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
逻辑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推倒多米诺骨牌、是导火索、是引爆民情,不管怎么离题万里,中心思想九九归一,就是:万恶的贪腐呐。于是乎,不转不是中国人……
今天,您老人家被代表了吗?被谁代表?被薛蛮子和李开复?还是被李承鹏和作业本?
微博已经成为另一种意义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激发出人们强烈的智力优越感和参政议政的快感。可惜一切似乎仅止于优越感和快感,而未必能通往更成熟理性的公共讨论。
申纪兰老太太说:“以前我早上五点起来挑水喝,现在我们也有了自来水。有一个老人和我说,纪兰,没想到家里还能有泉水出来。大家都流着眼泪感谢党。我们要听党话跟党走共产党好,共产党才有自来水。”类似的话可以不断复制下去,把自来水改成别的,比如矿泉水,比如电灯,电视,甚至电脑……要抓一个84岁的没文化的老太太的笑柄太容易了。
就像人们在微博上喜欢杜撰王朔陈丹青崔永元白岩松等名人名言,申纪兰等也难免“躺着中枪”,他们究竟是激发了民众的自我启蒙还是自我娱乐?假如是启蒙,这个启蒙的智力起点是否过低?——但正因为起点过低,才充分满足了绝大部分人。过度地嘲笑明显低能的事物,最终是将反体制的政治参与热情,变成政治娱乐化,是将公共讨论自由交流,变成娱乐消费。
当陈光标成为娱乐明星,而宋祖德则摇身一变转型为意见领袖,反体制的pose难度系数骤降。一方面是“有关方面”对公民社会,普世价值,甚至对人文精神这样的词依旧神经过敏,另一方面却是众多意见领袖在微博上前呼后拥千军万马,出尽反体制的风头。像作业本这样的微博明星算不上公知,也很难说是意见领袖,但无疑属于民意代表——或者说:民意的晴雨表。
社交媒体的发达体现了一定的正能量,这种能量可以导向有质量的公共讨论,也可以仅仅泛滥为一种情绪,甚至在这些情绪中夹带了太多的民粹。以作业本等人为代表的政治顺口溜,堪称一种紧贴时事的口香糖,人们对时事的不满得以宣泄,嚼完就一吐了事。作业本在钓鱼岛事件中三天三变脸的表演,在奶粉事件中毫无逻辑的评论,只能说明戏子公知化和公知戏子化,眼下是这个社会民主进程有趣的一部分。作业本在被禁言后复出时发了一条煽情的微博: “好想拥抱三百万人(指其三百万粉丝)”——这是堪比超女快男的婀娜姿态。
李承鹏这样的公知当然非作业本之流可比,但是他更多地只是诉诸正义批判的道德感召力。比如就广州城管当着小贩幼女的面暴力执法一事,李承鹏写下《每一条城管掩杀的大街》。掩杀二字很好地揭示了暴力执法的城管面目,文章也通过香港和美国等国家的例子揭示中国城管制度的非人道,然而香港和美国的奶粉更好,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你越说资本主义的美好,俺们就越想移民。这样的文章再次激起我们对此时此地的中国社会的满腔义愤,但究竟中国为何有这样的城管制度?他并没有做出适当分析,却把问题仅仅归结为市容、交通、卫生,于是转而炮轰特权车、形象工程、毒牛奶:“可是最影响交通的,难道不是满大街横冲直闯的军车特权车,最破坏市容市貌的,难道不是耗资修建如皇宫的政府办公楼?至于食品安全,最毒,正是天天在CCTV打广告挂满国家质量金奖的品牌牛奶。”
城管制度的背后是城市扩张,户籍制度,城乡差异,城市常住人口与流动人口的分裂,流民与小康,贫民与中产的对峙,政府用不断强化的城管制度来应对这一系列愈演愈烈的社会矛盾,一种简单粗暴火上浇油,用暴力抵消乃至取代法制的城市管理方式……
特权车、形象工程、毒牛奶是该骂,但请问特权车、形象工程、毒牛奶和城管究竟有什么逻辑关联?李承鹏又痛骂官员“他们只懂二奶的风情,不懂城市的风情”,但请问二奶跟城管究竟又有什么逻辑关联?李承鹏更满足于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义愤,这就是这类时评广受欢迎的关键所在:逻辑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推倒多米诺骨牌,是导火索,是引爆民情,不管怎么离题万里,中心思想九九归一,就是:万恶的贪腐呐。于是乎,不转不是中国人。
而作业本显然是很懂李承鹏所说的“城市的风情”的,他关于城管小贩问题的言论就像凤凰传奇的歌儿一样卖萌,哦不,简直像是戴着美瞳在叫春:
“其实你们只要适当允许大街上有人叫卖,让小贩带上新鲜水果,推着鲜艳蔬菜,一路走来,他们上传到空气中的叫卖声,正是这冰冷城市的温暖人味。汽车川流不息,高楼四处围城,大家下了班,路过正在长出叶子的树,顺手买到水果蔬菜……所有人相安无事,一切都不负那春光似海……这不正是你们追求的和谐社会吗?”
哦也,爽到了吗?究竟什么叫“适当允许”?说不清逻辑干脆就华丽转身吧,作业本引领了微博大V今春最新流行趋势,在安妮宝贝和余秋雨之间杀出一个温柔乡,从悲情转向柔情,对待体制要像对待母夜叉老婆一样淳淳善诱——“一切都不负那春光似海”,既可用来做两会报道标题,也是很好的畅销书或都市言情剧名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大V喜欢以取笑于丹为乐,难道真的觉得自己在煽情催情技巧方面和于丹不是一个套路?只是比于丹技高一筹罢了。
我们的道德pose,我们的煽情pose,其实也是从小被教出来的,而道德pose和煽情pose,是微博的两大必杀技。然而我们的智力优越感和道德快感,是否仅仅沦为一碗放了太多鸡精的政治鸡汤?假如说阁下有什么比于丹高明的,那就是随着社会矛盾的加剧,随着突发事件的风起云涌,不断再扔进各种辣椒,最后熬出一锅沸腾麻辣鸡汤。
民国那会儿知识阶层叫做“智识阶层”,“智”比起“知”看上去显然好多了。但在舆情汹汹的时代,在网络民意的推波助澜下,情绪和情感当然比智力和知识具有更为先决的能量和作用,从智识阶层到知识阶层,再到如今的“情识阶层”,这是社会碎片化网络平民化时代形成的一种新的角色身份。假如說智识阶层或知识阶层的最大抱负是为民立命,那么商业消费社会的知识阶层一旦喜欢抱群众大腿——或者应该这么说: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也就一跃晋升为“情识阶层”,“情识阶层”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抒情时评。我绝不否认抒情时评对大多数民众的启蒙作用,但其最大功能其实还是——帮人民群众打飞机。
摘编自《时尚先生esqu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