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菲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钱锺书和自己的书信手稿被拍卖而维权,一直低调的杨绛高调地拍案而起,让老人成为新闻人物。
博学、魅力、恬淡……这几个词都可用于描述杨绛和钱锺书伉俪的公众印象。
钱锺书在世的时候,几乎不见媒体记者,报刊和电视难见宣传他的踪影,甚至所谓的一些学术活动都不参加。钱锺书去世后,杨绛也如出一辙,只忙自己分内的事,坚守她和钱锺书的文字世界。杨绛曾对记者说:“不见记者倒不是对媒体有偏见,主要是怕他们写我们,破坏我们的安静。”“我其实很羡慕做一个记者,假如我做记者我就做一个像‘焦点访谈那样的跟踪记者,或者战地记者,有一定危险性和挑战性。但是,我不愿做追逐名人的记者,访什么名人呀!”
然而,就是这位淡泊处世的老者,她的作品曾被邓小平作为国礼送给西班牙国王,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在老人百岁华诞即将到来之时称她为“国家的宝贵财富”。一代才女的佳缘已成为世纪佳话,她在“人生边上”的思考闪耀着人生智慧。
以羸弱的身躯挺立着“打扫现场”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与钱、杨二先生相比,作为女儿的钱瑗实在是太普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一个在生活中辛苦奔波的赶路者,一个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却难逃命运劫数的女儿。直到杨绛的《我们仨》面世之后,他们的爱女钱瑗才始为公众所知。
钱瑗自幼通晓英文,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学了俄文。她的外语才能精湛,她的学识渊博,她的目光敏锐坚定,在大学任教时勇于创新,开创了“实用外语文体学”。钱瑗作为一个大学教师,无论是在教学领域还是科研著述上,都取得了很多人无法企及的成就,也赢得了同行的赞誉与尊敬。在杨绛眼里,“我的生平杰作就是一个钱瑗”。杨绛曾夸女儿教出的学生,到处都是抢着要的;女儿备课备得很仔细,所有例证都很好玩,学生都爱听。杨绛夸女儿是个标准的共产党员,“去讲课从不打的,有一次忙得穿了一只黑色的鞋,一只黄色的鞋,没办法,找人借了一双鞋。她回来跟我说闹了一个大笑话,我就笑了。我心疼她,我总让她打的去,她总是不肯,怕人家看见,我说她是‘赔钱养汗。”
钱瑗是肺癌转脊椎癌,1996年初住院已是癌症末期。入住医院以后,钱瑗已非常衰弱,可能预感来日无多,尽管忍受着疾病和治疗的折磨,还想利用她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时间,把过去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写下留为纪念。1996年11月3日,医院报病危,杨绛方知实情,忙劝女儿“养病要紧,勿劳神”。钱瑗无奈只好停笔,结果停笔后的第5天就去世了……她想写的《我们仨》就只得由母亲杨绛来完成了。
独生女儿钱瑗的病逝,对杨绛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何等地痛苦!女儿离世时,钱锺书卧病医院,杨绛怕他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没敢把女儿去世的噩耗告诉他,独自担负了一切悲哀。
还没有从丧女的悲哀中解脱,翌年12月19日,相伴了60多载的丈夫钱锺书又离她而去。遵循钱锺书遗嘱,后事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告别仪式,恳辞花篮花圈,也不留骨灰。杨绛一直陪送钱锺书的遗体到焚化炉前,久久不肯离去,难舍难分。
几年的时间里,两个亲人先后住院,又先后去世。杨绛就生活在家与两个医院的往返奔波之中。那时钱锺书已经不能进食,为了给丈夫加强营养,杨绛每天都要为他熬西洋参汤,打各种各样的果泥、菜泥和肉泥,甚至用针一根根把刺挑出来的鱼肉泥,然后再送到医院。天天这么打,天天这么送,风雨无阻……她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两年间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只留下88岁高龄的杨绛孑然一身。这个打击是致命的,是痛彻心肺的,不是一般人能挺过来的。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但最终还是以羸弱的身躯挺过来了。这让杨绛对生、老、病、死有了透彻的领悟,希望自己能够“死者如生,生者无愧”(钱锺书语)。家里的一切都保持女儿和丈夫在世时的旧样。杨绛经历过许多变故,但她却总能以处乱不惊的乐观心态安然渡过难关,实属不易!她说,我不能倒,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早在1994年,钱锺书患病割去一个肾脏,住院期间,杨绛守护在身边,帮助他解脱痛苦,给予安慰。杨绛曾在给著名翻译家高莽的信中写道:“锺书仍重病。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前,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她的责任太多、太重、太复杂了。4麻袋手稿和读书笔记,收藏的文物,全家的东西,都得要她亲手处置。可这时的杨绛早已身心交瘁,连走路都要扶着墙壁。她要让自己伤痛的心静下来,要喘一口气,寻找一个使精神得以安宁的港湾。从中外贤哲的书中,她终于选中了柏拉图的《斐多篇》,决定通过翻译这本书来忘掉自己。
晚年,杨绛开始“打扫现场”,以惊人的毅力整理钱锺书的手稿书信。钱锺书的手稿多达7万余页,涉猎题材之广、数量之大、内容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手稿多年随着主人颠沛流转,从国外到国内,由上海至北京,下过干校,住过办公室,历经磨难,伤痕累累。纸张大多发黄变脆,有的已模糊破损、字迹难辨。
钱锺书手稿的文字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整理起来十分辛苦。杨绛说:“他摆得一摊一摊的,虽然乱,但他自己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一拿就有。等到我来弄,就不知道了。有的东西拼得对上了,有的对不上,这样接起来费了不少时间。”亏得杨绛耐心细心,一张张轻轻揭下,缓缓抹平,粘补缺损,分类装订,认真编校、订正……
2003年,《钱锺书手稿集》(影印本,40卷)能及时与读者见面,杨绛功不可没。几年来,杨绛以全家3人的名义将高达数百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以奖掖那些好学上进、成绩优秀、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使他们能无后顾之忧地完成学业。
杨绛被更多读者熟悉,是她进入晚年后,岁月的积淀赋予她深厚又和婉的智慧光华,像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绚丽、柔美、暖和,却毫不刺目。如今,她开始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作品,她说:做完他们的事情,心里才踏实,剩下我自己的事,已经不要紧了,即使现在走了,也可放心了!
