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
我们叫她“翠西”。我们相识已有五年时光。
现在,她考验着我们最后的耐心。她没日没夜地叫,“哇哇”地,有时大声地悲号,有时小声地呜咽,那悲伤可以用尽一切形容的词,直接捣碎我们的心房。一年一年,我们已经熟悉了她的命运,开始有厌烦的糟糕感觉。
太烦了!以至于他这么说,最喜欢的书都无法阅读。我们的房间本来就不大,他拿着那本封皮深蓝的书走来走去更让我烦躁不安。我冲到窗户边上,循声找翠西。这时候手边如果有任何可以扔弃的东西我一定会向她扔过去。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我一旦看到她眼下的模样,我就心慈手软了。
她只是一只可怜的母猫。在我们窗户外边,她这是第五次失去自己的孩子了。就算我们都知道她总会修复自己的伤口,但总得给她点时间。
一周,或者稍微多一点。这只仅仅被我们俩私下叫做“翠西”的猫就会重新悄无声息地觅食、寻伴,酝酿着下一个春天再次成为母亲。
这生命的韧劲曾让我无比佩服。
但现在看看她什么样子:目光呆滞,反应迟钝;背上的骨突清晰可见;胸腹更是难看地飘来荡去,像是一片碎布。好几次晚上我出门去扔垃圾,白炽灯把一身囧样的她推到我眼前,伏在垃圾堆上的她原本接近金黄的毛杂乱肮脏,而且令人不堪的是,她仅是软软地瞟了我一眼,对我的出现和自己的处境完全无动于衷。
五年前我们初识翠西时可不是这样。
我和他刚搬进这个小区。新植的草坪上我们第一次见到翠西的身影,壮硕的身形,纯正的毛色,眼睛又大又有神。她望我一眼,就让我了然她那决绝的孤傲。
那时小区里会看到几只猫突然从树后窜出。不久就只剩下翠西了。我们也从各种声响和场景里获知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我亲见了她和一只大黑猫撕咬的过程,更让我确信翠西是一只有梦想并且有勇气去实现的猫。她狰狞地呲牙咧嘴,嘴里发出的可怖声音显然洗劫了整个小区的耳朵。那黑色的身影最后仓皇地消失在草坪远处,我们再也没见过。
那之后,我觉得整个小区就是她的了。她用实力建起了自己的王国。她的身影常孤独但骄傲地蹲踞在草坪中央圆形的排水道旁,那里,丰茂的草就像是皇冠;通道里,那隐蔽的所在,俨然成了她的宫殿。
我觉得她应该有个名字。“翠西”,怎么样?
他那时对此似乎并不以为意,但也乐于与我共同关注这只由我命名的猫。
那年夏天过去一小半的时候,我们看到翠西伏在草坪上,毛色在阳光下尤其耀眼。她守护着一黑一白两个猫崽,满足地看着两个胖乎乎的小东西在草上翻来滚去。
夏天多阵雨。我们都不免有些担心。一个雨夜,我们甚至彻夜未眠。因为雷声实在太撼动心魄了,闪电也格外扎眼,风级应该也超出平常吧,只听见楼房与楼房间阴惨如鬼叫般的声音。我关好了所有窗,把厚窗帘也拉严实,还躲到了薄被里。他在一旁的台灯下看着我笑,有什么好怕的,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她们怎么办呢?我指指窗外,他就也露出点担心的神色来。早上雨停了。我们穿着睡衣跑了出去。草上滞留的雨水打湿了我们的鞋子和裤腿。我们没看到翠西和她的孩子。我在厨房忙着往碗里挑面条时,他突然叫我:在那儿,在那儿。我放下碗,跑到他站的那扇窗户边,和他,和草坪上的翠西与孩子们,一起沐浴在早晨明净的阳光里。
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年。
也就在那一年,我们第一次因为翠西失去孩子而纠结了很长时间。
有一天我们下班回来都注意到了翠西那悲凄的叫声。很快我们知道是因为两只小猫被人抱走了。具体是谁,小区里的人谁也不能确定;抱到哪里去了,更是无法清楚。我们都很愤愤然,却也无可奈何。每日里耳朵都被她那直撕心肠的声音强占着,我们都面露恻恻然的表情,忍耐几乎和宽容与爱掺和在一起,而不觉出是在忍受。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都议论着她低低俯下身子在每一个角落仔细寻觅的样子。给她留食的人们似乎多了几个。
我还听到有一老太太说,那只白猫,总喜欢藏起来。
翠西会不会以为孩子们自己藏了起来?
