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西
J.M.库切的小说新作《耶稣的童年》是一个奇特的寓言性文本——完全按时间顺序推进的单线索故事(叙述层面上似乎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相当生活化的写实手法,文字简约而平实。书中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情感倾泻,没有大段的玄思臆想和心理描写,甚至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喻象。这种反常的“简单叙事”让人颇感费解。
中译本卷首有学者许志强撰写的序言《新移民故事》(亦见《书城》二零一三年四月号),一篇很精彩的解读文章。其中着重从全球化视角探讨“新移民”的文学内涵,寻绎现代人在“无根状态”中的自我启蒙历程,包括“克服历史记忆的阻碍,寻求作为难民—移民—公民的权利”等等。显然,许序的诠释主要着眼于当代文化身份的隐喻关系,结论部分关于民族文化独立性的幻觉之说亦在另一层面上揭示了“新生活”的时代属性。不过,对于这部小说的叙事意图仍然可做多方面思考,如果换一个审视角度,对书中描述的人生境况以及社会形态细加考察,也许会有另一种认知途径。
本文提供的阐释方案是将库切这部作品定义为反乌托邦小说。不过,这里要陈述的意见并非与许序商榷,因为这个颇为费解的新移民故事本身很可能是一个“罗生门”。
寓言小说通常采用不确定的虚拟背景,这里同样如此。故事中诺维拉是虚构的某个西班牙语国家的一个海滨城市,并未交代是在欧洲还是大洋另一侧。其实,“国家”在这里似乎并不存在,书中有几处偶尔出现的“国家”字眼亦可理解为人物所抵之处(原文是country,这与state或是nation意义上的国家概念完全不同),并非作为政治实体或是民族共同体的“国家”。作者将他的人物带入这样一个乌有之乡(nowhere),自是疏离现实政治语境的手段。
小说中心人物是分别名叫西蒙和大卫的一老一小,他们似乎是作为难民乘船而来,在海边沙漠中贝尔斯塔营地待了六个星期(强制学习西班牙语),然后到诺维拉来寻求安置。西蒙向安置中心工作人员安娜解释自己和大卫的关系——这孩子不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他们在船上相遇,由于大卫与自己母亲失散了,又丢失可证明其身份的信件,他便自动承担起照料孩子的责任,还要帮他去寻找母亲。耐人寻味的是,小说并没有指明他们的难民身份。“营地”(camp)一词自然让人想到难民营,但似乎又回避了“难民”的定义。在安置中心,在随后描述的新移民生活中,都没有出现“难民”一说。他们被称作“抵达者”。他们从哪里来?何以乘桴浮于海?一概未予交代。书中一再提起,他们的过去和记忆都被“洗白”了,就连西蒙和大卫的名字也是在营地给取的。新移民,新生活,一切都从头开始。这或许是一个创世的隐喻?
库切在《凶年纪事》一篇札记中谈到难民收置问题,将位于澳大利亚南部海滨的巴克斯特羁押中心比之臭名昭著的关塔那摩湾,因为许多难民被“遥遥无期地羁押在那个沙漠中的囚笼里”。贝尔斯塔(Belstar)很像是巴克斯特(Baxter)的音转,但贝尔斯塔的情形显然比较人道,这是通向新生活的中转站,抵达者至少受到体面的接待。大概就是在培训西班牙语的同时,抵达者洗去了(或是被洗去了)他们身上的“旧痕迹”。至于怎么个洗法小说未做解释,“洗”如果作为一个抽象动词,中国读者很容易想到“洗心革面”的成语。
新生活从诺维拉开始。这地方显然是一个和谐社会,安置中心给西蒙和孩子解决了临时食宿,西蒙很快在码头上找到了工作,几个星期后他们又分到一套住房。小说对他们位于东村的单居室公寓有简单描述,总之“条件还过得去”。整个住宅区倒很有中国特色,有点像是福利分房时期建造的工人新村——
