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探究鲁迅作品在民国时期中学国文教材中的分量和功能,我们依据《民国时期总书目·中小学教材》提供的线索,结合人教社、北师大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的馆藏情况,调查了90套中学国文教材。根据其依据的课程标准和所处时代背景的不同,我们将这90套教材分为五类,拟分别论述,并试图得出一些初步结论,供学界参考。
一
我们调查了1920年代的9种中学国文教材,按总选文篇数1267计,每26篇作品中会有1篇鲁迅作品,但跟周作人、胡适作品相比,鲁迅作品并不占据最显著的位置。
这些教材中鲁迅作品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呐喊》和《热风·随感录》,它们或被作为新文学的代表,或承载传播新思潮的功能。穆济波在东南大学附中使用仲九、俍工合编《初中国语文读本》第三编中的《故乡》与《狭的笼》时,将教学目的设定为:“社会制度,把一般同生共命的人类,强分出无限智愚强弱的主奴阶级来,要免除人类的悲苦,便要将这一层层的障壁打倒,一切不合理的思想,制度,都给完全解放改造,重新再铸文明。如能将人类之狭隘的习惯一一破除,庶几乎才有一种正当的生活。”[1]《初中国语文读本》后两编选入了鲁迅翻译的《幸福》和《疯姑娘》。孙俍工为这些作品设计的作业中,包含分析“所含蕴的思想问题、所表现的人生问题及学生对于本篇的感想和批评”,“注意作家略历、作家的思想学说、作家艺术上的主张(人生的艺术或艺术的艺术)及派别(浪漫派、自然派或新浪漫派等)、作家所受时代精神与环境的影响”[2]等。《孔德学校初中国文选读》第七册将6篇鲁迅小说放入26篇中国现代小说之中,第八九册将6篇鲁迅翻译小说放入30篇翻译作品中,是有意将鲁迅作品作为新文学的代表。
有些鲁迅翻译作品,仅为这一时期教科书所有,如武者小路实笃《自序》、江口涣《忆爱罗先珂华西理君——桃色的云代序》、尼采《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阿尔支拔绥夫《幸福》、明那·亢德《疯姑娘》、安特来夫《黯淡的烟霭里》、芥川龙之介《鼻子》等。
二
我们找到1930年代出版的初中国文教材40套,有36套选入了67篇鲁迅作品,共出现173次,大概每45篇中会有1篇鲁迅作品。其中,《野草》《呐喊》《热风·随感录》《思想·山水·人物》和《爱罗先珂童话集》5部作品出现频率最高,主要被作为文章法则的范例和现代文学的代表。
《野草》很难懂,但出现频率最高,编者不是将它当成鲁迅哲学的元素,而是作为记事、描写、抒情等文章作法的具体例子。《朱氏初中国文》“依由简及繁由近及远的原则为次序”,依次选讲写景文、叙事文、抒情文等。其所选鲁迅作品中,《秋夜》与《好的故事》属题为“描写秋天的树木”的第一册第七组;《腊叶》属题为“描写感叹树木枯凋的情绪”的第一册第八组;《雪》属题为“描写雪中的景色”的第一册第十七组。傅东华《复兴初中国文》第一册选《秋夜》,侧重于理解“‘印象的意义”[3];第二册选《风筝》,课后暗示中将其与丰子恺《忆儿时》相比,侧重于讲解叙事文和抒情文性质的不同[4]。《开明国文读本》编者王伯祥认为《秋夜》“是一篇描状秋夜静趣的叙述文”[5],《好的故事》“是描状梦境的美文”[6]。
与《野草》不同,鲁迅小说被当成现代文学的代表。商务印书馆《基本教科书国文》第四册选入《风波》,《风波》及其前后几课的主要目的是让读者“觉悟了现在是怎么一个时代,我们所处的是怎样的一种境地”[7]。编者以《风波》为近代文学的代表:“近代作家之用下层阶级生活作文学的材料,动机与旧文人不同”,“旧日文人因其一般的愚蠢,所以除偶有特异者外,都觉不屑替他们作传;近代作家一面见其愚蠢,一面却见其同样的人类的热情,且正唯见其愚蠢,所以觉得其中含着切要的社会问题。这是新文学和旧文学最重要的差别”[8]。文艺书局《初中国语教科书》也侧重于《示众》的近代特质:“把时间缩短,地方缩小,就是较长的题材,也剪裁为几个断片,这是西洋作法的常则,也就是现代作法的常则了。”[9]但侧重分析鲁迅小说的近代特质及其在现代文坛地位的教科书,在当时不占主流。《基本教科书国文》虽由商务出版,但商务并不重视它,出版后三个月,《复兴初中国文》就开始出版并代替了它的位置。
无论是《野草》,还是《呐喊》,因其复杂深刻,编者在文体归类和内容解读上都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基本教科书国文》将《风筝》归入“抒情文”[10];《复兴初中国文》则认为它属于抒情性质较多的叙述文[11];《国文百八课》却将它归入“随笔”单元[12]。编者对于《孔乙己》的看法分歧较大。《朱氏初中国文》编者朱剑芒认为孔乙己“是个实有的人物”,“鲁镇是实有的地方”,小说的主旨“在使人明白人无正当的职业,便会读书写字,也不免有堕落的可虞”,结论是“无论何人,但能努力工作而又知所节俭,绝不会到穷困的地步;所以好喝懒住,实是造成贫困最大的一种原因”[13]。《开明国文读本》编者王伯祥不同意朱剑芒的看法,他认为“孔乙己是作者想象中假设的人物,并非实有其人,即鲁迅和咸亨酒店也非确指一个实有的所在,不过概写南方江浙一带的酒店情形而已”,小说的主旨并不在于谴责孔乙己的“好吃懒做”,而是让人认识到“我国社会的冷酷和长衫帮的日即没落”。[14]《基本教科书国文》编者傅东华、陈望道则认为读完《孔乙己》这个悲剧,应“引起同情的悲哀,因便想到要替孔乙己一类的人寻点办法”[15]。
