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心之路:三转仙乃日

2013-04-29 03:38曲炯
户外探险 2013年9期
关键词:亚丁垭口多吉

曲炯

2005年5月,我第一次来亚丁,那也是我第一次上高原。乘稻城包的小车过了仁村,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同行的四个伙伴加上我,跟着司机仲雍泽仁学唱祝酒歌。正自热闹,仲雍泽仁不唱了,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方向盘前。往前看只见山路转弯处有一座普通的白塔,车叮叮咣咣地颠到跟前,一车人都安静下来了—前方空旷的视野里,蓦然出现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大雪山,有头有肩,姿态自在庄严,像一尊端坐的大佛俯视着我们。这就是仙乃日,稻城三怙主雪山之一的观音菩萨。

我们望着雪山,目瞪口呆地下了车,不管是已经皈依佛法的,还是尚未皈依的,全都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长头。唐朝时有印度僧人诺讵罗,在雁荡山大龙湫观瀑坐化,在看到仙乃日之前,我从未理解过那种非凡的心境。

一晃三四年,当我希望能找个静心的地方时,我和好友将灿一致决定回到第一次上高原时的圣地亚丁来。这次我们不做普通的游客,我们要转山。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只能小转。在三怙主雪山中,央迈勇和夏诺多吉之间有一道海拔5000米以上的险峻山脊,无路可通,只有海拔最高的仙乃日(6032米)是惟一可以由普通人独立转绕的。而这一转,就再也停不下来。我们发愿,要转仙乃日三次。2009年10月、2010年6月、2012年5月,我们用四年时间还了这个愿。

孤独转山路

别看亚丁景区人潮如织,但是转山的人数相比起热门的梅里雪山、冈仁波齐就相差甚远了。以致于2009年第一次转山做路线时,竟没有靠谱的攻略可以倚仗。生怕成为“转山驴友失踪一周,当地正在全力搜救”的主角,彼时的我只能自己动手做地图。当时谷歌地图数据还不够详尽,无人山区的卫星图相当模糊,好不容易找到三怙主雪山的所在,还需切换到等高线模式,瞪大双眼绷紧眼镜架,秉持“在山谷底走,没事别翻山”的思路,沿着最低海拔的连线,描出一条看似可行的线路图,并标上每个转弯的经纬度。事后证明,这张地图画得相当成功,尽管如此,第一次转山时仍免不了忐忑和惊惧。

忐忑的最大原因就是孤独。仙乃日转山道路的前半段,从冲古寺到五色海,是亚丁景区的腹地,风景优美,游客繁多,沿途有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牛奶海、五色海,次第扑进眼帘,时而壮美,时而清丽,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游客,特别是骑马上来的游客,走到牛奶海就折返回去了。往后,就是孤独的转山了。

尽管我有多年的朋友将灿一路作伴,但是面对三十多公里的高海拔徒步,缺氧也让话题迅速枯竭,我们很快就进入了默默走路,除了念经就是喘气的状态。印象里,我们就只见过两拨转山的老乡,一次是过了五色海,坐在草甸子上吃压缩饼干时,三位藏胞背着吃吃喝喝的小筐,说说笑笑地过去了。另一次是看到了穿着解放鞋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少个个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偶尔也会有从云南穿卡斯地狱谷的游客攀援而上,打破时空的孤独。

除此以外的大多数时候,除了两个人的喘息和诵经声,再难有人声的抚慰。绕至西北坡更是苍凉,颜色鲜明的地质分层壁立千仞,下面流淌着风刻冰蚀的乱石,脚下几乎没有植被,看不出路在何方。第一次转山时,更有茫茫云雾从身后掩杀过来,遮挡了我们寻找鬼门关垭口的视线,多亏前人的“遗留”,我们才能循着地上豆腐干、榨菜、火腿肠的包装袋和易拉罐拉环找到明路。

一过松都垭口,空无一人的野径延伸在荒草坡上,两边深绿色页岩的山体,云雾缭绕,阴冷晦暗,很容易让人体会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况味。

这样的孤独其实并不难想见。在洛绒牛场的租马处,有个亚丁景区管委会支起的告示牌,在租马路线、费用、乘骑须知之后,是赫然的一句“禁止旅行者私自转山”。在这样的一种官方态度下,无外人问津的转山状况自是正常。然而,近几年来,当地的转山藏民数量也减了不少。

一次次走在孤独的转山路上,不经意间就会想起2009年时与龙同坝洛绒一家的交流。正值盛年的洛绒告诉我们:自己从来没转过山,连藏历正月时也没转过。他的小表弟体力绝佳,时常穿着解放鞋沿着山走一大圈,以保证牦牛回圈,但是他说,这里没意思,想到城市里住,特别想去重庆。将灿问他有没有去过重庆,他说去过,只去过重庆,特别好。哪怕在这样的佛家圣地,围城之感依然固守难去。我们羡慕那方的山水云天,人家却羡慕内地的水泥森林,这兴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最为魂牵梦绕的相遇

自进入亚丁景区后,尖尖的夏诺多吉就几乎无处不在。而小转的起点冲古寺则是仙乃日和夏诺多吉的第一次合影处。夏诺多吉的藏语音意为“金刚手菩萨”,佛位在三怙主神山中排第三,海拔5958米,甘孜州稻城县与凉山州木里县就以夏诺多吉的主脊线为界,东为木里县,西侧为稻城县。

夏诺多吉的主峰为三菱锥状,冰川切割而成的锋利刀脊沿雪山两翼蜿蜒绵延,英姿雄健;蓝天之下,白雪覆顶,灰褐色的流石滩、高山草甸、灌丛和森林层层过渡,错落有致。常有人衬着天清流云,在冲谷草甸一赏就是半天。