“走在人生边上”的长寿智者
杨绛一直非常低调,不太喜欢过生日。已是期颐之年,杨绛仍然笔耕不辍,每天伏案工作,翻译和创作了大量作品。显然,坚持锻炼是老人长寿的一大要诀。杨绛习惯早上散步、做体操,慢慢做各种动作,时常徘徊树下,低吟浅咏,流连忘返,呼吸清爽宜人的新鲜空气。高龄后,以前坚持的户外散步改为每天在家里慢走7000步,弯腰还能手碰到地面,腿脚也很灵活。此外,她独特、深刻而又丰富的精神境界里,或许蕴含着独到的长寿经验。她认为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这便是她的人生哲学与养生哲学。
“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这是杨绛非常喜欢的名言。在许多朋友眼里,杨绛生活异常俭朴、为人低调,从不张扬,从不趋炎附势。她的寓所,没有进行过任何装修——水泥地面,非常过时的柜子和桌子。杨绛说:“我家没有书房,只有一间起居室兼工作室,也充客厅。但每间屋子里有书柜、有书桌,所以随处都是书房。”
杨绛不承认自己是文学家、剧作家、翻译家,只认为自己仅干了一些本职工作。其实老人可谓著作等身,有剧本《称心如意》《弄真成假》《风絮》;小说有《倒影集》《洗澡》;论集有《春泥集》《关于小说》;译作有《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斐多》……即使年过九旬,杨绛也为世人呈献了闪耀着她人生智慧的《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然而,杨绛笑言自己“一事无成”。
如果说杨绛先前的作品关照的是世事,是社会,那她晚年的作品则是在关照自己。那些文字是对至亲的、但不可再见之人的耳语,是她千千情结之心的独白,因而更显生命的沉重,也更显思想的精邃和绮丽。2007年,95岁的杨绛出版了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死亡,无论是佛教、道教还是基督教,对于死亡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释系统。《走到人生边上》可以看作是杨绛对于生死以及人的本性、灵魂等哲学命题的一次终极思考。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按照合理的规律,合乎逻辑的推理,依靠世纪生活经验,自己思考。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发现问题,解答问题;能证实的予以肯定,不能证实的存疑。这样一步一步自问自答,看能探索多远。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无党无派,也不是教徒,没什么条条框框阻碍我思想的自由。”文章一如她的风格,不疾不徐,有条有理,显现了杨绛的睿智多思。
有一年杨绛的新著出版,出版社有意请她“出山”,召开作品研讨会。对此,杨绛坦陈:“我把稿子交出去了,剩下怎么卖书的事情,就不是我该管的了。而且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所以开不开研讨会——其实应该叫作检讨会,也不是我的事情。读过我书的人都可以提意见的。”她谢绝出席研讨会。
即便是中国社科院主办的纪念钱锺书诞辰10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杨绛也没有出席,为的是恪守她与钱锺书的诺言,“钱锺书生前跟我说,自己去了以后,不要搞任何形式的纪念会。”一次,江苏无锡市的领导代表家乡人民到北京看望杨绛,并提出出于对文化保护与建设的需要,想修复钱锺书故居、杨绛家的老宅,目的并不在于简单地修复房子,而是希望能从这些名人所创造的精神财富中汲取养分。杨绛一听,连连表示,“我们不赞成搞纪念馆。”
最近,钱锺书和自己的书信手稿据传要被一拍卖公司公开拍卖,杨绛对此强烈反对,并发出三点声明,称如果拍卖如期进行,将亲自上法庭维权。年过百岁的高龄老人心痛地写道:“此事让我很受伤害,极为震惊。我不明白,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私人书信,本是最为私密的个人交往,怎么可以公开拍卖?个人隐私、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多年的感情,都可以成为商品去交易吗?年逾百岁的我,思想上完全无法接受。”
一时间,低调处世的老人成为新闻人物,社会公众大多认为未经作者同意,拍卖私人信件严重侵害了作者及他人的隐私权和著作权,违反公序良俗,应依法禁止。
杨绛的代理律师告诉记者,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已正式受理杨绛诉某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侵权案。6月3日,法院签发民事裁定,紧急叫停公开拍卖此批信件。
如今,闭门谢客的杨绛过着一个普通老人的生活,耳朵有些背,视力也下降了。她曾对记者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打扰特别多,尤其是电话太多,我真担心自己的时间是不是就这样会被消耗掉。你能不能代我转达给那些想来采访或看望我的朋友们,杨绛谢谢他们的关心,但千万不要过来看我。你想,即使大家来了,就算同我聊了一天,又能怎么样?我们也不可能只凭这一天交谈就成了朋友吧?还是请大家给我留些时间吧,那样我写些文章出来,大家看到后就权当成我写给大家的一封信吧。”走在人生边上的杨绛,以其高风亮节和坚忍顽强,挺起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
(编辑·麻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