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委授奖词: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赵凯欣的言外之意,只称赞她编织故事的精巧心思。赵凯欣真是具备导演的才能,把四句诗的剧本,『导』成了一部连小鸟和苇杆都入了戏的好剧。读着文章,仿若一帧一帧画面在眼前播放,其蕴藏在画中的精工雕琢吸引观众细细观看,品读此人、此情、此景。丽娘清丽素雅,思恋故乡;小船公看似世故又很单纯;王公子满肠愁绪。都是世间漂泊之人,只有在月明之时,尽力回想那个千般好的故乡,那是个湖水清清、月落桥头的好地方。同乡人为何如此不识人心,离开的人不知思归人的心思么?看罢,大概看客们会作如此评论吧。
(清扬)
江上的风总是紧贴着江面吹过去的。芦苇都黄透了,齐齐向水面垂着头。长而韧的苇杆一起一伏,水面上映着的蓝天被苇杆的影子分成不规则的小块儿,像一块冰裂纹的上好青瓷。随着苇杆一起一伏的飘摇,小块蓝天的形状也像呼吸似的变化着。
水面自顾自地呼吸,一只水鸟蓦地从芦苇丛里惊叫着飞蹿出来,紧接着一只船桨探进了这汪化了的瓷,一瞬间所有的纹路变换了,消失了,相互敲击着化成了更细碎的模糊不清的光影。
船头蹲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埋头扇着小炭炉,炉上温着的酒氤氲出暖和的醇香的白雾。这船吃水不深,有些轻飘飘的,船舱挂着黑布帘子,帘上溅着几滴深黑的酒渍。船里传出男子的声音,声线低沉,像是在吩咐那少年什么。少年装了一壶酒,一掀帘子进去了。此时船终于驶出了芦苇荡。岸边系着另一只船,被江风吹得微微打横。岸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就着流水洗帕子,捏着帕子角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搓一下停三停,帕子在水里飘荡成一棵藻荇。
丽娘去江边洗帕子的时候,白帕子上尽是些红浊的痕迹,那是胭脂妆粉融在了上面。她觉得自己理应算是幸福的人了,可不知怎么一路上还是没由头地落泪。还未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有恩客替自己赎了身,带她回家过干干净净的日子,这原是再好不过的事。官人先行一步,家仆奉命带着她走水路回旧籍——自然是官人的家乡。路很远,她不知道会不会路过自己的故乡,事实上,她根本辨识不出她的故乡在什么方位,这个粉梁朱栏外的世界真的太大了。
胭脂在水里一点点消散,丝丝缕缕的,像一朵花一瓣瓣地展开它的花叶。她捏着帕子角儿把它浸在水里,放任着它不管,只对着那朵快要湮灭的花儿呆呆地出神。水流静而缓,隐约地倒映出她的影子,她花掉的妆已经洗去了,素面朝天的,眼角还有些微红。蓝天就在她背后,衬着她水面上那张摇摇晃晃的脸,她突然有点恍惚。
“再温一壶酒来。”
一名男子低沉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隐约吩咐说再温壶酒。是沉稳而温和的横塘腔,这是她连梦都不敢梦到的熟悉的语调。她一下子站起来,觉得全身的骨骼都在用力地伸展着。等她站起来,她已然忘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只是觉得期待而惶急,像是迫切地想要抓住溺水者的那根稻草。她恍惚中迈出了一步:“公子……是哪里人?”