有人说他像大鹏展翅,也有人将之比为骁勇的武将。然而,对藏传佛教造像稍有了解的人必能一眼看出,他正是金刚手菩萨的化身。金刚手菩萨的造像,右腿屈,左腿舒,右手高举金刚杵,威立于莲台。夏诺多吉山体右倾,东伴峰顶端一块红色的巨岩恰是他手中的金刚杵。对照一旁的仙乃日,同样洁白的山体,各有庄严,直教人忍不住地肃然起敬。

然而,对我来说,这些都只是高潮前的铺垫。绕过堆满经文石的玛尼堆,经神水门抵达洛绒牛场之时,道路两侧的山崖也随之缓缓打开,雪色晶莹的央迈勇,仿佛是一瞬间就出现在天边,夺走所有准备好的赞美之辞,只留下脸上的两行热泪。

每一次转山之路,这一刻都是让我最为魂牵梦绕的相遇,蓝天之下,他通体覆满白雪,尖峰直指、山形险峻却又匀称隽秀,令人感到平滑柔顺、亲和柔美,有一种“静如处子”的宁静纯洁。这座如少女一般柔美的山峰,也曾让无数人倾倒,“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雪峰”,1928年发现了稻城的美国探险家洛克在阅尽人间山色后,还是毫不迟疑地把这个最高级的形容词颁给了央迈勇。

央迈勇雪山的景观组合亦十分奇妙,悬谷冰川分布在锥形雪峰的腰部,雪线一带三角形的倒石堆一字排开,下方冰雪融水形成的帘状瀑布直泄入林,轰隆声在四五公里内都能听到。冰川融水的浇灌,也滋长了雪峰之下的森林、草甸和溪流。

站在洛绒牛场草甸之上,央迈勇就静静地立于眼前,愈看愈觉圣洁宁静,下至洛绒牛场的河边,皎洁的身影倒映于清莹透澈的河水中,微风乍起,雪峰便随波光荡漾,如梦似幻。

与倩影相生的还有央迈勇美丽的传说。海拔5958米的央迈勇,是三位本尊菩萨中的文殊菩萨。文殊般若自在,“般若”意指“大智慧”。所以,民间也俗称“文殊菩萨”是掌管智慧的菩萨,智慧甚深无上。当初莲花生大师在为亚丁三座雪山加持命名时,将佛教中地位极高的文殊菩萨赋予央迈勇,可见这座雪山在大师的心目中何等的珍贵。

快乐与恐惧共生

第三次转山时,对路线已经了如指掌,我发现这里不需要常常看海拔,海拔就在脚下的岩石上。比如行走在灰绿色页岩上的时候,就能推测出此处的海拔大约为4400米到4700米。亚丁地区从三叠纪开始发育,直到第四纪才被抬升成高原。仙乃日和央迈勇被平平托起,再被冰川雕刻成现在的样子。走到仙乃日西北坡时,我们更可以看到右侧山壁上、水平方向的岩石彩带标注的各个地质年代,那就是一座落差1000米的时间博物馆。

但是,就在我们认为可以撩拨林中松萝、放心赏玩山趣时,转山的苦行却也形影相随。最苦的一段正是攀爬鬼门关垭口的路,作为全程海拔最高的地方,转山至此,人早已精疲力竭。每走一个“之”字形的拐弯,我都要停下来歇半分钟,气喘吁吁地憧憬山那边一路下坡的快活景象,来支撑快要崩溃了的身体和意念。

如果说身体的疲惫尚能提前打预防针,无常就难以防备了。第三次转山出发前,我们决定不额外背水了,因为前两次的经验告诉我们,途中到处可见冰川融水的干净小溪。可是爬到后山,我们却傻了眼—后山所有的小溪都断流见底了,大太阳还特别毒。口舌生烟的时候,前方还有全程最高的鬼门关垭口等着我们。脱水的恐惧让我们感到无比绝望,每前进一步都觉得耗光了身上的力气。

就在此时,我突然看到左手的向阳坡上有一块桌面大小的白色堆积物,“那是块冰吗?”我问将灿,他仔细看了看,惊喜地叫:“是!”我们撒腿就冲了过去,只见这块一尺厚的冰块上覆着一层浮土,还有野兽刨过的痕迹,我们迅速把土层刮掉,用保温壶的金属口边刨边吃,还装了满满一壶。

从鬼门关垭口再走回人间,回到冲古寺,天已落黑,我敲开电瓶车站值班室的门讨水,值班的人让我拿走了一满壶开水,坐在外面的木头台阶上,将灿和我就着夜色和松籁,你一杯我一杯,慢慢地将整壶水喝完,感受着身体随之慢慢暖将起来,我们的心里早已没了尘嚣、没了恐惧,只有久违的安宁和快乐。

上师希阿荣博堪布说过一段质朴的话:“再普通的人,再平凡的生活里也充满快乐。口渴的时候,喝上水就会感到快乐。肚子饿了吃东西就会快乐……感冒了,鼻塞流涕让人很不舒服,可是两天后当我们突然发现鼻子通畅、可以正常呼吸的时候,我们简直高兴坏了:原来能用鼻子顺畅地呼吸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看得出来,快乐就在我们身边,可是人们要么因为心不够静,察觉不到它们,要么因为快乐转瞬即逝,来不及充分感受。”

回想起与亚丁三怙主雪山的四年,第一次转山时,我找到了初次远足成功的快乐;第二次,我在膝盖最痛的时候捡到了前人弃置垭口的木杖,找到了正常走路的快乐;第三次,我发现连喝水都是那么的愉悦。感谢慈悲的神山,感谢这些孤独而又充满无常的转山之旅,让我得以一次次重温这些质朴亘久的箴言,发现那些从未远离却被我们一再忽视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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