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锋
6月25日,《淮河流域水环境与消化道肿瘤死亡图集》数字版出版,这是中国疾控中心专家团队长期研究的成果,首次证实了癌症高发与水污染的直接关系。
过去十多年中,淮河流域内的河南、江苏、安徽等地多发“癌症村”。更早之前,在粗放追求GDP的年代,淮河及其支流被大小工厂污染。村民们的水井越打越深,不过死亡还是在增加。
污染和癌症高发引起国家重视,沿淮河流域沿河工厂被治理,目前水质已得到改善。专家介绍,尽管如此,癌症发病率的正常回归起码还需10年。专家也指出,对水环境的治理应更加强化,以降低污染带给人体健康的风险。
2013年6月4日,中午,麦收时节。几台小麦收割机在麦田里来回穿梭后,大大小小的土包蓦然浮现,瘤一样穿插在平整的土地上。走近一看,全是坟。
炎炎烈日下,下湾村东队队长刘永凯站在麦地里,“这个是张元春,肝癌,那个是王超祥,食道癌……”他抬手指着那些土包说。
刘永凯今年69岁,当过40多年的农村赤脚医生,下湾村每有癌症病人去世,都会请他来敛尸。“癌症病人走的时候很痛苦,比较难看,家属自己不忍看,就叫我敛尸。村民平时很少去医院体检,一旦身体有了毛病,到医院一查,基本都是癌症晚期,活不过三个月。”
十余年来,这个不足1000人的村落,近200名村民被检查出胃癌、肝癌、食道癌、肺癌、乳腺癌等各种癌症,陆续去世。目前有1/3的村民患有肝炎。
历时近8年的研究后,对于淮河支流沿岸地区的肿瘤高发,国家疾控中心研究团队得出结论:初步确定该地区恶性肿瘤高发与水环境污染有一定的关系。
变质的河流
近20年间,清澈的沙颍河变成了黑臭的水。小镇居民饮用河水的日子已远去。
6月4日中午,在马路上晒了一上午麦子的刘永凯和村民苑洪亮走向河堤,坐在盛小麦的布袋上,休息纳凉。
河堤下,静静的沙颍河几乎看不出在流淌。苑洪亮注视着墨绿色的河水。今年76岁的苑洪亮曾是沙颍河上的一名老纤夫,以河维生了一辈子。
商船经常在新集附近停歇,周边村民摆摊卖茶食,久之形成新集镇。沙颍河渐渐成为新集镇人赖以维生的“口粮田”。整个小镇的饮用水也完全取自沙颍河河道。
苑洪亮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用木桶从河里打水饮用。有钱的富户人家会划着小船到河心取水……
上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地方政府重视经济效益,各种制革厂、造纸厂、玻璃厂、化肥厂纷纷出现在沙颍河两岸,大量污水直排入河。
“当时,全国以经济发展为重点,政府对环保还没有足够重视。”颍上县环保局纪检组长江明说。1982年,国务院新成立的环境保护局,仍只是建设部的下属机构,而在地方区县,甚至没有专门的环保部门。
从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的近20年间,清澈的沙颍河变成了黑臭水。新集镇的各家各户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打七八米深的压水井。
90年代,沙颍河的上游,河南沈丘县石槽乡孙营村的李志军看到,散发恶臭的黑水甚至熏死了两岸的草木。而不出半个月,这些劣五类黑臭水就会流到下游刘永凯所在的下湾村。
迟到的治污
下游居民饮用经处理的淮河水后,恶心、腹泻,自来水厂被迫停止供水54天,导致百万民众饮水告急。
1990年,刘永凯50岁的二弟被诊断出肝癌,没过多久便死去了。癌症对于村民是个新事物,村民碰到刘永凯的家人都远远地躲着走,认为癌症会传染。
此后,越来越多的村民发病死亡,下湾村开始恐慌,也逐渐怀疑与饮用沙颍河水有关。
刘永凯从压水井里取的水,呈现五颜六色,一开始是蓝色,澄清一个小时后变成黄色。
而在安徽宿州埇桥区的杨庄乡伊桥村,源于江苏徐州的奎河流经这里,村民郭良心取井水洗土豆和藕,水很快会变成蓝色。
但对于村民来说,“不喝这样的水,哪还有水喝呢?”