船舱里的王进士搁下了一路不离手的酒杯。他突然听到了厚布帘子外有女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的横塘语调。他清醒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醉了?“我家就住在横塘!公子,说不定咱们是同乡呢!”声音又一次响起。王进士确信自己真的听到了家乡话,他慢慢地咽下口中的酒,酒液顺着喉管妥帖地流下去,他闭上了眼睛。
王进士此行是去担任一个小小的官职,他十五年前就中了举人,一直蹉跎到如今,不惑之年才终于考中了进士,他本想这次若是考不上就再也不考了的。妻子在去年过世了,儿子在横塘老家也中了秀才,他想着当个蒙学先生教孩子们念上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萍”,一辈子也就在这个小地方过去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次竟中了。一路上他在昏暗的船舱里呷着酒,刚刚又向小船工要了一杯。他知道自己很有分寸,一直浅浅抿着,到现在也只是微醺。任官的地方很远,他从未切实地想过自己会离家这样远。船外很安静,从帘子下透进来一线微光,干透了的苇杆在船舷上毕毕剥剥地划拉着,他倚在拉着帘子的窗边半闭着眼睛。酒洒在粗粝的木头桌面上,他发觉了却懒得去擦。行路半月,离横塘已经那么远了。
客途中听到家乡话,他不禁在心里描摹那个说话的人。声音清脆,那么帘子外的那个女子一定正值青春形容美好,有着素净的脸儿活泼的性儿。那眉一定是淡淡的弯弯的,就像自己死去的妻子刚娶进门时的模样,是个大家闺秀。他忘记了,他那大家闺秀的妻子是绝不会主动和别的男人打招呼的,她只会从缝补了三层又三层的衣物上抬起头来,在昏黄的光晕里微微地朝他一笑。妻子去得太早了啊,怎么就不等他一等,这么多年他只是伏案读自己的书,她操持了一辈子,却没来得及吃上他的一粒俸米。
王进士举酒遥祭,将酒洒在桌上,残酒里满是风霜,丝丝顺着木纹下渗着。他看着酒液里的那个人,苦笑了一下。还做什么官,横塘都这样了,别的地方能好到哪里去?自己的妻子就是在这连着两年的蝗灾里心力交悴故去的。“顾影自怜秋水照,问卿瘦骨为哪般……”王进士对着酒杯吟了两句。当时妻子最喜欢听他吟诗,说他声音清朗好听。这么多年,人老了,音未变,本以为不变的却变了……王进士终于醉倒在那摊酒渍旁,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两句诗,到底叹的是他的妻,还是他自己。
岸上的女子向着船问话的时候,小船公在船舱里端着酒。刚温好的酒香气扑鼻,他抽着鼻子深深嗅了几下。听着女子的问话,他在酒香里眯起眼睛,心想什么你家我家住横塘呢,这类风尘女子最会用这一套了。
他从八岁起就跟着老爹在船上,爹摇橹,他干些杂活,到现在独自出船。因为长得俊,他身边总是莺莺燕燕,这十多年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从鼻子里笑了一下。客人好像是醉了,对外边女子的问话不理不睬。爹教训过他,做这行,少说话多做事,遇到这种情况,把自己当作木头船板子最好。但他还是禁不住趁着客人闭着眼睛,悄悄地向这个声音的主人看了一眼。
岸上的女子怔怔地站着,风把她的一缕长发吹在了她的脸前。她垂着的手像是本想要抓住什么,粉黛未施的脸上似有泪痕。她真是好看,比这十里八乡偷偷来看他的所有女孩儿都好看,像是仙女儿!那样干净,一丝烟火气都没有,盈盈地站在岸边,顾盼着什么。一角白色的手帕突然离了她的手,从她面前的水里悠悠地漂远。船舱里的客人好像吟了两句他听不懂的文绉绉的什么话,一下子醉倒伏在桌子上了。他看着醉倒的客人,满眼里却都是那条白帕子。他的心十九年来第一次跳这么快。
丽娘唐突发问时就隐隐觉得不妥,语音未落她已经开始后悔,她似乎不该这样随便的。丽娘忙低头把裙子理了理,这是她新做的素色罗裙,她不再穿那些大红大紫的衣服了。半晌,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她忍不住怀着莫名的期冀抬起头,这才发现那艘船外一个人都没有,船舱的厚布帘子微微荡着,只有温着的酒兀自冒出淡淡白雾。