三
1928—1939年的高中国文教材选鲁迅作品非常少,限于篇幅,略去不谈。
1940—1946年,国统区的初中多使用国立编译馆编辑的《初中国文甲编》,这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在抗战期间编辑出版,并用行政手段命令全国使用的初中国文教科书,它没有选入鲁迅作品。[16]
1946年后,教科书政策松动,民间开始新编中学国文教科书。我们共找到1946-1949年间国统区出版的7套中学国文教材。这些教科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为《呐喊》和《野草》。《呐喊》中有《故乡》《孔乙己》《鸭的喜剧》《一件小事》《社戏》入选;《野草》中有《风筝》《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秋夜》《好的故事》《雪》入选。跟1930年代的中学国文教科书相似,1940年代国统区教科书对鲁迅小说的解读也存在分歧。《新编初中精读文选》基本延续了朱剑芒对《孔乙己》的解读:“不事生产劳动的‘读书人,过去是可以不劳而获地活下去的;后来,没落了,变做让人取笑的资料。这一篇小说便是刻画出这样一个没落的‘读书人的典型。”[17]而叶圣陶、周予同、郭绍虞、覃必陶合编《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甲种》则在《孔乙己》文后提问:“试想‘使人快活的孔乙己,他本身也快活吗?”[18]这就近似于傅东华、陈望道在《基本教科书国文》中的看法了。
此外,这些教材在选录鲁迅作品时出现两个特点,一是选杂文较多,二是开始选文言作品。
1948年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第一册《社戏》课后,编者说鲁迅“创造了杂文做更尖锐的战斗武器。他和许多青年人在一起努力地促进新社会的实现,青年人最信服他。”叶圣陶一直敬佩鲁迅,在乐山武汉大学期间,就曾为“发狂捧鲁迅”与同事苏雪林闹意见。[19]而朱自清在1936年鲁迅逝世后,接受记者采访时直言对鲁迅上海期间的作品看得不多[20],现在却特意找出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来看[21],并称鲁迅杂文为“更尖锐的战斗武器”,其间变化耐人寻味。1949年文化供应社出版的《新编初中精读文选》中,第六册选入了《记念刘和珍君》与《文章与题目》。《文章与题目》的题解中说:“那时,对言论钳制得很厉害,作者只能用这样曲折的隐晦的笔调来加以指斥。虽是曲折隐晦,却也是辛辣警练,击中了那些谬论的要害。这样的文体,创自鲁迅,是论理评事的匕首样的犀利的武器。”该书九位编者中排在前两位的是王任叔与宋云彬,他们都是有名的杂文家,对鲁迅杂文的解读是比较到位的。
1940年代国统区的教科书对鲁迅文言相当重视。叶圣陶等编《开明新编国文读本乙种》选有《神话与传说》与《〈北平笺谱〉序》,叶圣陶、朱自清、吕叔湘编《开明文言读本》选有《痴华鬘题记》。两套教材对鲁迅文言的解读和处理都比较独特。《开明新编国文读本乙种》对《神话与传说》进行了大胆删节。该文节选自《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章。全文四段,第三段为原文中两段的糅合,第四段亦为原文某段的节选。从课后所设三个问题来看,如此删节的目的是为语文训练。此外,编者还非常注意揭示鲁迅文言文的特点。《痴华鬘题记》后的“讨论与练习”称:“鲁迅的文言另有一种风格,和一般‘古文大异其趣;他糅合汉魏文的整齐和笔记文的朴素,而又很能调和。”这评点很精彩,可惜尚不为学术界所重视。
四
在我们所调查的10套解放区中学国文教材中,共选有鲁迅作品27篇,出现40次。按总选文967篇计,每23篇作品中就有1篇鲁迅作品,其频率仅次于毛泽东作品。
解放区中学国文教材编写目的在于:“使学生掌握语文的基本规律,提高其阅读、写作能力;同时养成青年活泼的思想,增进社会、历史、自然各方面的知识,以树立青年革命的人生观与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22]“选文内容,力求切合新民主主义方针,精神,联系群众革命生活和斗争。”“至于徒供欣赏玩味的‘美术文,暂未选用。”[23]在这种编辑方针指导下,它们对鲁迅作品的选择和处理,自然跟其他四类教科书不同。