作为生产队长,刘永凯号召村民,试图改善饮水。刘永凯从沙颍河里灌了两瓶水,带到阜阳市卫生局求检测,卫生局不给检。村民凑了1000多元,让刘永凯疏通关系,他最终从卫生局拿到一份检测报告,“内容很简单,就说沙颍河水质污染很严重”。
拿到报告后,刘永凯给县里施压,“市里都出报告了,县里能不重视?”不过,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1994年7月,淮河发生了重大水污染事件。
淮河上游因突降暴雨而开闸泄洪,积蓄的两亿立方水被放掉。但这些积蓄水的水质低劣,所经之处,河面上泡沫密布,鱼虾死亡殆尽。
下游居民饮用了经自来水厂处理过的淮河水后,出现恶心、腹泻、呕吐等症状,沿河各自来水厂被迫停止供水54天,百万淮河民众饮水告急。
这一事件引起中央高层重视。1996年,国务院发布《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规划》,要求河南、安徽、江苏、山东四省“确保1997年实现全流域工业污染源达标排放,2000年实现淮河水体变清的目标。”
正是这一时期,各地区县的环保办公室从隶属的城建局脱离,组成环保局。颍上县环保局纪检组长江明说:“1997年颍上县环保局成立时,只有五个人,一件像样的检测设备都没有,COD(水质的化学需氧量)都测不了。”
集中暴发
“癌症村”频现。2005年,中国疾控中心开始对淮河流域污染严重的县区进行研究。
2001年,刘永凯50岁的妻子也查出肝癌。
晚期肝腹水严重,妻子肚子肿胀如鼓,刘永凯用吊瓶注射器做了个“排水器”,每周,他都会将针头插破妻子的肚皮,腹水随着导管排出体外。不到半年,妻子离世。回忆这样的情形时,刘永凯的面色仍有些凄然。
在河南沈丘,一些企业被贴封条后,晚上仍偷偷开工生产,“断水断电都不好使,企业主都有本事自己供水发电。”沈丘环保监测站站长曹劲松说,“为了能够彻底关闭污染企业,并宣誓决心,县武装部给我们配备了工兵,直接用炸药炸厂。”
作为奎河发源地,屡受下游宿州指责的徐州,那个时期要关闭沿河分布的120余家污染企业。
“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徐州环保局自然生态保护处处长黄利民说,当年的整个行动是摧枯拉朽式的,对于不达标的工厂立即封厂捣毁,手续齐备的企业实施搬迁。
与此同时,在淮河流域,癌症也集中暴发。
2004年,关于淮河流域“癌症村”的报道屡见报端,引起中央领导关注。国务院和卫生部指示,“对淮河流域肿瘤高发问题开展深入调查研究。”
同一年10月,国务院召开治淮现场会,认为淮河流域环境问题仍十分突出,沿淮四省立下军令状,2010年前完成治理目标。
那个时期,还缺乏系统科学的数据分析,媒体报道只能是暗指“癌症村”与水污染有潜在关系,地方政府则否认环境污染导致癌症。
即便如今,颍上县卫生局副局长白祥成仍然认为,癌症高发是否与水质污染有直接关系,目前尚无定论,“就好比吃辣椒炒肉,你吃没事,我吃了可能就得病,说不清楚。”
2005年起,中国疾控中心调研团队开始对淮河流域污染与肿瘤的关系进行研究。通过使用污染水的地区与距离河流较远地区对照,试图探明水污染与癌症高发的关系。至今已经建立了14个县区的监测地区。
“还需十年”
地表水质虽已有所改善,但中国疾控中心原副主任杨功焕说,癌症发病率的正常回归起码还需10年。
2005年9月,颍上县县长到沙颍河视察。车队经过下湾村时,刘永凯突然跪在车队前。县长问,“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刘永凯说,“我们村的人死得太多,我太伤心了,求你想想办法,给我们打口深井吧。”县长说,争取让村民吃上干净水。
当下湾村民满怀期盼之际,这名县长被调走了。
这一年,国家启动了农村饮水安全应急工程,着手解决农村人口饮用高氟水、高砷水、苦咸水、污染水和血吸虫病区、微生物超标等水质不达标的问题。
2008年前后,在距离下湾村两公里远的地方,一口深200米的机井终于打成。下湾村民以为盼来了活路。不过癌症还在继续。2008和2012年,刘永凯的儿媳与母亲分别患乳腺癌去世。厄运也降临到苑洪亮头上,2013年初,他被检出患有食道癌。
国家疾控中心对沈丘研究区的5万人跟踪3年调查发现,2005年与1973年对比,排除人口老化因素后,男性和女性肺癌死亡率分别上升了14倍和20倍,肝癌死亡率上升了5.23倍和4.80倍。在其他地区胃癌和食道癌死亡率普遍下降的背景下,沈丘的这两类肿瘤的上升却非常突出。
“这是首次证实了癌症高发与水污染的直接关系。”国家疾控中心原副主任杨功焕介绍,企业排放的污水进入河道,污水中的汞、铅、镉等各种化学元素长期渗入地下,“尽管这些年淮河流域的地表水质有所改善,但癌症发病率的正常回归,起码还需10年。”
(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