那些街区都规划成统一的模式,全是四层高的楼房。每一层有六套公寓房,楼前都有一个小广场,其中建有一些居民公用设施:一个儿童游乐场,一个嬉水池,一个自行车棚,还有晾衣架什么的。
不光住房免费,诺维拉的福利社会主义可谓无处不在。在这个城市,抵达者都能领到一笔安置费,公交车是免费的,看足球赛无须买票,工人就读业余学校也不用花钱(还免费提供夜餐)……有一次西蒙因工伤住院,竟能享受单人病房,因为一切都由工会买单。其实,这些无处不在的福利制度恰恰表明国家机器无处不在。
小说有意淡化“国家”与权力机构,显然不想坠入任何制度与政治理论的话语困境。姓“资”姓“社”不重要,在这个虚拟的和谐社会中,关键是没有实质性矛盾冲突。首先是没有贫富分化的阶级矛盾,其次也没有种族问题。这里有工会组织,却并无工人运动。在码头上用刀子划伤阿尔瓦罗的达戈先生是少见的不和谐因素,其实不必操心诺维拉的治安状况。总之,人们没有痛苦,没有愤懑,更没有想入非非的欲求。因为没有矛盾冲突,自然不需要暴力维稳。安排好基本民生问题,国家机器大可隐而不彰。
西蒙在码头上做装卸工,跟工友们相处得很好,领班阿尔瓦罗和同事欧根尼奥等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在东村小区,他还结识了埃琳娜母子,有一度跟那女人几乎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在诺维拉,似乎跟任何人发展友情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是走进新生活的异乡人,人与人之间都被扯平了。从西蒙的言谈和思维来看,此人在“过去”世界里像是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现在从事扛麻袋的体力劳动有时会感到不适,但他丝毫没有瞧不起这种卖苦力的劳作。他在竭力融入这个社会,也想成为阿尔瓦罗、安娜和埃琳娜那样的“新人”。
这个乌托邦的源头是贝尔斯塔营地,在那儿历史已被终结,人的欲望也被终结。所以,诺维拉社会主义不必建构于意识形态诸般教条,不必鼓吹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只需要引入符合传统社会主义的朴素想象——这是推演新生活图景的逻辑起点。
当然,诺维拉社会主义只能建立在简陋的物质基础之上。因为这儿没有市场经济土壤,“国家”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安排一切经济与民生事务。所以,码头粮仓里堆积了大量谷物,任由鼠啮虫噬,且又源源不断大量进口。在这里,食物并不十分短缺,但食品种类却相当单调,通常每天都是乏味的面包。西蒙发现这儿很难弄到肉食,阿尔瓦罗告诉他,想要吃肉只能逮老鼠。压抑自己的食欲和别的欲望是新生活的基本要义之一。安置中心的安娜是比西蒙先来的抵达者,她让西蒙和孩子学会压抑自己的饥饿感,因为“饥饿就像你肚子里的一条狗:你越是喂它,它就要得越多”。
这个新世界没有发展生产力的要求,码头作业方式相当落后,完全是人力卸货加畜力运输。西蒙曾向阿尔瓦罗建议采用吊车或是气泵管道输送谷物,被认为没有必要。没有竞争的社会自然不需要提高劳动生产率。所以,诺维拉的经济萧条可想而知,整个港口除了卸粮的二号码头,别的码头都是空荡荡的。诺维拉的新人们好像比较满足于这种经济状态,因为在他们看来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这是西蒙跟阿尔瓦罗和工人们产生思想分歧的根源。码头上有一段苏格拉底式的广场辩论,欧根尼奥跟西蒙争论开了——“我们的朋友西蒙说应该用机器来为我们做工,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发号施令的。但历史并没有告诉我们要放弃诚实的劳动,这是懒惰和懒惰的诱惑。”而在西蒙看来追求效率是历史的必然,他反对的是那种“无效的劳动”,还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在这里的劳动无非是摆出一副英雄主义的盛大场面而已。”从这场辩论可以看出,新生活的基本要义还包括思想与心灵的自觉禁锢,所以阿尔瓦罗说“这儿没有聪明机灵的地盘,只有事物本身”。
