伍书记找到的,伍书记是想再借助媒体的力量宣传炒作一下。

宋名臣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生气地说,这不把我们当猴子玩了?!他说着对陶玲说,我们走,回去,不干了。

莫咬其赶紧拉住宋名臣说,宋记者,你别急嘛,如果没有伍书记的导演,你的稿子也没有那么精彩啊,现在,我带你去找九里洞,只是,只是……

莫咬其的声音小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宋名臣。宋名臣说,只是什么呢?你怕伍书记不高兴?

莫咬其摇着头说,不,宋记者啊,你看我都40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副科都没捞到。论能力,在全县的林业站中我年年拿第一,这一次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你在报上说我找到了九里洞,凭这个,我争取个副主任科员是没问题的。宋记者,你不知道,在乡下混一辈子,人家就看你最后头上有没有这顶帽子。

莫咬其低着头一边一刻不停地说着,一边用粗大的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把落叶上的蚂蚁惊得乱跑。

宋名臣看着那些蚂蚁惊慌失措的样子,很爽快地说,行,莫站长,你这就带我去找九里洞去。

莫咬其的眼里流出感激和兴奋,他站起来,打量了一下方向,说,跟我往那边走,我们上次来留下了记号。

宋名臣拉着陶玲的手紧跟在莫咬其的身后。原始次生林里除了树还是树,成片成片的,把人的脸都映绿了。地上落满了树叶,踩在上面就像踩着了厚厚的毯子。山上很静,除了他们的呼吸,就是那些不知名的鸟在叫。有一种鸟的声音特别大,叫得也怪——乌脚逵逵,乌脚逵逵。莫咬其说,这鸟老百姓都叫它勺鸡,炖汤吃味道很鲜,而且是大补的,每年乡里都要发动人用围网捕一些,送到市里省里。

走了半多个钟头,全身都出汗了,莫咬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疑惑地说,不对呀,我留下的标志怎么不见了?

莫咬其又前前后后走了几个来回,在树上上上下下地看,他在大树上刻下的标志,有的没有了,有的乱了方向,显然是有人动过了。莫咬其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妈妈的,他说,我没想到,他倒比我先下手了。莫咬其说着忽地又站了起来,挥动着手里的砍刀,在山林里砍着,你不让我找到我也不让你找到,他叫喊着,狂疯地在那些大树的枝丫上劈来劈去。

下山的脚显得迟滞而沉闷。勺鸡又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乌脚逵逵,乌脚逵逵。

莫咬其咬着嘴唇不说话,两只脚一抬一抬地喝醉了酒一样。

陶玲对宋名臣说,很可能那伍书记又要让你再上一趟山了。

宋名臣却挪了话题说,你说古人真是聪明呀,上九里,下九里,宝贝还在九里里,这句话就像一个暗示,真正的宝贝是很难找到的。

听了宋名臣的话,陶玲忽然觉得心里有一丝很惆怅的感觉。一阵山风吹过来了,林涛在呼呼地涌动着,那首著名的二胡曲《听松》在她脑子里响起来,声音是那样单纯那样遥远。陶玲说,我们不找那什么洞了吧,回去吧。

宋名臣拉过她的手,说,回吧。

走到村口的时候,一向沉寂的山村忽然人声沸沸。

一群戴着遮阳帽背着帐蓬拿着铁镐的人正和村子里的人吵闹着。村子里的狗全兴奋地跑到一起你追我赶,在人群里咬尾巴。四下里,村子里的老头老太一个个拿着扬叉锄头,颠颠地从青石板巷道上涌来。他们一边跑一边说,祖宗的宝贝还让他们随便挖,那还了得。

宋名臣跑到近前,才知道是他的那组稿子惹事了,罗城的人也听说山洞里藏着“宝贝”,一个个结伴到山里寻宝来了。山里的人听说真的有宝,就拦住不让山外人进山。

一个遮阳帽气得大骂,这山是中国人的山,又不是你们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们下次还到不到罗城去?

这边一个小伙子不示弱,他说,罗城,谁稀罕罗城。我去年到罗城拉泡屎你们还要收我一块钱,哼,你到我们这里就可以横冲直撞啦,可以随便尿尿拉屎吐痰啦,每一样都要收费。你算算,我们收你一千块不多吧,来吧,一人一千。

小伙子的话把小村子里的人说得哈哈大笑,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家伙说,对呀,一人一千,一个一千。

另一个遮阳帽拿着铁镐左右甩动着,嘴里说,打着了我不管。一边说一边要强行往里冲。

遮阳帽的举动就像惹动了马蜂窝,村庄里的人立即举起了铁器家伙上前,一阵砰砰乓乓,遮阳帽很快缴了械,躺倒在地上。

宋名臣急了,他上前阻止双方再一次刀棍接触,但人群根本就不听他的,他催促着一旁的莫咬其说,快,快,把村子里的人疏散。

莫咬其听了慢吞吞地说,我去找村干部去,他们不来解决不了问题。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转身。

宋名臣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伍书记打来的。他说,宋记者,到赤水乡这么多天了,也一直没正式请你吃餐饭,今晚请你来坐一坐,我马上派车去接你们。另外,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九里洞被我找到了,我明天带你去。

宋名臣听着伍书记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大声地喊着,这里要出人命了!便挂断了电话。

待宋名臣再回过头去,人群稍稍安静了下来。莫咬其的老母亲一边拦着村子里的人一边对遮阳帽们说,都回去吧,相信我老太婆,哪有什么洞啊,是老祖宗开了个玩笑,根本就没有洞。老太太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一颗颗很大很大的眼泪。宋名臣看看陶玲,陶玲的眼里也潮潮的。

在回罗城的车上,宋名臣紧紧地抱着陶玲。他说,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我到处找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他们都商量好了,一个个都跑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傻傻地找啊找。

陶玲笑了笑说,你的那组稿子怎么结尾呢?

宋名臣说,还是老太太说得对,也许,那山上根本就没有洞。

这最后的一班车拐过了山坡,他们知道离罗城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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