我嘴里细细地嚼着一口菜,看着对面的他,口气疑惑地说。
她找不着会放弃的。据说猫的记性很不好。那次对话很简短。我却觉得有稍许安慰。
第三年或第四年。翠西的命运重演时,我一度以为她会成为一只疯掉的猫。
偷猫的人这次尤显冷酷无情,先就一下子抓走了四只,我们见翠西一边哀叫着一边躬着身子想竭力保全那剩下的一只。她甚至不肯离开孩子去找食。眼见着她那喂过奶的身子越来越瘦,走路时可以看见胸腹飘来荡去,就像一片布,背脊骨也凌厉地凸显出来。
我对他说:猫肯定是有记忆的。换成我肯定怕了这样的命运。
他只说:你怎么能和一只野猫比呢?
我给她丢了一大块猪肉,她似乎也懒得动。好长时间过去了,香味仿佛才刺激到她的胃,她才慢慢匍匐着过去,吃上一小口,又急急返身紧搂着唯一的猫崽;又过上好一会,才又过去吃一小口。天真的小猫,还在使劲地吮吸她那干瘪的乳头。
我看着看着,满腹的辛酸都被勾了出来。
你哭了?
没有啊,没有。我赶紧跑到卫生间,放开水龙头,一捧水浇过,再看看镜子,一张分明在笑的脸嘛。但是不安却不断在我心里倒腾。我承认很多晚上感到倦怠准备睡下的时候,就想起外面的那只猫。她冷吗?淋雨了吗?饿吗?我甚至有爬起来给排水道放上一件衣服的冲动。他就劝慰我:你干预太多,那就不是一只野猫的生活了。
很快,我见证了翠西不可思议的一面。那天我正在读一本闲书。突然听到窗外有男人的大嗓门,那脚步声也感觉粗壮有力,顺着墙根,应该是朝着翠西的驻地过去了。
我趴在窗边,看见翠西的耳朵显然警觉地尖耸着。她把小猫搂得更紧了。我希望她可以带着孩子钻进她的宫室。但她显然在这点上迟钝了。
随着人影出现在近旁,我在看清那是一张并未谋面的男人的平板的脸。与此同时,翠西竟丢下孩子一下跳开逃出很远的这个场景令我愕然了,一股血直冲我的大脑。这个粗壮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抓走了颤抖的小生命,那团白在挣扎在哀叫。躲在远处的翠西也声声凄惨,却只是无助地看着。
翠西叫得疲惫不堪之后,她在草坪边上的落叶堆里,佝偻着身子,呆呆地垂着头,毛色几乎跟泛黄的草混在一起。任何人走过,她都毫无反应了。
我对他说,翠西可能痴呆了。
翠西或许是要死了,一只猫的寿命比人的短多了吧。
他渐渐不大回应我的话,只是看他手里的书。他在远离我——这是那个秋天我渐渐生出的不妙感觉。于是我冲过去,用力地抢过他的书,逼着问他:你为什么不回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冲口说出了更多问句,好像在我脑子里已经搁置了许久:
你已经厌烦我了是不是?
我已经不值得你说话了是不是?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像是疯掉的不是翠西,而是我。
他的不说话,他的开始发胖的沉默的身躯,突然犹如一面大的镜子。我羞愧地把书塞回他手里,转身逃开了。坐在化妆镜前,我的脸大不如以前那么光洁了。
他站在我的身后:以后我几个朋友吃饭,你也去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给我关爱的最好方式。
我懒得再去计算时间。更大可能我宁愿换一种方式,消解那似乎永远也不可化掉的。翠西的声音。
那里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三四首歌的时间,我就可以闻到田野的味道了。我把自行车停在一排竹子旁,那样看起来更有画面感些。然后我看看公路上来往的人,似乎没有好奇的意思,就顺着路漫步起来。
一户紧闭的院门前有高高瘦瘦的草和一丛丛红花。走近了才看清,是芍药。显然,它在这里开得非常自在而热烈。我双手并用摘下开得极为周正的一朵,正端详时,一个小东西突然窜了出来,看到我,似乎一愣。我也不觉奇怪:不会是翠西吧。想再仔细看看,她(我很疑心就是翠西)已掉头跑得无影无踪。但那接近金黄的背、白净的肚腹和那奇怪的眼神,真是太相像了。
在郊外遇见翠西,多少让我有些奇怪。自然而然在我心里就被激发了探究的念头。最近我是不是有意想弄明白什么?比如我们的生活、感情什么的?但我不是很确定会不会真要那么去做,不仅因为我的惰性,更多的是对未知的畏惧。我和他既不争吵也没有多少言语地过着日子,仿佛只是顺着时间走下去,仿佛活得单纯明了,依然是两个孩子的感觉——我宁愿这样想——其实呢?我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呢?那不是一样没有意义吗?担心总是免不了的,因为我们才刚刚走到第五个年头,就像老人般爱回首往事,且孤独感倍增。我常骑车到郊外,使劲地嗅庄稼和田野的味道;有时候也会在农家庭院前呆望一会,望那些安静的树木、安静的空院落,安静的人家。他呢?是越来越爱捧着一本书了。
偶尔我也简单地反问一下自己,如果一开始就追问下去,一切会有变化吗?