书中有些地方隐约透露对思想舆论的管控。譬如广播里只有音乐,没有新闻。譬如夜校的语言课程只讲西班牙语,没有任何别的语种。而夜校哲学课偏讲“椅子的椅子性”之类,那种存心将人练成傻子的把戏,会让中国读者想起“文革”中“工人贫下中农学哲学”。在小说叙述中,这些意识形态控制只是隐晦的闪露,这里没有思想警察和告密者,诺维拉不是奥威尔《一九八四》描写的大洋国。在奥威尔小说里历史是在不断被修改,而库切这儿早已毕其功于一役——删除了记忆就只剩下无可替代的现实存在。
“只有事物本身”,所以这儿的人们不会有幽默感与想象力。在夜校餐厅里,西蒙问上完哲学课的装卸工:“你们弄明白椅子是什么了?”那些人都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也许是在贝尔斯塔没有“洗”干净,西蒙多少显得有些“另类”。他脑子里还留有旧世界的某些印记。虽然抛弃了自己的历史,可他在辩论中却直言强调历史的观念。“观念不可能被我们洗掉,甚至不会被时间洗掉。”他不能抛弃启蒙与进化思想,而且他还觉得不能看着自己的同伴“循着错误的方向前行”。他认为劳动应该有其终极意义,而码头上的作业让他看不到这种价值。他对阿尔瓦罗说过这样一段话——
把东西从A处搬到B处,搬完一袋再搬下一袋,一天又一天地这样搬下去。如果我们的汗水都是为了某个更崇高的事业,那又另当别论。然而,吃是为了生活,生活是为了吃——这只是细菌的生命形态,不是……
如果说历史终结于诺维拉社会主义,西蒙所描述的人生境况在本质上倒也像是福山所说的“最后之人”。
在诺维拉,西蒙先后接触过三位女性。安置中心的安娜年轻漂亮,对西蒙很有吸引力,但是公园喷泉旁那次野餐彻底粉碎了他的想入非非。他们以讨论、争辩的方式谈论人的欲望问题(从食欲到性欲),倒是安娜先发制人表示自己没有兴趣“跟男人做这事儿”。这女人有一套杜绝将内心的欲望变成行动导向的理论,她逼着西蒙坦述男性求偶的性心理活动,然后将之痛斥为“荒唐”和“丑陋”。也许一开始安娜让你想起《一九八四》里边的朱莉亚,那个系着“青年反性爱同盟”红腰带,处处表现“思想纯洁”的黑发少女,后来竟不惮风险跟温斯顿共筑爱巢。可是安娜不是朱莉亚,西蒙的感觉没错,她绝对就是修女式的人物。
东村小区的埃琳娜是西蒙接触的第二位女性,他们的交往很顺利,主要是由于大卫和埃琳娜的儿子费德尔成了好朋友。这女人瘦削、憔悴,并不漂亮(还生着一副龅牙),西蒙没费多少事就跟她同衾共枕了。其实,埃琳娜对性爱也是毫无兴趣,做爱只是应付差事。她为了两个孩子的友谊跟西蒙走到一起,原想以友情为基础跟西蒙组成一个家庭也不错。对她来说友情已足够,她不认为性爱能够提升他们的关系。在转变为“新人”的同时,埃琳娜已将性事体验扔在旧世界了。这样的性爱当然不能让西蒙满足,他问埃琳娜:“你是否问过自己,我们为这种新生活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忘却的代价是否太高了?”
第三位出现在西蒙生活中的女性是原先居住在La Residencia的伊妮丝,她就是西蒙替大卫找到的“母亲”。故事进行到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这一老一小去远郊游玩,不意走入一座爬满常春藤的古宅。La Residencia是西班牙语居留点的意思,这座颇有年头的石头建筑应该是旧世界的孑遗,书中没有提到诺维拉别处还有这样的历史遗存。当时伊妮丝和她的两个兄弟正在打网球,西蒙隔着栅栏看到跑过来捡球的女人,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这女人的微笑和声音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就凭着这种感觉,西蒙断定她就是自己要给大卫寻找的母亲。在小说的假定情境中,这只能介于是与不是之间——既然大家的记忆都被“洗”过了,这事情不会有确切答案。后来,也就是在接下去的第十章里,伊妮丝竟然同意做大卫的母亲了。由于La Residencia不允许儿童进入,西蒙把东村的公寓让给她和大卫,自己住到码头上去。当然,作为大卫监护人的西蒙与作为母亲的伊妮丝还将有许多故事,只是他们之间并无通常所说的男女之事。