这类教材收录《呐喊》中的作品6篇:《孔乙己》《一件小事》《阿Q正传》《鸭的喜剧》《故乡》《狂人日记》。编者强调这些作品中的阶级意识与鲁迅对旧社会的揭露和鞭笞。比如,不再谴责孔乙己的“好吃懒住”和“堕落”,而认为他是“一个受侮辱受损害的没落知识分子”,是个成功的文学典型。“在封建社会里,像这样人物,到处都有,只写一个孔乙己,却是无数孔乙己的典型。”同时,编者认为社会环境是孔乙己悲剧的主因,“又从孔乙己的遭遇,写出封建地主如丁举人之流的恶毒;他们不但杀死了孔乙己,而且还不知杀死了多少比孔乙己更有用有出息的人们”[24]。编者不再把《故乡》结尾设计为问题,而是直接揭示鲁迅的意思“并不是消极的等待,而是积极的努力去创造一个没有阶级差别的人人平等的好社会”[25]。《一件小事》的“要旨是表现工农群众伟大的同情心、互助心、责任心及其对作者的影响”[26];《狂人日记》揭示了“血淋淋的‘吃人关系”[27]。
这类教材所选鲁迅作品中,杂文最多,出现了16篇。其中《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象的愚蠢》《不识字的作家》《答北斗杂志社问》《对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我们不再受骗了》《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林克多〈苏联见闻录〉序》《且介亭杂文序言》《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冲》《中国语文的新生》《〈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后记》都是首次出现在教科书中。这些杂文大多数都承担起了树立学生“革命的人生观”的任务。万曼等编《高中国语》选入《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时加有编者按:“鲁迅先生的这篇论文是在二十四年前写的,虽然时间环境条件已不相同,但在地球上敌人还未绝迹之前,先生所号召的打‘落水狗要打到底的遗训任何时候也不应该忘记,特别是在蒋介石死党悍然拒绝国内和平方案,准备做垂死挣扎之时,重温先生旧作,更能增加警惕,激励斗志。”[28]这“落水狗”被用来指“蒋介石死党”了。《林克多〈苏联见闻录〉序》《我们不再受骗了》都跟中国人的苏联观感有关。《初中国文》在《林克多〈苏联见闻录〉序》后问道:“苏联是平平常常的地方,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们的解放区是不是也是平平常常的地方呢?你能不能从一些平平常常的事实上说出解放区的好处?”[29]就这样将苏联和解放区连在了一起。《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象的愚蠢》即《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十一》,进入教材时,原文第一段被删除了。编者认为这篇作品“要旨是说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象的那样愚蠢,要我们文化工作者必须成为大众中的一个,才能谈得到做大众的事业”[30]。这符合鲁迅作品的原意,也符合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精神。
当然,民国时期出版的中学国文教材不仅这90套,有书名而未查找到的,尚有10余套,为工具书所未列,研究者所未提及的,也必定不少,但商务、中华、世界、开明等最大出版商所出相关教材我们基本都调查到了,所以本文呈现的情况应离事实不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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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伯祥.开明国文读本参考书(第一册)[M].上海:开明书店,1932.
[15]傅东华,陈望道.基本教科书国文(第四册)[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
[16]有研究者提到这套教材选有鲁迅译,鹤见佑辅著《读书的方法》,我们没有找到这套教材在抗战时期的版本,但所见抗战后的修订本中没有这篇作品。
[17]王任叔等.新编初中精读文选(第六册)[M].桂林:文化供应社,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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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万曼等.高中国语(第五册)[M].开封:新华书店,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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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王食三等.初中国文(第一册)[M].北平:新华书店,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