周遭是这样的静,风吹过芦苇的声响连成一片,细密得像是不存在。从前的每个白天也是这样的静,太阳升得很高,而她的花房里还拉着沉沉的帘幕,静得能听见挪动胳膊时柔软的丝缎被面摩擦的声响,那样糜烂的声音,每一声都黏着浓烈脂粉气味。她总是仰面对着绣花的帐子顶,默默地想她幼时在横塘的事情。今日听到阔别多年的乡音,幼时的场景一幕幕都映到这江水上来了:碧蓝的天倒映在碧绿的水中,湖水一眼望不到边,父亲把她架在肩头走过月牙桥,水鸭子一伸脖子就叼到了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她“咯咯”地笑着,邻家的小胖红着脸塞给她一把新剥的莲子……每一次她弹动琵琶的四根细弦挤出一个笑,她都暗暗地在心里把横塘再回忆一遍,告诉自己一定要回到那个干净清洁的故乡去。
“顾影自怜秋水照,问卿瘦骨为哪般……”船里传来吟诗的清朗的声音。一缕绾在耳后的鬓发荡到脸颊上,她在水中清瘦的影子里看到了自己在纷乱的发丝后面亮起来的眸子。她害羞地抬起瘦削的下巴偷偷往船那边瞟了一眼,黑布帘子撩开了一点,帘缝里露出了半张俊俏的侧脸。她忙又垂下头,对着水上素净的脸,自己竟一下子想不起来赎她回家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一只水鸟惊叫了一声,从她身边掠过去。她发现,本该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帕子不见了。
小船公的心怦怦跳着,他缩手缩脚地把酒壶放下,转身出舱抄起船浆的长柄,把随着水流漂到船边载沉载浮的白帕子捞了起来。他把帕子揣在手心里,平生第一次觉得他这身穿惯了的短打衣衫太破旧肮脏。他对着水边飘飘的素衣,甚至不敢把身子转过去,不敢让她看到自己带着汗渍的脸。他把船划过岸去,侧着身垂着头,一手扶着桨,一手拿着手帕向丽娘招了招:“那位娘子,你的帕子!”他甚至为他又粗又亮的嗓音感到害臊了,他忘记了唱船歌时他是多么骄傲地在风里昂着头。
丽娘垂着首,挪着碎步从岸边走到了船上。她低着头,接过了小船公递来的帕子,向船舱走去。他这样细心好心地让船公替她捞起了手帕,她怎么能不去向这船里的人道个谢?往船上走的时候,她一直在脑海里勾勒他的形象,那样清俊的面庞,那样好听的声音,那样动人的诗句,这恐怕就是从前姐妹们说过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了吧?也只有自己故乡的碧水青山才能养育出这样的人。他一定还很年轻,也许是个书生……她走到船舱的黑布帘子前的时候,几乎都已经看到一个轻袍缓带的公子立在桥边,对着她温文尔雅地笑着,手中滴溜溜滚着一捧带着露珠的白莲子……
小船公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朵素色的云浮在船板上,毫不停留地径直飘向了船舱。船公扯着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随手把桨掷在船板上,翻上船舷,对着空旷的水面扯开嗓子唱起了船歌。
“小女子这厢谢过公子了。”丽娘掀开黑布帘子,看到她心中的“公子”醉伏在桌前,冠带歪了,一只酒杯倒在桌上,向外滴着酒。她抿着嘴笑了笑,对着醉了的人俏生生地一个万福。王进士被声音惊起,愕然抬头,发现对面竟是个女子。丽娘也是一惊。
两相无言,小船公的歌融在芦苇的沙沙声中,密密地戳进帘子里来。
丽娘绞着帕子,谈起家乡那座月牙桥和月牙桥边上的人们,问起月牙桥旁忘了名字的那个望不到边的大湖是不是依旧那样清。王进士惊讶地看着她:“桥还是老样子,但是它旁边从来没有湖,只有一个两尺深的小池塘啊。这两年旱灾蝗灾,月牙桥那地界,早荒了。”
丽娘站在岸边,目送船从自己身边渐渐行得远了。她突然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哀哀切切地哭。刚被捡回来的白帕子再一次落入水中,她眼睁睁看着一抹白色渐渐飘着飘着,卷进一个水漩子里不见了。
小船公划着桨,高声唱着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渔歌:“荡漾生涯呵身已老,江水流急呵扁舟小。船子踏翻才是了,只有明月呵,长相照……”王进士倚着窗,单手在窗框上敲着拍子。船外又是空无一人,萧萧的苇杆在风里呜咽着,他摇头笑了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获奖者感言
赵凯欣
《苇杆萧萧》一开始叫作《盲点》,来自于崔颢的一首诗。诗只有短短二十个字,却有试探,有自白,有婉丽莺声,有带笑面庞。方寸之间,诉尽柔肠。我所做的不过是窃来前人珠玉,加上一点自己小小的恶意,在那个风吹芦苇的江面摆上三个自说自话的人,看着他们遭遇巧合、误会和错位感,并问问自己:如果我们所怀念的其实并不是怀念的东西本身,那我们到底还在怀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