伊妮丝倒不像安娜和埃琳娜那样满脑子禁欲观念,西蒙并非她中意的男人,她似乎喜欢着那个戴耳环、玩刀子的达戈。这达戈先生是另一种“另类”,浑身散发大胆放肆的青春活力,相比之下西蒙这种理性、规矩的老派人就显得乏味了。但是涉及大卫的诸多事务,她又离不开西蒙,其情形正如西蒙所说:“我们不是配偶关系。不过我们三人是一个家庭。”许志强在中译本序里将西蒙、伊妮丝和大卫三者称作带有喜剧性的“偶合家庭”,并援引《圣经》福音书里圣灵托付玛利亚为耶稣母亲的典故,令人信服地阐释了“耶稣的童年”这个书名的由来。这三者或可比拟于那个“神圣家庭”,其中虽说并无真正的宗教含义,但也可视作反抗诺维拉世俗社会的一种隐晦的喻象。大卫这个童年“耶稣”是矛盾冲突的根源,小说后三分之一的故事基本上围绕大卫展开。
小说始终没有揭开La Residencia的神秘面纱,作为旧时的高尚住宅,那里边条件依然相当优越。同样来自异国他乡的伊妮丝为何被安置在那儿?好像并没有特别的原因。有一次埃琳娜跟西蒙谈到伊妮丝孤傲的秉性,是这样说的:“住在La Residencia也没有使她变得比我们更好……她不过运气好,落脚到那儿。”不过,那座房子里肯定有什么难以言述的状况。后来他们在逃亡途中,伊妮丝跟西蒙说起——
“你真的觉得,”伊妮丝说(他说不出什么,但能听出她话里的感觉),“你真的觉得我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你觉得一直关在La Residencia里面是什么状况?”
现在他可以给那种感觉命名了:苦。
快到大卫六岁生日时,作为孩子父母或监护人,他们被告知:到这个岁数的孩子必须进入公立学校去念书。平时看不见摸不着的“国家”,这时戴着法律面具出现了。大卫上学是导致这个“偶合家庭”最后逃亡的起因。
西蒙早就发现大卫相当聪明,阿尔瓦罗教他下棋才两个星期已经赢不了他。欧根尼奥与之快棋对阵几分钟就落败,不由惊叹“你里面真的有一个魔鬼哩”。这孩子确实有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好像是某种超常的想象(或幻想),总是在书页或数字之间看到“裂缝”与“洞洞”。大卫不喜欢学校,不喜欢诺维拉通用的西班牙语(其实他西班牙语不错),他想说“自己的语言”,他还有自己的计数方式。当然,他这种超越一般知识体系的奇思怪想尚属幼稚阶段,不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富内斯那样自有一套完整建构。值得注意的是,库切在《凶年纪事》和评论集《异乡人的国度》里都专门谈到《博闻强记的富内斯》那篇小说。
库切并未将大卫描绘成处处挑战世俗庸众的天才儿童,塑造一个异常孩童的形象,只是借以表现某种超越政治话语的异质思维。由于大卫在学校里的不安分表现,譬如在老师面前假装不会阅读、书写和计数,或是提出自己的古怪想法,班主任里奥先生和驻校心理专家都大伤脑筋,提出将大卫转到阿雷纳斯角的特殊学校去。西蒙和伊妮丝没能阻挠教育当局的转学计划,听证会上审理委员会完全支持校方意见。他们还被告知,即便上诉民事法庭也无法改变这一仲裁。就在裁决当天,伊妮丝产生逃亡的念头,她听说阿雷纳斯角是“扔弃不良儿童的垃圾场”,打算带着大卫逃到“能躲开他们迫害的地方”。
对抗性矛盾终于出现了。西蒙不赞成这个出逃计划,他告诫伊妮丝“我们的境况无法挑战法律”。这大概也是从旧世界带来的人生经验。
“就算法律是坏的也不能?”
