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碑拓”
习过书法的人,大都知道写“毛笔字”要从描红及临帖开始下笔。描红就像是涂鸦,笔之所趋,嬉戏玩耍,倒还不至于太枯燥乏味;而临帖不仅死板拘泥,还费尽心机,是最为无趣的。我幼时受父亲的威逼利诱,也曾临帖学书。家父乃书法家,法度森严,少不得秦篆、汉隶、魏碑、唐宋石刻等,林林总总,不得头绪。那时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字偏要“写”成白颜色?后来才知道,那些碑帖是从石头等硬物上“拓”下来的,墨色相反,自然便是黑底白字了。
说到“拓”,其实小时候经常玩。比如用一张薄纸覆硬币上,然后用铅笔不停地划画,硬币的图案便“拓”了下来。还有更玄的,是用软蜡之类的东西将图章“拓”下来之后再复“拓”到另一张纸上——这种游戏小孩玩玩尚可,大人是不能做的。不知怎地,长大后我对真正传统的“拓”感了兴趣,常去野外寻找残垣断碑,铺纸敷墨,拓回去细细玩赏。洪山宝通禅寺后山的北宋石刻“寿泉”、新洲“问津书院”的孔子石碑、钟祥明显陵的帝王刻石以及青铜、瓦当、砖雕类器物,都有一些拓片。不过自认为最有价值的,是家传的一套十卷本明拓肃府版《淳化阁帖》。
书家对于《淳化阁帖》的膜拜,犹如小提琴家之于斯特拉瓦迪小提琴,乃不争之实。“淳化”者,宋太宗五个年号中之一也。因淳化三年(992年)翰林院用内府秘藏的历代名家墨迹真迹“奉旨摹勒上石”,集成十卷本的“法帖”,是为《淳化阁帖》,“淳化”由此出名。该帖从“仓颉书”、“夏禹书”、“李斯书”到大名鼎鼎的钟繇、王羲之、王献之、欧阳询、柳公权、怀素、褚逐良、虞世南间或晋元帝司马睿、晋明帝司马昭、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等历代帝王,凡唐之前的诸家墨宝均悉数囊括。石成之后,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拓了几套拓本专赐赏宗室及大臣,人各一本,是为“初拓”或“祖本”。尽管《淳化阁帖》每卷末均镌有“摹勒上石”字样,却并非刻于石板,而是用枣木镌刻。木板虽便于吃刀,轮廓圆润流畅几于笔墨原迹,但年久易变形开裂,非修复加固不能使用。宋仁宗庆历年间,宫中走火,《淳化阁帖》原版也未能幸免,灰飞烟灭,结束了五十余年的短命。仅存的几部“初拓”纸本,当年便是稀奇珍宝,何况“纸寿千年”,千年之后哪里还能够寻得!几年前,上海博物馆从美国藏家手中购得“初拓”残本三卷(全本共十卷),仅区区四百五十万美金。只是“国宝”回家之后,有学者提出质疑,不以“祖本”相待,也不知这段公案如何了结。倒是宋刻《淳化阁》问世之后,有人依据“初拓”“备份”了石刻版本,使之得以传承。明代“肃府本”便是这样的善本。史载朱元璋封十四皇子为肃庄王,领地今甘肃,特赐“初拓”《淳化阁帖》一套十卷为传代之宝。至万历年,兵部尚书张鹤鸣偶得《李子崇藏阁帖》,于是向肃宪王借原版宋拓本校验。又请良工温如玉、张应召双勾描摹,耗时七年,至宪王世子朱识鋐时方告罄。
碑刻拓本原石原味,笔墨转承自然,字口深峻可见,非影印者所能比拟。无论是“乌金拓”或是“蝉翼拓”,纸张之外,墨色亦堪把玩。翻开古拓片,墨色沉稳,书香氤氲,再加之考究的装裱,顿添儒雅之气——难怪古今文人墨客都有玩赏金石碑帖的嗜好!
今人不喜手书,书法亦沦为非主流,以致古碑拓行情低迷,识者寡。趁此入手一些精品供于案头,得闲时与古人神思交恍,也是人生之一大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