当初当他抱着我从我父母家的楼道上下来时,我感到他很吃力。我其实体重属于比较轻的那一类。红色的锡箔纸片撒了我们一身。我不记得是不是这个增加了重量,还是我欢笑时身体的颤动影响了他。
之后我好像抱怨了几次。坐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我也从来没感觉到他骑得有多畅快。看着别的恋人一路飞驰的速度,心里直觉得太不正常。
是我太重了吗?
不是。
那是你没力气?
嗯。
怎么会没力气呢?你不爱我吗?
他突然就沉默了。脚下很显然在费力地使劲。
无力感越来越沉。我明白这跟要不要孩子没有关系,跟很多东西都没有关系。我们本来也计划婚后五年要孩子的。但每当看到翠西失去孩子那份痛苦,我就害怕。而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总也说,再等等吧。好吧,我们继续这样走下去。
“哗”“哗哗”。秋天下这么大的雨真是不该。翠西什么时候停止了叫声?
尽管光线有些暗淡,但我们的小房间覆满了安静的光泽。利用周末,我仔细擦拭过了。感觉这是现在最好的可以触摸到的慰藉。因为,双手抚遍每个角落后,我感觉眼前是我建立起来的,我的王国,不管它是不是显得有些空荡荡。
我熨烫他的衬衫,他的长裤。蒸汽与面料渗透后的浓浓味道直扑鼻翼。
渐渐,我确信翠西真的没有叫了,我们的小房间也慢慢暗了下来。我开始给他打电话,但没有应答。我边吃晚饭边等。然后开了灯。后来索性躺到被子里,抓起枕边他看的那本书等。那是罗伯·格里耶的《橡皮》。看了几行,我想放首歌来听听。遥控板按下,电视节目都很无趣。换成CD,一张又一张,放入,取出,总觉得没有一首歌适合这样的夜晚。电话变成了关机状态。突然疲惫一下子席卷了我,我无力地倒下,很快把自己隐藏在深深的睡眠中。
不知什么时候很生硬的刹车声惊醒了我。他是新手,但也不至于这样吧。不过总算回来了。我叹了一口气(这连我自己都不易察觉),换了一个姿势,侧身继续睡觉。
“砰砰砰”。忘带钥匙了?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
带着浓重水气的他差点撞到我,我赶紧扶住。他全身湿冷。
你洗洗吧。
估计他能站稳,便松开我。
想去帮他拿换洗的内衣,他一把拉住我的手。
死了,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谁?
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探究的欲望都没有,不仅仅因为对方是一个死去的人。
他继续咕哝。
我后知后觉,我被蒙蔽了他妈的整整五年。
我不也被蒙蔽了五年吗?但这个重要吗?重要的是现在他没有什么可保有的秘密了。看得出来,他正在承受巨大的虚空。我也看出我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怒火。我看着他(他抓疼我了),确信他的确是那个带我离开父母家的大男孩。我突然想很温柔地对他笑笑:
你需要休息了,亲爱的。
嗯。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天真的样子。我就真的笑了起来。房间里弥漫的酒气不是那么浊重,我突然意识到,这笑让我和他都感到如释重负。
大清早。窗外有人在尖叫——
声音穿透了我们的窗户和我们的房间。我猛然惊醒,拉开窗帘,愕然看见翠西躺在地上,她的身边,连很小的一滩黑水都看不到。雨水冲洗了谋杀的证据。是哪辆车,人们无从判断。我回头,他还睡得那么沉,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可怜的翠西。她再也当不了母亲了。
在我这样悲叹的时候,我看到小区带着蓝色袖套的清洁工用竹扫把将翠西扫进了撮箕,倒进了小推车,很平常地走了。
呆在窗户边,良久,我都感到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又是一周。如果翠西活着,她已经又活跃在某处。
我看得出他想回避翠西这个话题。但生活总有不可阻挡的事件。猫,也是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一件。就在我洗好玻璃杯在阳光下探视清洁度时,我的视线刚好落在窗外。在那依然被草隐蔽着的排水道上方,那翠西的“宫殿”前,一只黑亮的大猫正骄傲地蹲守着。那神态——
我突然意识到他站在了我的身旁。
那肯定是翠西的女儿。
说不定是那只被打败的黑猫的。他开玩笑说。
玻璃杯把一道光亮折射到他脸上,夜里那片暗沉全然不着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