“问题不在好坏,伊妮丝,这是权力的问题。如果你逃之夭夭,他们会派警察来追你,而警察一定会逮住你的。你会被宣布为不称职的母亲,孩子会从你身边被带走。他会被送到阿雷纳斯角,而你将为重新获得监护权而卷入永无休止的死缠滥打之中。”
能够推行社会福利的权力同样也能摧毁公民的生活。在诺维拉,这种来历不明的权力已经被法律所认可,而且没有制约它的力量。在尽量避开政治语境的叙述中,按照库切的推演,个人意志就这样开始陷入与国家权力不可调和的冲突之中。国家从来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公民,哪怕他是一个孩子,就像里奥先生所说“班里只有一个权威,不能有两个”。
面对流亡与日后的苦难,西蒙确实表现得瞻前顾后。库切丝丝入扣地塑造了一个哈姆雷特式耽于思考的性格。走,还是不走,确实是一个问题。当西蒙在码头出事被送进医院期间,阿雷纳斯角的人把孩子带走了。不过大卫很快又从那儿逃了出来,据他描述那是一个围着倒刺铁丝网的可怕地方。为躲避教育当局再把大卫捉走,伊妮丝执意要带孩子出逃。按计划本来是由她的兄弟迪亚戈陪同上路,不料事到临头迪亚戈突然变卦,刚刚出院的西蒙只能将监护人的职责承担到底。他开着迪亚戈的老爷汽车,载着女人和孩子离开诺维拉,一路向北狂奔。西蒙明知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不适合他们,但执拗的伊妮丝心意已决。伊妮丝的出逃是为了大卫,也是为她自己。当初她离开La Residencia不就是一次出逃?
其实,对诺维拉社会真正具有理性认识的是西蒙。西蒙性格中早已烙下被生活百般蹂躏的痕迹。伊妮丝觉得西蒙缺乏抗争的勇气,而埃琳娜又嫌他总是活在旧世界的记忆中。“看看费德尔,”她说,“看看大卫。他们可不是属于记忆中的生命。孩子们生活在当下,不是过去。为什么不向他们学学?”她以为孩子们没有历史记忆会生活得更好,说这话时大卫还享受着学前的快乐时光。但埃琳娜恰恰说错了,因为问题就出在当下。一个割断历史的当下,不管它是否建立在何种意识形态基础之上,不管它有多少民生举措,事实上它已经限定了人们卑微的生存方式。
当然,小说本身给出一种试图超越政治的虚拟语境,其叙事语义的推演轨迹完全循于普通人之非政治行为,意在从带有理想色彩的平等社会中揭示一种个人困境。就小说题旨和叙事趣味而言,《耶稣的童年》跟几年前问世的《凶年纪事》有许多内在联系。在《凶年纪事》第一篇札记《国家的起源》中,作者先是描述了国家对个人的诸多典制化的强制措施,随后不无困惑地质问:“为什么在政治之外谈论任何政治的事情都很困难?为什么涉猎政治的话语本身没有不带政治意味的?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答案是政治乃建立于人的本性之上,也就是说,是我们的命运的一部分,就像君主制是蜜蜂的命运一样。为求臻于表述的系统性,有关政治的超政治话语在这里毫无意义。”这个“有关政治的超越政治话语”概念正是《耶稣的童年》叙事实验的动机,乃由情节发展一步步推演出新世界的宿命。如果说《凶年纪事》揭示了民主的专制(譬如“民主不允许政治脱离民主的体制”),那么这里则是针对伪善的极权主义政治。在这里,故事从头到尾带有着这样一番澄澈透明的演绎逻辑:在初抵温饱的生产力水平上如何建构一个和谐社会,国家如何行使对公民的人身支配权力,以及人性对制度和法律的承受程度等等。
并非人人都觉得“新生活”使自己付出过高的代价。阿尔瓦罗、欧根尼奥和埃琳娜那些人就从不抱怨什么。阿尔瓦罗对西蒙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这是唯一的世界。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最好,这都不由你也不由我来决定。”可见,库切的反乌托邦叙事显然更侧重个人生存感受,这里不像奥威尔那样直接究诘政党、纲领与体制层面的问题,而是从貌似平等、和谐、井然有序的社会氛围中聚焦人性的陷阱,同时着意表现人性的多样与复杂。
据说奥威尔《一九八四》的创作动机来自其本人参加西班牙内战的经历,那期间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革命家和社会主义者。库切将《耶稣的童年》的背景置于一个西班牙语的国度,很难说是否跟奥威尔的西班牙灵感有某种联系。在库切早年的《内陆深处》里,西班牙语有如美妙的天籁之音,被主人公想象为具有普世意义,现在成了这个新世界用以整饬思想的工具。大卫讨厌这种语言似乎是出于儿童的灵异感应,他与西蒙有过这样的对话:
“来世我们也要说西班牙语吗?”
“肯定不会。说不定,我们没准儿要学中国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